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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晚的晚报

2019-09-10毕淑敏

小读者·阅世界 2019年7期
关键词:定金晚报火车站

毕淑敏

我在街上闲逛,爸爸妈妈不再提让我挣钱的事。他们已经忘了,但我没有忘。我一定要用这件事证明我是一个真正的渐渐长大的男孩。

我看到两个小姑娘在炸油饼。她俩一个人擀,一个人炸,配合得十分默契。饼里有葱花的香味,很多人排着队买,生意很红火。我呆呆地看着她们,问:“你们需不需要人帮忙?”

其中高个的女孩用浓重的外地口音说:“要喽。你没看到我们多忙,过些日子她还要回家耍,就剩我一个人跑单帮,哪里忙得过来!”

我说:“那我来给你们帮忙吧,我只要很少的工钱。”

高个女孩说:“就你这个样子,还能炸油饼啊?不要让油把你炸了。你莫要拿我们开心啊,有心帮忙就买一个我们的油饼好了。”

无论我再说什么好话,她们就是不相信。

有什么办法?我只好踢着石子往前走。

看到一些年轻人在搬水泥预制板。他们嗨哟嗨哟地喊着号子,像只巨大的蜈蚣,在滚热的马路上缓缓蠕动。

趁他们休息的时候,我走过去说:“这工地上有没有轻一点儿的活,我愿意来工作。”

工人们蹲坐在地上,沉默地看着我,好像没有听懂我的话。

我又重复了一遍。一个老工人抹着满脸的汗水对我说:“这里没有轻的活,你的身子骨还没长结实,是干不了这里的活的。你为什么小小年纪就要出来挣钱呢?回家去吧,要是跟家里闹了脾气,认个错就是了,别那么犟。”

老人家真是个好人,可我的心事他怎么能猜透?!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啊走。原来觉得城市很大很大,挣钱的门路很多很多,轮到自己亲自实践,才知道谋生是这么不容易。

“嘿,小伙子,你溜达什么呢?从早上我就看到你绕着这儿转,现在都下午了,你还不回家?是不是有什么想不开的事啊?”一个搭着凉篷卖书报的老爷爷对我说。他一定是把我当成不良少年了。

他的花白眉毛很让人信任,我就把自己挣不到钱的苦恼跟他说了。

“哦,是这样。”他若有所思。

“我有一个主意,不知你愿意不愿意干。”他沉吟了一会儿说。

我说:“您快说。”

他说:“你会唱聂耳的那支卖报歌吗?”

我说:“不就是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

他说:“对喽。如果你愿意賣报,我可以替你把晚报批发来。卖一张你可以赚五分钱。积少成多,这就是你的劳动所得了啊。”

我说:“好啊好啊。我以后就当一个卖报的小行家。”

老爷爷说:“那好吧。你先交我定金吧。”

我一愣说:“什么叫定金啊?”

老爷爷说:“你要多少晚报,我得提前一天到邮局登记。订多少第二天就取多少,不许反悔。订报的时候就得交钱,这就是定金。一份晚报两毛五,你要多少份,钱自己算。”

我想了想说:“我要一百份吧。”

老爷爷咕噜一句:“心还挺贪。好吧,给我二十五块钱,明天下午三点到我这里拿报纸。不过可有一条,你不许在我这周围卖报。”

我说:“为什么呢?”

老爷爷生起气来:“你这个孩子看起来挺机灵的,怎么连这点道理都不懂?我这么大年纪了,腿脚也不利落,没法挪窝。我也卖晚报,你要是在我这近旁卖,我的报纸不就卖不出去了?你跑远点,那边大桥底下就是个好地方。骑车的人到了那儿都习惯捏闸,你就拣那邪乎的消息多吼它两嗓子,不愁没人下车买报。”

我看着爷爷花白的眉毛,觉得他又精明又可亲。

我从压岁钱里取出二十五块钱交给了老爷爷。那天晚上我拼命压抑着自己说真话的渴望,竭力装作若无其事。我打算给爸妈一个意外的惊喜。

第二天下午,阴云密布。我给家里留了一个纸条,说我到九歌家去了,要他们别等我,夹着雨衣就跑出了门。

今天不会再捡到钱了,我的眼睛再不会朝地上看,而是一直看着前方。

没想到老爷爷迟疑着不把报纸给我。“孩子,今天天气不好……”

“天气不好和报纸有什么关系呢?”我大惑不解。

“傻小子,天气不好,买报纸的人就少多了。你应该看了天气预报再下定金的,昨天我一看大太阳,就把这事给疏忽了,你说订一百份,我也没拦着你。我看你今天是卖不出那么多份了。这样吧,我只给你五十份,剩下的我来卖……”老爷爷长长的眉毛随着他的话,微微颤抖。

我的心一下子热乎乎的,一把抢过报纸,说:“老爷爷,您就放心吧,我一定会把报纸卖出去的。”

天空已经有大而稀疏的雨滴砸下来,把包在最外面的报纸滴出一个个深褐色的椭圆形水迹。我赶忙用雨衣裹着晚报,抱着它们往桥底下跑,好像抱着我的小弟弟。

立交桥底下真是个好地方,风吹不着,雨打不着。骑车的人们一到桥下,不由自主地放慢了速度,的确是个兜售报纸的好地方。

下班的人流涌了过来,有几次我居然被包围了。

“喂,小孩儿,你倒是快点找钱啊,我都等了半天了!”

