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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之殇

2019-09-10毛云尔

儿童文学选刊 2019年5期
关键词:残雪树林田野

冬天的第一场雪,总是在寒假刚开始的时候,便不期而至。这时候,学校已经放假,田野和山坡上的庄稼大都收割了,忙碌的大人和小孩,都空闲下来,一个个无所事事似的,坐在火坑边,烤着火。

就在大家烤着火的时候,一天的时光,不知不觉地缓慢过去了。抬起头,外面已经有了朦胧的暮色。父亲伸了伸懒腰,打开那张漏风的木门。漏风木门的裂缝被父亲糊了厚厚一层报纸。就在开门的刹那,父亲像个孩子一样大喊大叫起来:“哇,快要下雪了!”

我们几个孩子,刚才还像怕冷的猫一样,蜷缩在火坑旁,听见父亲的喊声,大家不约而同站起来,几个毛茸茸的脑袋挤在门框里,一齐朝外面眺望。

很快,我们便失望起来。天空还和昨天一样,灰蒙蒙的;大地上,枯萎了的草木依旧瑟缩着身子;不远处那条小溪,发出隐隐约约的流淌声。除此之外我们再也看不到其他事物。自然,从这些事物身上我们看不出一丁点儿即将下雪的迹象。

“真的,快要下雪了!”面对满脸狐疑的我们,父亲言之凿凿地说道。

“嗯,是快要下雪了。”母亲探头看了看外面的天空,随即附和道。

我不知道父亲和母亲是如何懂得这个下雪的秘密的。在小小年纪的孩子心中,父亲和母亲因为掌握了这些秘密,显得尤其高大和不可捉摸。我至今还记得这些事情。比如,有一次,父亲带着我从田埂上走过,父亲突然停下脚步,轻声告诉我,在田埂不远处的泥土里,藏着一只脚鱼。果然,第二天早晨,这只脚鱼从藏身的泥土里爬了出来。再比如,春天是播种的季节,当父亲将种子播下去时,他最担心的事情,就是老鼠将泥土里的种子刨出来吃掉,所以播种的时候,父亲总是小心翼翼,一声不吭。父亲告诉我,之所以不作声,就是不能让老鼠听见。我感到奇怪,老鼠真的能听懂父亲的话吗?事实上,当父亲悄悄将种子埋在泥土里,竟然真的能够瞒过这些无比机灵的老鼠,而有一次,当父亲在山坡上播种黄豆时,我们几个孩子吵吵嚷嚷,无意中泄露了秘密,父亲叹息着说,这些黄豆种子“完蛋”了,过几天,让人悲伤的事情发生了,这些黄豆种子差不多都成了老鼠果腹的食物。

我不知道父親和母亲是如何掌握这些秘密的。掌握了这些秘密的他们,让我们佩服不已。正因为如此,很多时候,我们对父亲和母亲的话,深信不疑。这一次,当父亲告诉我们几个孩子,雪快要来了时,短暂的犹豫之后,我们便欢呼雀跃着跑出家门,去迎接冬天第一场雪的到来。我们跑到旷野里,偌大的旷野空空荡荡,只有几条瘦小的道路,仿佛几根落光了叶子的树木的枝条。我们沿着其中的一条,朝着远方跑去。我们不停地跑着,冰凉的风从我们张开的嘴巴灌进去,一会儿工夫,我们的嗓子就疼痛起来,接着我们小小的肺,像风箱一样起伏,开始喘着粗气。可我们还是不愿意停下脚步。和我们一起在风中奔跑的,还有自家的狗。

我们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呢?啊,直到我们跑出去很远很远了,直到父亲和母亲呼喊我们吃饭的声音从背后追来,我们才折转身体,沿着来时的道路,怏怏不乐地回去。回到家,我们带着哭腔告诉父亲和母亲:雪,怎么还没有来?!

