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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啊,水啊,一顶桥(短篇小说)

2019-09-10李瑶音

作品 2019年12期
关键词:木心乌镇

李瑶音

白底长卷从屋顶垂直而下,犹如一匹瀑布,石头砌起的文化墙,留下了木心的呓语……

“风啊~水啊~一顶桥~这是木心的诗吗?他要表达什么?”女人问。

“这是木心临终的遗言!”男人答。

“桥,奈何桥?”女人又问。

“艺术家的事,勿大讲得清爽。”男人像是本地人,陪着一口京腔的女人观展。

女人好像还有满腹疑问,男人却在不时看表。女人只好把指指点点的手收回,带着些许惆怅随男人离去。

马蔺没看这男人和女人的模样,对话灌进耳中时,她用眼角余光扫描了一下,女人和男人的影像是模糊的,对话却有棱有角扎进了她心里,手扶着的金属栏杆变成冰块,眼前的长卷惨白,长卷右下方“风啊水啊一顶桥”几个字,突然灵动起来。真的是先生已经看到了奈何桥,在无可奈何中最后告知人世的吗?先生为什么要说“一顶桥”?假如先生真的要走过奈何桥,那不就从此割断了与今生的所有?……眼泪再也遏制不住,从心底蹿出,珍珠般滚下脸庞。

这是木心美术馆,出入馆大厅。

在展厅观看时,马蔺就想哭。木心在监牢写的密密麻麻书稿,木心在纽约最后一课的轻叹“可怜啊,你们读书太少”,木心身穿风衣、头戴礼帽、臂挽画夹的潇洒走姿——这走姿,走出了贵族男人的气势——风吹起了先生风衣的一角,那明澈的目光和轮廓分明的脸庞,是俊朗的。是的,此时的先生已不年轻,而依然风度翩翩,超凡脱俗。

马蔺感觉心疼:先生怎么可以没有一个懂他的女人,给他一个温馨的家?难道这是先生自己刻意的选择?先生从乌镇到上海,从上海到纽约,再从纽约重返故里,坎坎坷坷一生,孤孤单单一人。“做一个真正的艺术家,靠的就是决绝”,他“以不死殉道”,把爱全部交给了艺术?最终,无人相送,孑然一身走向了那顶桥……

兀自感伤。泪眼婆娑中,长卷上木心的身影在放大,深邃的目光望向她,似在告诫:“以死殉道易,以不死殉道难。”

眼下的马蔺,真是觉得好好活着,很难。

她,四个孩子的母亲,27岁的家庭主妇,当发现自己的生活早已远离“初心”……困惑、惶恐、不甘,她撇下丈夫孩子,来到乌镇。

她要寻找一个通道,一个可以对话高贵灵魂的通道;她,需要一个依托……

手机震动了N次,显示的号码让马蔺更为压抑。全是老公的来电。他有5个手机5个号,分别是连政府、管公司、接客户、呼朋友、找家人。今天他把5个号都用上呼她,没错,他想起她来了,她已经好几天没和他通话,除了孩子。

接电话?还没想好该跟他说什么。

她与他成家生孩子后,这是第一次單个回娘家。娘家离乌镇不远,坐大巴两个钟。三天前她从深圳飞上海,先去看了父母。

为了能“离家出走”一次,她谋划了很久。

告诉他到了乌镇?她得有个理由。可她想破了脑壳,编不出个圆滑的。

她与他的初次相识,就在这个叫乌镇的地方。

七年前,她念大三,周末和同学到乌镇一游。他们很想碰碰运气,到乌镇的东栅,拜访在“晚晴小筑”居住的木心。她就读的大学在上海附近,汉语言专业有那么一两个老师,在业内小有名气,他们让学生读木心。听说木心已经回国,回到乌镇他家故居,几个爱好相同的赶个周末,期盼一睹先生真容。

东栅老街熙熙攘攘,到了“晚晴小筑”这段忽显安静。同学几个在孙家花园月洞门外徘徊,问了几个路人,都说不清这个重修的老宅是不是归来游子木心的家。那时乌镇还没有木心美术馆,木心的“晚晴小筑”,只是隐隐约约的存在。