我忙得一塌糊涂,但总算把大约一半的报纸卖出去了。不知何时,夜幕已经悄然降临,密密的雨帘已经变成青黑色,均匀细密地抖动着,撞击到水泥路面,反弹起灰白的雾烟。

一辆铁灰色的奔驰车疾驰而过,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我的裤脚。

雨很大,立交桥地势低洼,水浪滔滔地汇集而来,我的四周几乎成了一个小湖泊。再在桥下等,希望渺茫。天越来越黑,买报的人越来越少。我要到一个资源更丰富的地方去。

到哪里去呢?

我思索了一下——到火车站去!那里什么时候都是人声鼎沸灯火辉煌的。

我把剩下的报纸夹在腋窝下,穿上雨衣。换了两次车,到了火车站。大厅里好暖和呀!混合着烟气的空气虽然有些污浊,但仍给人一种亲切的感觉。

“卖报啦!卖报啦!”我鼓足劲喊了起来。

还真有几个人放下沉甸甸的行李卷,说:“买张报,留着在车上慢慢看,也好解个闷儿。”

我已经发现,卖东西這个事,只要有一个人买,就会有人好奇地围上来。难怪那些不法商贩要雇“托儿”呢,这能使买卖兴盛。

我忙着收钱、递报,心里喜滋滋的,照这个速度卖下去,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得胜归朝了。

“谁让你在这里卖报的?”忽然一个炸雷似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我抬头一看,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汉子。

我说:“我让我在这里卖报。”

他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说:“你一说话,我就知道你是个雏儿,不懂得规矩。这地方是谁想来卖报就能来卖的吗?这是风水宝地。你拜码头了吗?”

我说:“这里是火车站,怎么会有码头?只有港口才会有码头啊。”

络腮胡子说:“别的我也不跟你多说了,快走吧。记住,每个卖报的人都有他自己的势力范围,走晚了就会有人对你不客气了。”

我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反正这里是不能卖下去了,只好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火车站。

剩余的报纸还有三十多份。夜晚已经让吃饱的人们都躲在温暖的家里看电视了,还有多少人会等着买我的报纸呢?

但是我必须把剩下的报纸卖出去。要不然我不但没有挣到一分钱,连老本都搭进去了。

这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的耻辱。

再到哪里去卖报?

对了,地铁就是温暖而明亮的地方。我立刻飞快地钻入地铁。它是明亮的,但有一种迟钝闷热的感觉。

已经过了上下班的高峰时期,车厢里显得空空荡荡,有的人眯着眼,有的人已昏然入睡,身子随着车厢的摆动微微摇晃。

我走到一个小伙子跟前说:“波黑的局势又吃紧了,新死了两个记者。”

他什么话也没说,立即掏出钱包。

我走到一个老人身旁,挺神秘地对他说:“报上登着120岁长寿老人的养生秘诀。”

老人接过我的报纸说:“小家伙,活那么长有什么好的?地铁是不许卖报的。你千万小心,别叫人逮着。”

我感激地冲他一眨眼睛,后面的卖报过程中我有一种做贼般的感觉。随着时间的推移,买报的人越来越少了。到了最后二十份报纸的时候,我简直就要绝望了。

我疲惫地靠着地铁站的大理石柱子,金戈,你一定要再坚持一下。我狠狠地对自己说。

走过来一个年轻的女孩,对我说:“你还有多少张报?”

我说:“多着呢。你问这个干什么?”

她说:“这是今天晚上最晚的晚报了,我都买了。”

我压抑着狂喜问:“你买这么多的报纸干什么用呢?”

她莞尔一笑说:“这上面有我的文章,所以我要多买些啊。”

没想到萦绕我这么长时间的难题,这么容易地就解决了。我一边收她的钱,和她交接报纸,一边真心实意地说:“你真不简单。能告诉我哪篇文章是你写的吗?”

这本来是一个正常而充满善意的问题,没想到女孩突然变了脸,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爱刨根问底呢?”

她摇晃着马尾巴辫,不耐烦地走了,留给我一个背影。也许怪我太多嘴多舌了。不管怎么说,我用自己的力量把整整一百份报纸都卖出去了。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首战告捷,真是一个小小的奇迹呢!

我这才想起爸妈,他们在家里一定等焦急了。我急急地向地铁站口跑去。

我看到那个女孩正把刚从我这里买到的报纸和找回的零钱,交给一对中年夫妇。

当他们把一切都处理妥帖了以后,才发现我就站在他们面前。

他们是我的爸爸妈妈。

我说:“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妈妈说:“九歌的父亲下班的时候,坐在车里看到你在桥洞下卖报。九歌到家里来找你,没想到你还没有回来。我们是随便到外面逛逛的……”

我垂头丧气地说:“爸爸妈妈,假如不算你们的钱,今天我还是一分钱也没有挣到。”

爸爸抚摸着我的头说:“金戈,为什么不算我们呢?我们是你最后的顾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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