在迷雾中追寻良渚人的DNA
2019-09-10庞春燕
庞春燕
良渚人是谁?他们从哪里来,如何生活、创造?又为何突然消失在历史的天空?
20世纪初,“古史辨派”提出,中国上古史是“层累地造就”(即时代愈后,传说的古史期愈长,传说中的中心人物愈放大),在缺乏实证的情况下,中国文明的起源从此悬疑。之后殷墟的发掘不仅将中国文明推进到3500多年前,也证明了上古史中商代的真实性。文明的发展是一个连续和渐进的过程,拥有文字、青铜器、王权和城市的商代不可能凭空产生,人们有理由追问:文明的源头在哪里?史料中商代之前的记载是否真实?考古有何实证?
在“中华文明探源工程”负责人王巍看来,距今6000—3500年前,中国大地上“满天星斗”,出现了近30种原始文化;距今5300—4300年,最亮的那颗星当属长江流域的良渚;之后黄河流域开始闪亮,到了距今3800—3500年前的二里头时期(学者多半同意这就是史料记载的夏朝),中国文明呈现“月朗星稀”格局,此后便是商周以降的信史。
对此,人们自然会追问:良渚人是谁?良渚是文明的源头吗?
良渚人,你从哪里来?
今天,以长江三角洲为核心的环太湖流域是中国经济集中度和贡献率最高的地区之一,如果穿越到5000年前,这里同样是中华大地上经济、文化、政治发展的高峰。
早在有文字记载之前,先民们就在中华大地上寻找宜居之地,繁衍生息。距今7000—6000年前,随着海侵(海水侵入陆地的地质现象)的退却,环太湖流域的湖泊经泥沙淤填,逐步成为陆地。无锡、苏州、昆山一带比较高爽的地区,已经有了先民的足迹,并发展为马家浜文化(距今7100—6000年)。随着气候转凉和海平面下降,陆地逐渐增加,这一时期的崧泽文化(距今6000—5300年)遗址在数量和分布范围上远超马家浜时期,显示出宜居之地带来的人口增加和部落扩大。
太湖地区多剖面地层学分析和环境考古表明,距今5300—4300年的良渚时期,气候仍在向干凉转变,此时良渚的环境非常适宜农业生产。2011年斯坦福大学、纽约大学等联合发布的研究认为,世界上最早的野生稻米驯化发生在一万年前的中国长江流域。
今天的中国,城市化进程几乎每隔几年都会颠覆人们对地理空间的记忆。今天的太湖流域,是否还保留着5000年前良渚人的生活环境呢?良渚,意为“侧面形状如半个波浪的美丽小洲”,绝好地再现了当地的地理信息。据杭州市社科院周膺研究,良渚古城遗址奠基于西溪湿地(距良渚镇约13公里),其地势兼得丘陵河谷和水网平原的优势,既可大面积种植水稻,又可将丘陵河谷作为抵抗自然灾害的屏障。
我们有理由认为,当时的长江中下游地区和今天一样,拥有中华大地绝佳之生态地理—地势平坦、气候温暖、雨量丰沛、河流湖泊密如网织。崧泽先民们先后来到这里定居,良渚文化迅速崛起并延续千年。
饭稻羹鱼—聪明的组合及影响
绿草丛生的莫角山是良渚遗址的核心。登高望远,视野尽头是天目山脉,近处是两座小山—雉山和凤山,再近处水道如巷、河汊如网,鱼塘栉比、稻田密布,良渚人饭稻羹鱼的生活特征鲜明地呈现开来。
辉煌的史前文明必须以发达的农业为支撑。2012年,莫角山出土了约2.6万斤炭化稻米,2017年池中寺遗址再次出土约20万斤炭化稻米,被惊讶万分的专家认定是良渚人的“仓储区”。与此对应,2009年专家在茅山南麓发现了大型水稻田遗址,面积约80多亩,长条形,有规整的田埂、道路和灌溉系统。
农业的发展有赖于生产工具的进步。专家发现,与此前的马家浜文化和崧泽文化相比,良渚时期出现了种类较多的成套农具,如石犁、斜柄破土器、木耜、半月形石刀等。尤其是石犁的出现,为原始农业带来了革命性的进步。多数考古学家认为,大约在良渚时期,长江流域的稻作农业进入成熟阶段。
需要注意的是,从秧苗培育、农田建设、水利灌溉到农时掌握等,稻作农业比旱作农业更为复杂。考古学家严文明认为,这种强调分工、协作、统筹和组织的生产方式会逐渐形成良渚人的思维习惯和性格特点,从而推进良渚社会的复杂化与秩序化。