东栅有茅盾故居,同学中大都早已去过。寻找木心先生无果,他们又迷迷瞪瞪地来到茅盾故居,在闹哄哄的人流中,再次走近矛盾……矛盾故居是响亮的存在,是乌镇的地标,有文化没文化,都得朝拜一下这显赫的书香门第。

跟着人流涌进,又跟着人流涌出,差不多快怀疑人生时,有同学在石板路上绊了一脚,踢到一个手机。谁丢了手机?马蔺捡起,无人应答。同学说,不用急,丢手机的人一定会打过来。不到五分钟,手机响起,果然是失主。他们已在一家民宿准备用晚餐。失主赶来,道谢后,干脆拉了他们和同行的广东客一起用餐。一顿饭下来,南方的北方的,念书的做生意的,都成了朋友。

接下来,这个手机失主,这个从广东到江南做生意兼旅游的陈汕生,年轻的陈老板,对马蔺穷追猛打,一个月内九飞上海,不到半年时间,就娶她回深圳。

大学三年级都没念完,马蔺做了新娘,嫁作商人妇,六年连生四孩,而婆婆的目光却仍时不时地扫在她的肚子上,恨不得儿媳十年生一打。

陈汕生倒是没逼她,只是拿他的一个生意伙伴说事,你看,人家娶的也是江南女,已经生了六个,现在肚子又大了。你不想再生,就不生,不能逼我去外面找女人吧!

最初听陈汕生这样说,她急,气得唇白脸赤。现在,她还真想说,去找吧!

生第一个仔时,可能新鲜,疼痛之后有欣喜;生第二个,正好凑了一男一女,一个“好”字,感觉值得;生第三个,产后忧郁症找上了她,两三个月都缓不过劲,总觉有个声音在她耳边聒鸹“跳吧、跳吧……”假如没有孩子分分钟闹着吃奶,她必定会从豪宅跳下,结束这毫无念想的日子。

那个已经生了六个还要生的女人,三天两头找她,拉上她不是逛超市就是去美容,她有她的碎碎念:“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跟了潮汕佬,只有服从他们的规则。再讲,你不多生几个,是想让别的女人来夺你的家产?我不傻,我生,我生生生,生得他没法去包二奶!”

马蔺听着耳朵快起茧,布偶一样被她拖着,东遛遛西逛逛,没就医没吃药,居然摆脱了产后郁忧。

无法抗拒的是,一种生理变化,让马蔺恐惧——她丧失了爱的记忆。她拼命想老公的好:技术职校大专生,懂技术;娶她时,一身昂贵的西式礼服,忖得他令众人眩目,伴娘们叽叽喳喳,直呼“酷男”;他家靠了“有一位老人画了一个圈”,先富了起来,仅出租自家楼宇,每年都有几百万;陈汕生自己南下北上地做生意,钱到银行利息滚利息,早已滚出个亿万富豪。能遇到这样的富豪,曾让多少女孩羡慕!

对她放弃学业嫁人,且远嫁广东,马蔺一家人有过忧虑。权衡再三,才同意陈汕生把她带走。

当孩子一个个问世,马蔺娘家人也是高兴。生再多的孩子都有保姆带,有公公婆婆管。娘家人跟着撑脸。

知足吧,马蔺!

没人知道马蔺的不开心,老公陈汕生只以为马蔺生孩子生怕了,上海女生咯,娇气!

只要老婆在身边,陈汕生绝对不会相信感情出轨、感情走私这种事。他更不怕老婆生疑,没有证据的事,老婆又想怎样?

假如马蔺告诉陈汕生,她来乌镇找木心,估计陈汕生也只是觉得她读书读傻了,跟着人家瞎追星。

文学、艺术离陈汕生太遥远,与其带老婆孩子去听音乐看舞剧,他宁可在办公室津津有味地听阿英八卦那些港台明星。

公司财务主管阿英,陈汕生说她是只不会下蛋的鸡。马蔺想问“你试过?”,话到嘴边又吞回去。看阿英晃着两个大奶子,扭着肥臀,对陈汕生说“你家灯心草”来了时,她真的倒胃口。灯心草也是你叫的?你不过是我老公一个雇员,谁许可你这种腔调?

阿英好像看透了老板娘的心思,见她开始像老鼠一样溜。

对阿英,陈汕生的解释是,她的前夫托了人希望关照一下,都没得推。“不会下崽嘛,看她那两个秤砣一样的奶子,我都怀疑是装修出来的啦!”

