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户”寻亲者:像影子一样活着
2019-09-10王瑞锋
王瑞锋
大约24岁的人生里,王永福一直都在寻找,一是找到亲生父母,二是找到他自己。
他是一个丢失的孩子。
幼时王永福被人从家乡拐走,后来四处流浪,变成了“黑户”。这意味着,在中华人民共和国13.39亿的户籍人口中,王永福并不存在。
王永福不是一个孤独的个体。国内一家公益寻亲组织负责收集寻亲资料的志愿者刘恋(化名)统计,2017年该公益组织有160个寻亲人登记没有户口,2018年又增加了82个。
尽管这些人失去自己的方式不尽相同,但面临的轨迹却完全一样——他们是“黑户”,没法上学,没法打工,甚至不能合法结婚。
一纸户籍将他们屏蔽于时代之外,他们像隐形人一样游走在社会规则的夹缝之中,生存艰难,更容易走向犯罪。
丢失的孩子
弄丢自己的那天,王永福记忆犹新。当时他大约8岁,因为淘气,父亲拿棍子撵他,奶奶护着,让他出门躲一躲,他爬上一趟公交车,被拉到了县城。
他隐约记得县城名叫达县(今达州),他在游乐场待了一整天,夜里蜷在火车站睡觉。第二天,他被一个带着几个小孩的大人带回了家。
翌日吃完早饭,这个小孩忽然昏睡过去。等他醒过来时,人已在别人口中的深圳。
在深圳,他和十几个孩子被训练偷东西,一天要偷2000元的东西,完不成就被皮带抽,扇巴掌。
几个月后,王永福终于逃了出来,最终被送到了深圳市金平少年儿童助养中心。
刘恋介绍,在她接触的拐卖儿童案例中,买糖,买吃的,继而下迷药的手段非常普遍,“等小孩儿醒来,已经在去外地的火车上了。”
边缘人
王永福大约16岁的这一年,2010年8月,他从深圳的助养中心悄悄溜走,要去闯荡北京,“挣了钱,就去找爸妈。”
王永福的闯荡,其实是在北京火车站捡瓶子,卖废品,一个月能挣三四百块钱。运气好的时候,他能捡到别人没吃几口的盒饭,运气不好的时候,第一次见到安全套,也是在吃过的盒饭里。
北京站出口的天桥下,两个男人喝啤酒,他过去捡酒瓶,一个男人对他说,以后别捡瓶子了,叫声师傅,跟着我混吧。
火车站有头戴小红帽的服务人员,专门帮乘客把行李运上站台。王永福和他的师傅也给乘客拉行李扛包,紧跟在真正的小红帽后面,一次收取10块钱扛包费,“其实是冒充的小红帽。”
为了多挣钱,王永福和师傅还开发了新业务。王永福花几十块钱买了一个假警察徽章,有迟到的乘客想加塞过安检,他带着乘客,在安检员面前亮出证件,能骗过不少安检员。只要成功,他收取票面价格40%的费用,不成功不要钱。一天下来,他能挣一两百块钱,心满意足。
和王永福一样,大部分没有户口的寻亲者,成了半流浪的边缘人。
最难的是找工作
“谁不想有一份正经工作呢?”王永福知道他在北京火车站的工作并不体面。
在王永福生活的大約24年时间里,时代正在发生变化:计划生育政策实现从独生子女到单独二孩,再到全面放开二孩;户籍管理从手写入册改为全面信息化;火车票实名制,手机实名制,网吧上网刷身份证,用工要签合同……
可王永福的生活一直是停滞的。他终于意识到,火车站别人随手掏出来的那张长86.6mm、宽54mm、厚0.9mm的卡片对他有多重要。他再也不能趴在火车座位下逃票,手机卡、银行卡、支付宝都是借别人的身份证办的,他用一张捡来的身份证办卡,被拘留了5天。
眼下最难的是找工作。当保安,因为没身份证,公司不敢录取他。后来他去了黑工地搬砖,当黑保安,发工钱的时候,别人能领到完整工钱,他才领个零头,求告无门,又回到北京火车站谋生。
有时候,为了证明自己也是这座城市的一分子,他甚至去献血。可没有身份证,献血车不收他的血。他就用捡来的身份证冒充别人献血。
三年时间,王永福用一个叫“梅杰”的名字献了6次血2400毫升。他向记者展示了“梅杰”的身份证和三本献血证。怕弄丢了,鲜红的献血证放在干姐朱小可(化名)家里。他小心翼翼地展开,那是他唯一的证件。
有一次王永福跟人打架要赔钱,他给所有的哥们儿打电话借钱,没有一个人肯帮他,“哥们儿说,咱们车站认识的,车站不就是你骗我我骗你。”只有萍水相逢的朱小可半夜给他送来了500块钱。这是这么多年来,王永福第一次感受到温暖。他当即给朱小可下跪,认她当姐姐,“以后我的命就是你的了。”
从边缘滑向深渊
生活是一列长长的火车,王永福觉得自己是被甩下车的人,之后,他尝试再次爬上这列火车,像普通人一样融入正常的社会轨道。可火车加速了,他们逐渐从边缘滑向深渊。
没有户口,缺乏教育,四处流浪,生活拮据……令人担忧的是,由于“黑户”群体习惯游离于公众视线之外,活动轨迹不被记录,他们容易误入歧途。
王永福在火车站给人拎包的工作很快不能干了。没了工作,他就帮人把风,偷钱包,钱平分。
一次酒后,他在北京站对面的恒基商城偷电动车,被判拘役6个月送进了看守所。在号房,他认识了因酒驾同样拘役6个月的高老师。后来他知道,这个高老师是唱歌的大明星,名叫高晓松。
高晓松在接受采访时提及了被拘役的生活,说有一个小偷是个孤儿,从小就在火车站,没去过别的地儿。他看人特别准,进来的人他看一眼大概就知道这个人什么样,他的本事就是成天看上下火车的人,他拿眼睛看就知道谁他一定能偷,谁着急,谁慌里慌张。
王永福表示,高晓松说的就是他。
希望和困境
寻亲组织志愿者刘恋发现,大部分寻亲者跟养父母的关系都不好,而双方关系破裂,成为寻亲者办户口的一个障碍。
“除了跟养父母关系不好,有些孩子是拐卖的,在买拐同罪的呼声之下,有些养父母也不愿开收养证明。”刘恋说。
“黑户”问题一度引起高层重视。国务院办公厅2015年12月下发《关于解决无户口人员登记户口问题的意见》,“禁止设立不符合户口登记规定的任何前置条件;全面解决无户口人员登记户口问题。”
北京师范大学中国收入分配研究院副院长万海远认为这是有史以来“最坚决、无弹性”的文件,“解决无户口问题没有死角,但在具体操作上面临各种实际情况,需要逐一解决。”
而像王永福这种没有养父母、四处流浪的寻亲者,落户的困难更大。
4月11日,公安部相关工作人员表示,目前全国“黑户”问题整体上已基本解决,“有些无户口者被拐时年龄太小,找家需要一个过程,现在也不愿落到社会福利机构,因此解决过程中还有一定的时间差。”
所有开了头的故事都在等待结局。
摘自《新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