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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契诃夫墓前

2019-09-10卫建民

散文 2019年5期
关键词:契诃夫

卫建民

晚上从彼得堡坐火车回到莫斯科。按照日程安排,我们在明天下午要去盖达尔经济学院开座谈会。早晨起床,在住宿的酒店做了一会儿功课,时间尚早,我和同事说我们去新圣女公墓看看吧。在俄活动的二十一天中,预先并没有去公墓的安排;有谁知道,我在风雪里刚踏上俄罗斯的土地,脑子里想的全是契诃夫——这位参与了我的精神塑造的俄罗斯作家,我年轻时心灵的导师,命运歧路上的指路人。

在公墓门口,我花一百卢布买了一枝白菊花,在葬有一万多名俄罗斯历史名人的墓园踽踽独行。墓园的背阴处,树木的根部,仍有残雪,空气阴湿寒冷。受欧洲文化的影响,新圣女公墓像一座辽阔美丽的雕塑园,进入墓区,让人目不暇接。我找到契诃夫墓,手里拿着白菊花,对着这座简洁、朴素的墓碑,以一个中国读者的身份,诉说自己对地下魂灵的喜爱和倾慕。

契河夫的墓,是白色的石碑,碑顶呈A字形的头披,三个圆锥形的装饰顶在头披,尖端是三个微型十字架。墓碑像一座带阁楼的小房子,也像微型东正教教堂的模样;黑色的铁艺护栏,隔开游人与墓碑的距离。我看见,墓碑下有一束被雨雪打湿了的玫瑰花,不知是哪国的契诃夫读者敬献的。紧挨着契诃夫的,是果戈理的墓;契诃夫如果地下有知,一定会发出他那迷人的微笑。在生前,他赞赏芳邻的作品,但做梦也不会想到死后和果戈理挨得如此之近;如果他还能写作,这就是现成的契诃夫风格的小说题材。在十九世纪下半叶的俄罗斯,一些著名作家的头像曾印在糖果纸上,契诃夫看见后,对一位正剥糖果纸的女士说:“还没契诃夫,是吧?以后就会有的。”契诃夫的头像是否以后印在了糖果纸上,我没看见过,我亲眼看见的是,在莫斯科郊外列宁的别墅,在列宁书房的墙壁上挂着一本泛黄的日历,时间是1924年1月21日,列宁去世的日子,日历的背板就是契诃夫的画像。这位曾被列宁赞赏,并在讲话、文章中几次引用他小说中人物形象诠释革命真理的作家,虽然在世时没看见他的头像印在糖果纸上,却被请进列宁的书房,戴着夹鼻眼镜,看着列宁在读书。靠近契诃夫墓的,还有卓雅和舒拉的墓,女英雄卓雅宁死不屈的凛凛塑像,就竖在墓前。女英雄生前,曾在自己的笔记本上抄写契诃夫话剧《万尼亚舅舅》中阿斯特罗夫医生的一句台词:“一个人什么都得美:脸、衣饰、心灵、思想。”这句台词,也可以视为契诃夫一生对生活理想的追求。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卓雅和舒拉的故事》是中国青年最喜欢读的畅销读物;通过英雄的感人事迹,中国青年也了解到女英雄对契诃夫作品的喜爱。一位作家的作品,能成为青年励志的箴言,改变一个人的“精神构造”,是作家奋斗一生的最高荣光。

从彼得堡跨过芬兰湾,不远处,是德国著名的疗养地巴登威勒。由于肺病日深,契诃夫来这里疗养,最终,于1904年7月15日死在这里,只活了四十四岁。临终前,他向身边守护他的妻子克尼碧尔要一杯香槟,喝下香槟就说:“我要死了。”他是医生,会比其他职业的人更洞悉自己的病情;清醒地告别世界,就对他挚爱的妻子说了这样一句话。不过,当他的遗体运回俄罗斯时,在车站的站台上发生了一出喜剧:火车进站时,站台上敲鼓吹号,在迎接一位俄国将军的灵柩;等了半天,契诃夫的遗体却放在一节运送牡颇的货车里。局尔基在回忆契诃夫的文章里,曾愤怒地写道:“‘庸俗’是他的仇敌;他一生都在跟它斗争;他嘲笑了它,他用了一管锋利而冷静的笔描写了它,他能够随处发现‘庸俗’的霉臭,然而‘庸俗’也用一个卑劣的恶作剧对他报了仇:就是把他的遗体——一个诗人的遗体——放在一辆运牡蛎的货车里。”当月的22日,莫斯科的文学界为契诃夫举行盛大的葬礼,几百人护送作家的灵车走过碎石街道,将这位既热情又冷峻,既幽默又深刻,既朴素又高贵的作家在新圣女公墓下葬。

我端起手中的白菊花,轻轻放在墓前,并向契诃夫三鞠躬,向我心中的导师作最后的告别。新圣女修道院的金色葫芦顶,在蓝天下熠熠生辉,风中树叶发出金属的响声,墓园的上午静悄悄。