陈汕生真真假假的话语,早已让她生腻。

她不再关心老公的外不外遇,甚至有点巴望阿英来解决陈汕生的生理问题。她知道,这样的心理也是一种堕落,但她还有其他办法吗?这让她对阿英又心生怜悯,女人啊女人,何为悲哀,谁更悲哀?天晓得!

陈汕生对她是真是假,还重要吗?一切如他所说:“你不用再问我哪句话是真哪句是假,你只要记得你是我孩子他妈,就OK啦!”

陈汕生用最简单的态度,让她明白,他可以不计较她履不履行妻子职责,但她须记住孩子他妈的使命。

灯心草啊灯心草,当年他问她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她对他说,是一匹马在吃灯心草。他听不懂,再问。她又重复。陈汕生在懂与未懂之间选择了狂欢,我是马,我吃你,你是灯心草!他用男人的霸道,征服了这棵灯心草,却没有去想,他是否有获得过她的真心。

从上海到广东,她的心从未落地,飘忽几年后,又归来。“往往是还未开始爱, 爱已经过去了”,木心先生的话,让她震惊,让她清醒,让她更加幻想着走近他。

至傍晚闭馆时辰,大厅一下空旷起来。

马蔺这里摸摸,那里瞧瞧,脚,像被牵绊住了。先生,你说“爱情是天才行为,早已失传了”。真是这样吗?那先生你为什么还能写出这么棒的情诗?难道情诗的出处,就是因為没有情爱?不,不是这样的,假如先生情爱的心灵是荒芜的,先生并不相信爱情,或者根本没有经历过爱情,那么必定是一个邋邋遢遢庸庸碌碌的男人,或者只是一个伪艺术家。可先生如此高贵,让人仰视的同时,居然还会悄然生发出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慕之情……

突然有一种冲动,她想呼喊,喊下长卷上的先生:先生别走,别走过奈何桥,你是今生今世一流的绅士,你是宁折不弯的勇士,你是长河日落后可以呼来星辰、让水面依然跃动的情圣……假如先生你能回来,九十岁,一百岁……我给你洗衣做饭,我服侍你一日三餐,我推着婴儿一样推着你晒晒太阳、听听风声、闻闻细雨……听你讲笑话。他们说,你总有讲不完的笑话,再严肃的话题,你都可以幽它一默。假如可以时常聆听先生,那该是多么温馨的时光啊!

先生啊,当年如果找到了你,我无法确定是不是会坚定地留下,留下陪伴你后面的日子。即使我确定我会,但先生的决绝,是无法逾越的高墙。我猜想,这世上肯定有优秀的女生想追随先生,而先生坚持的“一生只够爱一个人”,让好多女生望而却步。

先生是否知道,很多很多女人,实在是活在梦中的,物质生活之下,她们最为渴念的是精神享受。那年到乌镇找你,其实还没想好,没想好自己到底要什么,这辈子要怎样过。幼时,听邻居讲故事,说西方有位音乐家,一位少女深爱着他。有天,音乐家又激情昂扬地演奏,这位妙龄少女千里跋涉来到了他身旁。演奏完毕,少女手捂心口,眼噙泪水,轻轻地对他说: “先生,我爱你!请留下我。”此时的音乐家已是八十多岁的老翁……那时的我,没法理解这位少女,而今,这位少女仿佛是另一个我。

先生以为,一流的情人永远不必殉陨,永远不会失恋,因为“我爱你,与你何涉”。马蔺我认同,没有爱的生命是会干枯的,会在无望的日子里把自己消耗殆尽;我要有爱,我应该有爱,必须有爱,那种会在心底迸发出无穷力量的爱……我害怕枯萎。我爱你,与你无关。假如先生自己就是这样始终在爱着,那我是否也可把这句话交给先生?!

拭去泪迹,她向长卷上的木心深鞠一躬,转身出馆。

傍晚的乌镇,傍水人家的灯影,早已映在河中;两岸人头攒动,比白天还热闹。

她打回陈汕生手机。

才响一记,那边就传来急呼呼的声音:“在哪边?打你手机都不接,做乜嘢?”

