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批评家
2019-09-10程国君
程国君
绕不开的“第一人”
我认识陈瑞琳,是在2002年上海第十二届世界华文文学大会上。那次会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罗兰女士的大会发言和陈瑞琳的激情演讲。之后,我从天津师大来到陕西师大,接过了陈瑞琳的接力棒,与她的联系就多了起来。这些年来,读到她一篇篇有关海外华文文学的论稿,我每每有一种窃喜:由陕师大走出的陈瑞琳已经成了中国当代文学和海外华文文学,尤其是推动新移民文学发展的一员骁将,真正的引领者。她的散文创作在新移民文学史上独领风骚,她的论作《原地打转的陀螺》《风景这边独好》《横看成岭侧成峰——北美当代新移民文学鸟瞰》《冲出中国当代文学的精神困境——试论海外“三驾马车”》等已经构建起了北美华文文学的发展史纲,而其《一代飞鸿》以及《北美作家作品精品选读》等选本,也让国人熟悉了美华文学的一系列经典。
文学上常常有这样一个现象,一个崭新时代文学的来临,往往由一个独特的作家群体和时代发展的新动向、新观念或现象等引發。随着全球化时代的来临,世界科技和文化支流的扩大,走向世界的华人数量增多,反映华人生活的文学艺术或者世界华文文学艺术也必将由华人作家、艺术家引发、催生并走向繁荣。在汉语文学的发展中,美华文学、海外华文文学的发展就是如此。而论及华文文学,尤其是北美新移民文学,陈瑞琳是绕不开的第一人。因为,在北美新移民文学作家中,陈瑞琳以其精彩的极富于性灵的真性情散文创作别具一格;就新移民文学研究来说,是她以亲历者和近水楼台的优势,以“素描”式批评文本的独特模式,向国人、向世界介绍了一个个华文作家的开拓创新,引领着海外新移民文学研究的学术前沿高地。2005年,她获得中国权威报纸《文艺报》的“理论创新奖”,其贡献被学术界充分肯定。
呵护新移民文学发展
世界华文文学,正如陈瑞琳所言:“正在为中国文学的洪流巨波注入着来自海外世界的涓涓清流。因为这是一股与中国的本土的文学迥然有别的文学景观,是对渊远流长的中华文学传统自觉意义上的反叛与开拓。中国太需要波浪了,波浪的本质首先是一种放弃,同时才能真正开始寻找,才会有新的‘发现’,才会有新的灵魂的铸造。近二十年来的新移民文学的创作风貌,正在东西文化的‘离心’状态中独立探索成长。他们(新移民作家们,论者加,下同)在身份的迷失中重新寻找自己的精神家园,他们在文化交流的状态中创作自己全新意义的文学。他们的可贵,体现在越来越多的作家自觉地重建自己的文化人格,他们中将诞生非常伟大的作家和作品。”①近十几年来,海外华文文学成就斐然,其发展却和陈瑞琳有了某种深切的联系。
1992年,也许是陈瑞琳文学生涯的关键年。这一年,她移民美国,与此前的学术生涯“金蝉脱壳”,一方面,她早就开始的散文创作一下子变成了移民文学,另一方面她把她自己学术研究的关注点又从中国现代文学集中到了华文文学及新移民文学。众所周知,中国学术界严格意义上的海外华文文学研究是从20世纪80年代的台港文学研究起,接着是东南亚华文文学研究、欧洲澳洲的华文文学研究、北美新移民文学研究的逐渐兴盛。陈瑞琳早早染指其中,一路走来,把重心放在了新移民文学研究上。由于她自身活泼开朗的个性,以及对于与她一样在海外创作的作家的特别关注,对于海外文学发展特有的使命感,多种因素会合,促使她成了海外推介研究新移民文学的集大成者和代言人。她在场,入乎其内,所以经历了“横看成岭侧成峰”的独特景观;“海外星星数不清”,她却发现“风景这边独好”!她因此向学术界、向世人描述着这片风景,呵护着它的成长。