契诃夫的作品,很早就被介绍到我国来。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后,鲁迅、茅盾、徐志摩等前辈,或是翻译他的小说,或是翻译对他的评论,为方兴未艾的中国新文学注入新鲜的营养。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小说月报》,自从改变办刊方针,由沈雁冰、郑振铎、叶圣陶相继主编后,还刊登过契诃夫的照片、图像,发表过赵景深、彭补拙、洛生等的译作。沈从文在初学写作时,就对契诃夫的小说产生兴趣。徐志摩游欧时,在英国拜访女作家曼斯费尔德,同他心仪的作家大谈契诃夫。他知道,曼斯费尔德是契诃夫的私淑女弟子,并被时人称为英国的契诃夫。到了莫斯科,徐志摩专门来新圣女公墓,用他的话说是“给契诃夫上坟",并写下热情洋溢的散文《契诃夫的墓园》。抗战时期,贾植芳先生从日文转译《契诃夫手记》,流传很广。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这本译品多次再版,是许多读者和作家认识契诃夫的重要媒介。普通读者从契诃夫这些幽默的札记享受阅读的快乐;小说家从契诃夫捕捉形象的技巧,学会细节、形象的日常积累。在十九世纪的俄国作家中,中国读者是将列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浬夫和契诃夫排在一起的。

最能代表我国人民对契诃夫敬意的是,1954年,当契诃夫逝世五十周年时,我国专门成立“纪念世界文化名人契诃夫逝世五十周年筹备委员会”,出版《纪念契诃夫画册》《纪念契诃夫专刊》,《译文》杂志封面刊登画家黄永玉的契诃夫木刻像,发表评论契诃夫的译文。上海美术出版社出版了翻译家满涛编写的《契诃夫画传》。孙犁撰写长篇纪念文章《契诃夫》。巴金先生代表中国作家专程赴莫斯科,参加苏联举行的纪念活动。巴金是契诃夫作品的喜爱者,参加隆重的纪念活动时,在新圣女墓园见到了克尼碧尔,参观契诃夫故居,写下《我们还需要契诃夫》等一组文章。1955年,这一组以契诃夫为话题的文章辑为一册,名为《谈契诃夫》,在平明出版社出版。汝龙最早翻译的契诃夫的小说,就是在巴金主持的出版社出版的。

汝龙的名字,是和契诃夫紧緊连在一起的。他翻译过列夫·托尔斯泰、高尔基的作品,但在翻译主攻方向的选择上,他征求过巴金的意见,巴金建议他把主要精力放在翻译契诃夫的作品上。从此,汝龙就以个体翻译家的身份,把生命投入契诃夫作品的译事上。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就已经比较整齐地出版了二十七册《契诃夫小说选集》。八十年代初,他又重新修订,在上海译文出版社再版这一套选集,并继续翻译、修订,出版《契诃夫文集》和十卷本的《契诃夫小说选集》。这项规模宏大的翻译丁程,完全出于一人之手,而且是在恶劣的条件下进行的,但从未听见译者的呻吟和诉苦;汝龙先生不但对自己的生活不诉苦,还把一个高贵的翻译家的余光照亮他人,希望下一代能掌握外语,更好地为社会服务。经济学家余永定回忆,他年轻时在工厂做工,业余时间学习英语,就是拜汝龙为师的。在汝龙先生百年诞辰时,他写了一篇深情的回忆,我才知道汝龙的另一面。“为了让我理解一个单词的含义”,余永定写道,“他还要做出动作帮我理解。例如irritation(激怒)这个词,他就做出被irrited的样子给我看。《金银岛》里有不少海盗对话,我怎么也看不懂,汝龙先生就模仿海盗的声调,绘声绘色地高声朗读,让我体会这些话的含义。”汝龙先生循循善诱,义务、认真教失学的青年学外语,完全出于一个热心正直的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感。

喜欢契诃夫作品的读者,但见一本又一本的翻译作品摆在书店、图书馆,又有谁了解译者的情况?我算是契诃夫迷,注意搜集相关资料,也很少看见除翻译作品外译者的声影。我年轻时好事。当知道汝龙先生的妹妹汝倩英同志在我们单位的计统局工作后,就上门拜访,想通过她,以采访的名义去拜访汝龙先生。那时,汝龙住所狭窄,不少书就存放在她的新家,我经常看见一些同事拿着有巴金签名赠“及人兄/文颖嫂”的书在机关里读,知道汝龙字“及人”,书是从她这里借出的。倩英同志知道我的用意,又了解她哥哥的性格,就让我写个提纲,由她转交,看她哥哥是否同意。不料我的请求坏了事:倩英同志转告我,她哥哥说,我们还是谦虚一些吧,不要写文章宣传我。为了安慰我,她送我两册新出版的契诃夫文集。我暗自后悔:假如我不说采访,随倩英同志去看看她的翻译家哥哥,汝龙先生是不会拒见的吧。记得契诃夫说过这样的话:小说家写完作品后,自己就应该躲在幕后,连克雷洛夫都说过,空桶子敲起来比实桶子还响。我想,一辈子浸淫于契诃夫的作品,通过作品知晓契诃夫的伟大人格精神,怎么能不受影响呢?汝龙先生默默翻译契诃夫,把自己的心血融化在严肃的工作中,真的是“为善不近名”。放眼翻译界,汝龙或许是唯一没接受过记者采访,又成就很大的翻译家。