她没像往常那样习惯性先叫“老公”,而是反问“你做乜呃”。我不就在乌镇,你当年把我骗走的地方。小镇变大了,走一天都看不完……她忽然发现,还是有许多新东西说与他听。陈汕生没耐心听,打断了她:“我知道,有个互联网大会在那里开啦,互联网经济嘛!现在生意不好做,就是被你们那个宇宙来的马爸爸搞的,什么都弄到互联网去了。嗳嗳,我的岳父岳母大人,他们的身体没事吧!”

没事,有事的不是他们,是我。她很想这么说,但她还不敢。她不时抚整被风吹乱的头发,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着手机那头。走了快十分钟,还没走完木心美术馆门前的这顶桥。

陈汕生终于收线,但没过几秒,又打来:“不要太长时间,过几天没事就回来,小朋友找妈妈了。”

小朋友找妈妈——这话点到了她的软肋。四个孩子,拿走了她的青春,掏空了她的心,如果她还有希望,还有真正的财富,也就这四个孩子了。她没有勇气离开这个家,是孩子们紧紧拴住了她。多少个睡不着觉的日子,她收拾好行李,准备去那高山大川,去那大洋大海,可第二天一面对孩子,她只能轻叹一声,把所有念头都掐灭。

不行,这样不行,你还不到三十岁,不能这样消沉地活着。看书成了她唯一的解忧药。来乌镇前,她已想好,不管在哪里,先找份工作,让自己有个充实的忙碌,也能自食其力,甚至养活孩子。她还有个心思,希望乌镇这个地方有她可以做的事,哪怕到先生的那个“晚晴小筑”当个解说员……是的,在解说中,或者说在解读中,一步步走近先生。

她的盘算,有时连自己都会感到幼稚,但她抗拒不了这样的幼稚,而且正在深陷其中。

走过桥,才突然想起,先生在最后的日子里,看了他的美术馆设计图纸,说出“一顶桥”这几个字。之后,先生开始昏睡。想必这座小桥就是先生所指的“一顶桥”了。先生此生必定还有未了的意愿,此桥为界,风啊水啊,有谁能弥补先生今生今世的遗憾……可是先生明明又说“我可以死了”。

唉——一片落叶漂在河面,恰似一声轻微的长长的叹息,在河面上划过。

夜色中的乌镇,到处是灯光构筑的奇幻景致。长长的小巷,小巷两边的人家,在灯光中透着迷离的剪影;小巷的石板路上,斑斑驳驳的光点,从树木的叶缝里洒下,在游客的脚上跳来跳去,像无数的小精灵在舞蹈着;走上石拱桥,只见桥下的乌篷船也是灯光闪烁,在河面上泛着倒影,看去就像两条船重叠着在悠荡。船影屋影人影出奇的幽雅。

一个叫昭明书舍的酒店,吸引了马蔺。她拽紧小型拉杆箱,快步进入。

酒店借昭明书院古风,营造了一个书式生活空间。一进入厅堂,她就被四周弥漫着的古色古香书卷气息迷住——今晚就住这里!

一切手续办停当,她找了个僻静角落坐下。手机屏幕很快跳出乌镇各景点介绍,她点开了昭明书院——之前没去過。

昭明书院有个美丽的传说,说的是齐、 梁文坛领袖沈约,曾在南朝的宋、齐、梁三朝为官,梁武帝时官至尚书令、太子少傅。沈约是浙江德清人,但父亲的墓地在乌镇河西十景塘西边,每年清明,沈约要从建康回到故乡扫墓,并守墓数月。梁武帝担心儿子萧统因此荒废学业,只好让萧统随沈约到乌镇跟读。太子来读书,得有座像样的房子。几个月后,一座书馆在乌镇青墩出现,太子跟着沈约在这个书馆里生活学习,直到回建康。一年又一年,周而复始。这个书馆,后来就叫昭明书院。

在书院一则的书舍住一晚,胜住最豪华酒店。她要多拍几张照片,发给孩子看——太子读书尚且如此,平常人家孩子就不用说了。孩子们千万不能像她这样,连个本科都没念完。

“这地方可以,就住这了!”

有个声音,似熟非熟。扭头看去,想了想,京腔女?