“雪,还在路上呢。”父亲摩挲着我的头。

这天晚上,躺在床上,我想象着雪在路上行走的样子。我总是将雪想象成一只毛茸茸的小鸭子,走着外八字,一摇一摆,可爱极了。有时,我脑海里还会浮现出一个男孩或女孩的形象,这是我从未谋面的一个住在遥远外省的亲戚。这样想着,内心里涌起一阵阵无法言说的激动。然而,我不知道,就在我浮想联翩之际,窗外,那枯萎的草木身上传来了一阵又一阵细微的声响。那是雪落大地的声音。那是雪在“路上”行走的声音。

等我醒来的时候,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已经来到了我的身边。它们躺在旷野里,躺在山坡上,躺在小溪旁边的乱石滩上,甚至还有的躺在头顶细小的电线上,风一吹,它们从电线上飘落下来,一大团一大团地飘落下来,砸在地面的积雪上,发出很响的声音,仿佛将地面上的积雪砸疼了。除此之外,在这个覆盖着茫茫白雪的早晨,再也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

这些雪静静地躺在大地上,仿佛一个走了很远很远路程的人,已经累坏了,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按道理,我们应该让这些远道而来的雪好好歇息一会儿,可事实上,没有哪一个孩子想到这一点。我们在雪地里奔跑。我们将雪捏成一团,扔出去。我们堆奇形怪状的雪人。我们还将雪朝空中抛去,企图制造出一种飘舞的景象。是的,我们想尽各种法子来“折腾”这些雪。

尽管如此这般折腾,可是这些雪,依旧保持着沉睡状态。现在想起这些往事,我不禁揣测,如果这些雪在我们的折腾之下醒来了,会不会大发雷霆呢?或者,它醒来了,脸上带着微笑,给内心充满好奇的孩子,讲一些与天空有关的事情呢?

很快,冬天的第一场雪带给我们的惊喜消失殆尽。我们继续蜷缩在火坑边烤火。就在我们烤火的时候,自家的狗也懒洋洋地蜷缩在我们身边,而田野和山坡上的雪正一点点地减少。往往等我们再次抬起头来时,我们会无比惊讶地发现,这场铺天盖地的雪,只剩下很小很小的一部分了。它们藏匿在某片树林里,或者某座山的峰巅上,远远看去,仿佛一副旧的银手镯,闪耀着若有若无的黯淡光芒。

当第一场雪从大地上消失的时候,我心里有一丝淡淡的伤感。我想,这些远道而来的雪,我们应该为它们做一些什么才好,这样,才不会冷落了它们。当第一场雪飘然而至,我和其他孩子一样,只知道疯了一样地奔跑,将身体里那些莫名的激动与喜悦尽情发泄出来,却完全忘记了该为这些雪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小小年纪的我其实是可以做很多事情的。比如我家的猪饿了,它在有着高高围墙的猪圈里跳来跳去,用长长的嘴巴将用来盛放猪食的木槽拱翻,发出轰隆轰隆不绝而耳的声音,这时候,我会跑进田野里,扯些开着淡淡黄花的猪草,丟进猪圈,暴跳如雷的猪很快便安静下来。比如,我家来客人了,我会一边在火坑里生火,一边找出母亲搁在柜子里的茶叶,一会儿,吊在火坑上面的铜壶开始像蒸汽机那样咕咕作响,客人喝上了我给他泡的热气腾腾的茶,脸上布满了微笑。

所以,当第一场雪突然消失了的时候,我便自责起来。我想,我实在应该为这些雪做一些什么的——可是,到底该做一些什么呢,小小年纪的我却不知道。这时候,天气变得晴朗,阳光从无遮无拦的天空中洒落在大地上,村子里的其他孩子似乎忘记了这个冬天转瞬即逝的第一场雪,他们在田野里游荡,企图找到些可以带来快乐的新的事物,而我,却将目光落在远处那片树林里。

在那片树林里,我发现了闪耀着黯淡光芒的残雪。和它们刚刚来到大地上不同,这些雪仿佛用旧了的衣裳,啊,更像祖母戴在手腕上的那只银手镯,已经失去了当初的光鲜与艳丽。我开始被这些问题纠缠不清:这些雪怎么还没有消失呢?是它们具有某些可以抗拒融化的品质吗?和人一样,雪与雪应该是不同的吧,就像我,身体是如此孱弱,和村子里的孩子们在一起奔跑时,额头上最先流下涔涔汗水;就像父亲,可以在太阳下晒很久很久,即使是陽光暴烈的夏天,他都可以在山坡上翻动泥土,我一次次担心父亲会像蜡烛那样慢慢融化,事实上,父亲一次次安然无恙地回到了我们身边,唯一的变化,就是父亲的身体像一块石头那样,变得十分滚烫。