5000年前的良渚人和今天的良渚人同样以稻米为食,那么,他们也同样吃鱼吗?出土的石网坠、石质和骨质鱼镖、木浆和独木舟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不仅如此,良渚人的捕鱼能力似乎颇为可观:其一是良渚人食用的水产主要有鲤鱼、鲫鱼、青鱼、鳖、龟,甚至还有鲨鱼(杭州余杭、海宁等地的良渚墓葬中有鲨鱼牙齿),其捕捞能力可见一斑;其二是良渚遗址至今没有发现大量螺、蚌等贝类遗存,也许是发达的舟楫和高超的捕鱼技术让良渚人能够捕获出肉率更高的鱼类,因而不屑于在湖河沿岸捡拾贝类。英国人类学家拉德克里夫·布朗在安达曼岛土著居民中发现了类似现象:“土著不喜爱贝类,只有在别无他物可吃的时候才吃。”
可以确定的是,在地理、气候、工具的共同作用下,良渚人形成了“饭稻羹鱼”的膳食结构。从营养学可知,这不仅保证了人体基本的热量和营养,而且有利于智力的发育。在人体无法分解、合成,因而必需从食物摄取的8种氨基酸中,与大脑和神经系统发育密切相关的赖氨酸是最关键的一种,儿童缺乏赖氨酸会导致智力低下、记忆力下降等症状。鱼虾和稻米恰恰是富含赖氨酸的食物。
我们可以推测,“饭稻羹鱼”的膳食结构和稻作农业的精细化生产,有力地促进了这一带居民智力的发育和社会的发展,进而创造了光辉灿烂的良渚文化,而在后世江南逐渐成为古代科举的福地和文化艺术的天堂,或与此也不无关系。
创造历史的能量从何而来?
在总面积约300万平方米的良渚古城中,专家在莫角山高台上看到了贵族的墓葬,在類似城墙的环形区域内发现了手工业者的作坊,在茅山找到了农民的大片稻田。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教授赵辉认为:“这个城市的组织已经不再是氏族村落扩大的结果,而是根据经济政治的需求组织的群体。这是今天城市的组织原则。”
据遥感探测和环境考古综合判断,莫角山遗址总面积达10平方公里,主要地段高出地面9—14米,全部由人工堆积。赵辉推测,“这个规模巨大的工程,估算所需3300万人日工,按照每天出工1000人,每年出工30万人,需要连续工作110年。”这意味着:首先,良渚人的农业能够支撑庞大建筑人口的衣食;其次,良渚人具有从农业人口中收集、运输、仓储、再分配粮食和生活物资的过程,有类似国家这样的权威组织进行税收、预算和分配;再次,有提议、设计、预算、实施的工程师、经济师、经理人和决策者;最后,有更加详细的通信、统计、薄记等后勤所需的会计机构及制度。
我们不妨联想,三峡工程从最早的提议到人大审议,完成113万移民的转移、安置和就业,解决泥沙、生态环境和文物保护难题,到最终建成大坝、蓄水发电,每一步都面临无数的争论,难以想象的困难,以及巨大的资金、人力的长期投入,如果没有国家意志和实力的推动,简直不可想象。
我们甚至可以推论,正如今天所有的国家和政权一样,为了保障这项宏大而长期的工程,一方面会以法律、刑罚和军队等权力机器为后盾,另一方面会有宗教、礼仪、习俗、文化等软力量让庞大的人群各司其职、协作运转。考古人员在钟家港河道中,发现了明显带有利刃切割痕迹的人头骨、腿骨;在良渚文化高等级墓葬中,发现了大量体现武力的斧钺。同时,良渚文化的“神徽”以高度统一的形象出现在整个良渚文化区的出土玉器上,赵辉指出:这是良渚人高度一致的社会意识和宗教信仰的体现,这种意识已经从核心区渗透到基层和边缘地带,在良渚社会中发挥非常大的作用。
我们有理由认为,这正是良渚人创造历史的关键所在,正如尤尼尔·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中所说:
(智人)如何最后创造出了有数万居民的城市?有上亿人口的帝国?这里的秘密很可能就在于虚构的故事,就算是大批互不相识的人,只要同样相信某个故事,就能共同合作……只要把故事说得成功,就会让智人拥有巨大的力量,因为这能使得数以百万计的陌生人合力行事,为了共同的目标而努力。
或许,这个让良渚人在通力合作中发展农业、建筑高台、雕琢玉器,最终创造历史的故事,就隐藏在“神徽”所代表的宗教信仰和社会意识中。
良渚人,你往哪里去?