看上去四五十岁的女人再次出声。马蔺确定,这就是在美术馆大声说着“奈何桥”的那位,她那字正腔圆的北京话,太有特色。

她不由仔细看起她。

京腔女的第六感官很灵敏,觉着有人在注意她。她扭头四望,终于发现了厅堂一角的马蔺。略作思索,她朝她微微一笑,马蔺也报以微笑。

几分钟后,京腔女坐到了马蔺对面。在这陌生的环境中,她需要有个新伴。“好像在哪见过?”

“木心美术馆,听你有板有眼地念‘一~顶~桥’!”

“是了!想起你穿的这件银灰色真丝长袍了,素雅大方,配上这件钩织的小外套,很别致。我还回头多看了你几眼呢?”

京腔女很想说,你看上去不是很愉快。马蔺那忧郁的目光出卖了自己。

京腔女没说破。她觉得马蔺身上散发出的书卷气,与这个环境很吻合;马蔺与她管辖下的那几个整天神不守舍的女孩不一样。

两人聊起来。

马蔺知道了京腔女的身份。穿着朴素的她,在北方一个万人企业负责工青妇。她讲话昂扬顿挫,节奏分明,可能与她经常在大会上主持有关。

她像是告诉马蔺,又像是自言自语——很难做,现在的人不比从前,思想复杂了。社会让他们看到了最赤裸裸的一面,都很现实了。不就是一个打工的,东家不打西家打,炒老板是分分钟的事。我们这些做工青妇的,也是夹缝中讨生活,两头说好话,两头讨好人,一个字,累!……唉,你以为我来乌镇散心?才不是。公司有个青年,这么说吧,是团干部,木心的粉丝。八年前——木心是2011年12月去世是不是?突然有天这青年要请假,理由是要到乌镇参加追思会。什么追思会,木心先生是谁?老板问我,我哪知道。那时正好公司团委换届,这位青年是团委书记候选人之一,老板自是要弄清楚一些事。我就对那青年说,你只不过是他的读者,有必要千里迢迢赶去参与这样一件事吗?弄不好,会影响你的前途呢!那青年却流着泪对我说,主席,你知道木心先生对我有多重要吗?尽管我们从来没见过面,先生压根都不知道我是谁,但我读他的书心里就开心,觉得做人做事就要这样。你不知道我从前有多淘,我甚至像个破坏者一样跟别人一起,拿石子偷偷砸有钱人家的窗户,发泄对社会的不满。但自从看了木心先生的书,我不得不批判自己,重新塑造自己,终于让你们看到了现在的一个好青年。现在先生他走了,我不去送他最后一程,会后悔一世。

“我劝不住这位木心迷,只有傻傻地问,哪来这些鬼书迷你们心窍?他告诉我,不就都是上级团组织送来的嘛!我这才明白,这些组织上内定要培养的青年,他们中很多人看的书,我们都没有看过,但他们自我塑造的好与进步摆在那里,我没法否定,我只能悄悄地提醒他,你去乌镇我们拦不住,但不要讲什么木不木心,你就说去看大文豪茅盾就是了。你说矛不矛盾!”

听到这里,马蔺有点想笑,大姐,你还真的不容易。

“也是巧,有个机会让我来了乌镇,我先去拜见伟大的茅盾先生,我们自小崇拜的偶像。下午去看了木心先生。”京腔女忽地问起面前的马蔺,敢情你也是木心的粉丝?

马蔺不置可否一笑,目光跟着暖和起来。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偶像,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喜好,木心为什么有那么多年轻粉丝?我在想,是不是他的优雅,把男人的‘好’放大了?他的高贵,把人类的优点彰显了?他的渊博,他的坚韧,反衬了我们的浅薄……年轻人总是好高骛远,木心让他们知道什么叫苦难,什么叫在苦难中磨炼、坚持、升华——‘岁月不饶人,我亦未曾饶过岁月’,这可不是什么豪言壮语,但有多少人能像木心一样做到?你不得不服!”

京腔女声音变得深沉起来,与乌镇的夜有了一种默契、一种衔接。

两人约了明天一起去昭明书院,没说去木心的故居。木心故居纪念馆在东栅,木心美术馆在西栅,她们现还在西栅景区昭明书院的东面。

双方加了微信,京腔女先起身离开。

马蔺母亲来电:“阿蔺,快回来吧,陈汕生勿晓得来了多少个电话,讲侬几日都无打伊电话。爸爸姆妈身体无大问题呃,侬快点回深圳,小孩子也要寻妈妈了!”