在莫斯科,我白天访问各种类型的智库,晚上就在大街溜达,寻找和契诃夫相关的遗迹。在莫斯科艺术剧院的周边,我很悠闲地散步,脑子里却回放我对这里的记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写过一本《契诃夫与艺术剧院》,是满涛译的。这位大导演详尽地追述他和契诃夫,以及契诃夫和剧院的渊源,是对契诃夫在话剧创作上的全面历史记载。我知道,《海鸥》在这里取得巨大成功,也由此奠定艺术剧院的地位,在很长的时间里,舞台大幕上就绣着两只展翅飞翔的白色海鸥,是对契诃夫最好的纪念。今天,那两只海鸥还在深红色的大幕上吗?

在北京人艺剧场,我看过立陶宛OKT剧团演出的《海鸥》。演出没过半,我便悄悄退出,大失所望。《海鸥》的剧中人,每人坐在一把折叠椅上,只是在那里说话,话剧变成了朗诵剧、广播剧;演员的服饰、化妆,也是敷衍塞责,好像是在彩排。我想,我买高价票来剧场看演出,还不如自己在家看剧本。也许是我孤陋寡闻,不知这是什么“现代形式”。北京人艺演出的《万尼亚舅舅》,演出刚开场,濮存昕扮演的万尼亚匍匐在舞台右侧,从服饰、灯光都靠近契诃夫的人物形象。但在演出进行中,整台戏不协调,角色的水平高下不均衡,全剧的效果就分裂;导演对契诃夫的诠释,是另一种舞台语汇,我大不满足。也许,契诃夫的艺术世界,太难正确把握了;用另一种艺术形式再现,甚至是南辕北辙。

我读的契诃夫的几个剧本,是焦菊隐、满涛翻译的。满涛直接从俄文译,质量最高。但要读出契诃夫独有的文字風格和韵味,我还是认汝龙。我有时胡思乱想:我是读契诃夫呢,还是读汝龙?是庄周梦蝴蝶,还是蝴蝶梦庄周?读过汝龙译的全部契诃夫作品,我就产生稀奇古怪的想法。

每个人的青年时代,都有与青春同行相伴的书籍。我年轻时大量买古今中外的经典;读契诃夫,却是先从机关图书馆借阅,然后才一本又一本从书店买。那时的出版社不是一次出齐,出几本买几本,买契诃夫的小说成了一份惦记,直到买齐二十七本《契诃夫小说选集》,其中有的作品已读过好几遍了。契诃夫逝世的照片,我装在一个金边镜框里,摆在我宿舍的书桌前。夜晚,我在台灯前读书,面对契诃夫安详的遗容。他的小说,并没有给读者指明生活方向,作品中也没有一个完美高大的人物形象。在灰色、庸俗、琐碎、慵懒的生活场景和色调里,他笔下的人物在挣扎,在向往透明的天空和亮丽的阳光,有如植物的向光性。沙皇统治下的农奴制,很大程度上压制扭曲民族性格。所以,契诃夫笔下,有知识分子的苦闷、彷徨,也有下层人民的苦难。《苦恼》里的马车夫,《带阁楼的房子》里的艺术家,就是代表。

读契诃夫,我渐渐对自己和工作生活的外部环境不满意,特别害怕自己成为《套中人》里的别里可夫而不自觉。这时,我就用儒学的方法,反身内求,勇猛精进,从读书中改变自己的“精神结构”。读懂契诃夫,你就知道,契诃夫的文学思想是向现实生活发出警告,让我们警惕生活中习以为常的恶劣惯性,告诫读者不要以非为是。生活还有更高更美好的目标。在二十世纪初的俄罗斯,契诃夫的正义和正直尽人皆知:高尔基当选科学院荣誉院士的消息传出,尼古拉二世震怒;科学院迫于政治压力,要取消高尔基的院士资格,契诃夫和克罗连柯愤怒地抗议,并共同声明辞去院士称号!误读契诃夫的人,以为这位作家没理想,作品灰色,看不到光明的前景,缺乏曲折离奇的故事。在俄国,在我国,早就有因误读而告别契诃夫的文学爱好者;读懂了的人,却坚定了生活的目标。我认识的一位著名的经济学家,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干校劳动,偶然间读到契诃夫的小说,从《打赌》受到启发,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下,在前景暗淡的境遇中,发愤读书,珍惜寸阴。改革开放后,他用所学专业为国家服务,做出了突出贡献。呵呵,要谈契诃夫小说的现实功用,显然背离文学的本质,契诃夫地下有知,也会发笑。但是,我有资格说,契诃夫的文学作品,包括他的书信、剧本,在外形散乱的艺术世界里否定了人们习以为常的现实生活,告诉读者:“这样生活是不行的!”同时,他还有一个集中、鲜明的主题,那就是通过作品中的人物活动提出的,既涉及生命伦理,又关乎形上哲学的永恒主题:

人是什么?

人应该怎样在大地上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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