如同灿烂的流星划过夜空,4300年前,巨大的粮仓和稻田、宏伟的莫角山高台和创造历史的良渚人一起,突然消失在历史的迷雾中。今天,凭借科学研究、上古史料和考古发掘,学者们进行了以下推测(请注意,后续研究仍在进行中,可能证实或修改目前的推论)。
海侵说。在目前发掘的大约300多处良渚文化遗址层之上,普遍发现了淤泥、泥炭和沼泽层。专家推测,在良渚文化后期,气候变暖,海平面不断上升。太湖流域靠近大海,地势低洼,海侵使这里变成一片泽国。
洪水说。据《江苏考古五十年》记载,夏朝前期,全球性的气候突变引发了持续百年的大洪水,淹没了长江中下游的广大地区。良渚文化的突然衰亡与之密切相关。
考古发现,良渚晚期禾本科花草明显减少,这是耕地面积减少的体现。面对自然灾害,良渚人不得不忍痛迁徙。去哪里呢?南方一片沼泽(夏朝和商朝中前期的近千年间,長江中下游地区一片荒芜,没有留下任何大型聚落遗址),只能去西北方向。
良渚人究竟走向何方?考古学家在龙山文化区的江苏青墩遗址和花厅遗址发现了良渚人的祭祀礼器—玉琮,在河南孟津发现了与良渚人相同的石犁,推断一支良渚人迁往中原,融入了当地文化;在三星堆遗址发现了大量良渚风格的器物,推断一支良渚人向地势更高的长江中上游迁徙,促进了三星堆文化的发展;在陕西石峁遗址和山西陶寺遗址中,良渚风格的玉器随处可见,推断另一支良渚人从长江中上游进入黄土高原后,与当地的部落融合。
战争说。在原始氏族社会,部族之间为争夺食物和水源,聚敛财富及扩大地盘、复仇等,经常发生掠夺性的战争。专家推论如下:
推论一,良渚古国即“防风氏之国”(位于距良渚镇约25公里的德清、余杭一带),灭亡于大禹杀防风氏的战争。《吴越春秋》《史记》等记载,大禹治水成功后杀防风氏,其后裔迁于北方,建立中山国。同时,河北出土的中山国国王仪仗礼器—铜山字形器与反山、瑶山出土的玉三叉形器在形制、功能上相似,其墓葬、磨光黑陶也相似。
推论二,良渚古国即“虞朝”。4300年前良渚文化消失时,中原的龙山文化及后继者二里头文化(多数专家认为的夏朝)却大放光芒。文献记载夏朝始于4100年前,那么良渚文化应该就是先秦文献中多次提到的夏朝之前的虞朝。进入中原的良渚人被龙山人打败后,良渚文化融入龙山文化,并流传到二里头文化,孕育了夏朝。
考古发现似乎旁证了这一推论,夏朝及其后的商周都保留了大量良渚文化因素:其一,由良渚“神徽”演变的饕餮纹出现在二里头遗址的铜、玉等精美礼器上,更成为商周青铜器的常见纹饰。其二,黄河流域的琢玉业极不发达,然而殷墟妇好墓却出土了包括琮、璧在内的大量玉器。武王伐纣时,纣王“取天智玉琰五,环身以自焚”。周朝更是发展出一整套葬玉制度。这正是良渚文化玉敛葬制度的延续。其三,良渚文化中象征生杀予夺的钺传至后世,《史记·殷本纪》记载,商汤伐夏桀时,“汤自把钺,以伐昆吾,遂伐桀”,甲骨文的“王”即由钺的象形字演变而来。在学者董楚平看来,良渚文化应在夏代之前已传入中原,在夏商周三代成为中原华夏文化的组成部分。
今天的良渚水草丰美、烟雨温润,天鹅在美丽的白鹭湾翩翩起舞,居民在婆娑的绿荫中悠悠漫步。五千年前的良渚人,是否也有这岁月静好的时光?古老而年轻的良渚,是否是中国文明的发源地?我们期待着更充分的考古和研究,穿越历史的迷雾,寻找中国人深藏在大地和史籍中的文化根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