妈妈,我想回到你们身边,我要带孩子回来,孩子除了要有健康的体魄,更要有健全的心灵、高贵的气质、典雅的风度。不能让他们像我这棵灯心草,做成席子都没人要了……马蔺真想告诉妈妈一切。

妈妈和爸爸从中小学教师岗位上退休,只想平平安安过余生,他们不会理解此刻的女儿。

“知道了,我会早点回去的。”马蔺有气无力地回答。

怎么,身体不舒服了?妈妈听出了女儿的消沉。没有没有,我还没吃晚饭,马上去吃。快去快去,妈妈切断通话。

走出酒店,一个美轮美奂的乌镇之夜,让马蔺眼花缭乱。六月江南,星空月光清澈,长河小巷、墙头屋椽银辉点点,与各家各户透出的灯光交相辉映,在水上营造出如梦如幻的夜色。

街上依然游人如织,不知不觉,她又被裹挟进人流,听着来自各地的方言,开始迷蒙,迷蒙中想起木心先生笔下的《乌镇》:“儿时,我站在河埠头,呆看淡绿的河水慢慢流过,一圆片一圆片地拍着岸滩,微有声音,不起水花……”不起水花,夜色中的乌镇河流,看不到水花,两岸人家连片的彩灯,却把河水渲染得犹如天宫琼池,雍容繁华。

恍惚间,看到先生斜倚在小桥石栏上,手中夹着卷烟,正在观望对面茶馆的全景,“阳光淡淡地从彤云间射下,街面亮了些,茶馆内堂很暗,对面又是一条较宽的河,反映着纯白的天光,人物为河水形就的背景所衬托,便成了剪影。”烟蒂燃及先生手指,把他从思维中惊醒。他款款走下了石桥……

“先生,先生——”马蔺欲喊,可先生自顾自离去,远处传来先生字字落地有声的话语:万头攒动火树银花之处不必找我。如欲相见,我在各种悲喜交集处,能做的只是长途跋涉的归真返璞。

我懂。马蔺抹一下额头的汗,扶了扶双肩包,稳住了脚步。

“不要难过,自身的悲惨,是的,是悲惨,但也很罗曼蒂克……化愁苦为愉悦的良方,或许称得上是最便捷的红尘救赎,自己要适时地拉自己一把呵。”是的,要适时地拉自己一把,这也是来乌镇的初衷。马蔺加快了脚步,逸出人流,折进一家面馆。

刚落座,手机微信有信息。阿英发来的,一连两条:“老板娘,关门狗出麻疹了,我和老板在医院,老板喊你快点回”,“老板下午打你電话,医生话不清,公公婆婆当是一般般发热”。

马蔺怔了,“关门狗”是四个孩子中最小的那个,一岁多,一个胖乎乎的女孩。关门狗是她在陈汕生面前这么叫的,希望这个女孩能把妈妈生产的大门关上,从此她就是家里最小的咪咪狗,江南一带笑称关门狗。

小女出麻疹,这是马蔺无论如何都料想不到的。小女是打过疫苗的,怎么说出麻疹就出麻疹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万一……她不敢往下想,看着已端上桌的面条,食欲全消。她胡乱塞了几口,匆忙离店,往书舍小跑。

退房,拿行李,叫滴滴快车,买最快的机票,一切以半军事化速度完成。

坐入滴滴车的一刹那,她掐了下胳膊,感觉真实,并非梦境。乌镇在远去,灯光闪烁的古镇,有着无数现代化元素的古镇,在身后又成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存在。

又响起短信提示。京腔女发来:“妹子,因公司有事,我得赶回去。很遗憾,明天没法和你去下一个景点。能在这样美丽的地方相遇,也是缘分,希望你能来北方,希望你开开心心,让流水带走所有烦恼。后会有期!”

世事无常,她还没想好如何向大姐致歉,大姐先短信致憾了。

高速公路,疾驶的车辆幻化成流光溢彩的长河,穿过田野和村庄,穿过厚重的夜幕……斜靠在车椅上的她,心力交瘁至极。朦胧中,觉得已坐到船上,穿过一个又一个桥洞,经过一个个无法停靠的码头,寻找一个叫作精神家园的地方。

河面泛起涟漪,飘逸起先生的“风啊~水啊~一顶桥……”。

责编: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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