这些残雪让我无比好奇。母亲的话更是让我浮想联翩。母亲告诉我,这些雪之所以还没有融化,是因为它们在等待另外一些雪的到来。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一遍遍问母亲,真的是这样的吗?不厌其烦的母亲微笑着不停点头。

母亲的话让我懂得了这样一个道理,这些雪其实是十分脆弱的,就像其他消失殆尽的雪一样,而它们之所以还滞留在大地上,是因为它们肩负着一个十分重要的任务,它们在等候着另外一些雪的到来,它们将告诉另外一些雪某件十分重要的事情。显然,另外一些雪还行走在我们无法看见的道路上。更显然,另外一些雪并不知道那件事情的重要性——或许,这些重要的事情对雪而言具有某种致命的危险。

我突然想起了某座简陋的火车站。这是十分偏僻的一个车站,它只有一个简单的站台,四周是一片玉米地。稍远处,是十几棵树木组成的树林。树林的背面,延伸着来自远方又朝远方而去的锈迹斑斑的铁轨。有几个孤零零的身影在树林里徘徊。这是几个有着陌生脸孔的异乡人。有一列火车刚刚从这里驶过,空气里还保留着火车驶过时的那种战栗。这几个异乡人仿佛是被火车无情抛弃的。然而,只要看看他们坚毅的脸孔便得知,他们故意滞留在这个简陋的小站,他们肩负着一项神秘的任务。

在我的脑海里,不经意之间,树林里的残雪和这些滞留在小站的异乡人重叠在一起。接下来的几天,太阳高高升起,气温略有回升,这些树林里的残雪并没有消融的迹象。很显然,它们在坚持着。我担心它们坚持不了多久。我仿佛听见了它们内心里传来类似崩塌的声音。这种崩塌之声意味着某种妥协与放弃。我不愿意出现这样的情景,于是,我在心里小声地对这些银手镯一样的残雪说:睡一会儿吧,等你醒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就像很多次,夜幕开始降临,我们几个孩子站在屋檐下等待父亲和母亲从田野里回来,等待得实在太久了,姐姐便让我睡一会儿。我真的睡着了。等我醒来,从天而降似的,父亲和母亲熟悉的身影晃动在眼前。

我不知道树林里这些雪是否听懂了我的话。但我相信,它们确实已经睡着了。有很多次,我独自一人朝那片树林走去。隔着很远一段距离,我便感受到了一种扑面而来的宁静。这种宁静让这片树林与周围的喧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弯下腰,仔细察看了这些躺在落叶之上的残雪。几天过去,它们的颜色变得更加陈旧。在它们身体上面,我还发现了许许多多的小气孔。我想,这一定是雪的鼻孔吧。我仔细听了听,似乎听见了一阵又一阵轻微的鼻息声从中传来。

我从未这么迫切地盼望着这个冬天的第二场雪降临。我告诉村子里其他孩子,快要下第二场雪了!我还将下雪的消息告诉我家的狗。不仅其他孩子,就连我家的狗,也丝毫不相信我的话,它从我怀里挣脱开来,一溜烟跑到更远的田野里去了。我多少有些沮丧。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看着外面的天空。天空中布满了钉子一样的星星。天气十分寒冷,这些星星大概冻僵了。我暗暗高兴,如果这些冻僵了的星星掉落下来,天空便会变暗。啊,当天空变暗了,第二场雪就可以登场了……

事实也是如此,早晨醒来,我感到有刺眼的白色光芒从窗户里挤进来。第二场雪就这样在大家都不相信的情况下悄然降临了。我听见了一阵如释重负的声音。我可以肯定,这是树林里那些等候了许久的银手镯一样的雪,发出来的叹息声。

选自《十月少年文学》2019年第1期

毛云尔,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散文》《星星》《儿童文学》等。曾获得冰心儿童文学奖、张天翼儿童文学奖、《儿童文学》擂台赛金奖、金近奖等。出版有《狼山厄运》《最后的狼群》《与草有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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