在一篇著名的访谈中,她谈到了自己与海外华文文学的关系。她说:“我关注海外文学,要追溯到当年在陕西师大中文系教当代文学的时候。那时沿海地区已开始研究港台文学,我认为非常重要,于是在西北地区首开港台文学,受到学生热烈欢迎。1992年来到美国,定居在休斯敦,美南文风渐盛,万没想到,我当年在课堂倾心讲述的一个个作家竟然走到了我的面前,白先勇、於梨华、罗兰、赵淑侠、陈若曦、施叔青、李昂、余光中、郑愁予、洛夫等,让我非常激动。但同时也激励我思考,文坛应是后浪推前浪,在海外那些来自大陆的新移民作家,在六七十年代台湾作家卷起的‘留学生文学’的浪潮之后,应该有他的成长的天空,于是我开始转移了视线。这一关注竟是十年,而且正是海外新移民文学发端、滥觞、成熟的季节,我是见证者,也是他们中的一员。”②陈瑞琳是从当代汉语文学发展史意义上来关注海外华文文学的。她在全球和世界文学意义上关注当代汉语文学发展,又以海外华文文学作家和批评家的使命感推动着海外华文文学的发展。这使陈瑞琳作为一个美籍华人文学家、批评家的文化主体身份显得极为光鲜。
“素描&审美个性”批评模式
作为一个出色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批评家,陈瑞琳的海外华文文学批评与研究基本遵循着文学现代性的发展理路。就是说,她的海外华文文学批评是以现代性的个性批评和审美批评为理论原则的。一方面,她高屋建瓴,从中国现当代汉语文学发展的高度出发看待海外华文文学的发展,如<原地打转的陀螺》《试论海外“三驾马车”》等论文,把海外华文文学发展放到中国现代文学的视野里,论述海外华文文学的发展对于现代汉语文学精神困境的突破,对于当代汉语文学发展的有力推动。另一方面,她从新移民文学的发展的独特理论视野出发,如从“生命移植”和“文化身份”理论来阐释一代新移民作家的独特贡献,往往定位准确,阐发合理。进一步说,陈瑞琳移民美国,由于有离散诗学和文化诗学的理论认知基础,其华文文学批评就与其个人生命经验密切相关了:“我认为,从‘移民’文化的深刻体验来说,小说家严歌苓的创作,是充分地体现了‘生命移植’的伸展与成长。他的文学贡献在于敢于直面‘边缘人’痛苦交织的‘人生’,深刻展示在异质文化碰撞中人性所面临的各种心灵冲突,尤其是在‘移民情结’中如何对抗异化、重寻旧梦。……另外,几乎所有的新移民作家,其创作的首要冲动就是源自于‘生命移植’的文化撞击。旅英作家虹影的‘放弃’与‘寻找’,旅加作家张翎笔下的母亲河,网络作家少君的‘百鸟林’,刘荒田散文里的‘假洋鬼子’,苏玮小说中的‘远行人’,宋晓亮迸发的凄厉呐喊,陈谦故事里的爱情寻梦,融融塑造人物的情欲挣扎,吕红在作品中的‘身份认同’,施雨、程宝林在诗文中苦苦探求的‘原乡’与‘彼岸’等,无不都是‘生命移植’后的情感激荡,是他们在‘异质文化’的强烈冲击下‘边缘人生’的悲情体验。如果再从‘文化反思’的意义上看,旅居在旧金山的学者作家朱琦,其文化大散文最深刻的部分就是他的‘重读千古英雄’系列,他让自己站在新的文化视点上,隔着海外的时空,反思中国文化的传统精髓,从干百年传诵的故事里剖析中国文化的弊端。卢新华,这位最早为当代中国文坛画出第一道《伤痕》的弄潮儿,十七载海外苦涩春秋,使他再以悲怆之心,反思中华文化的世纪伤痕,在中西文化的冷峻观照中泣血书写长篇《紫禁女》,以一个东方‘石女’挣扎自救的悲凉故事,寓言般地写出中国人百年来的幽闭之苦以及承受着罪与罚的灵魂折磨。”这里,个人移民体验与海外华文文学理论视野结合,十四五位新移民作家作品就在陈瑞琳“生命移植”“文化反思”理论的光棱镜下有了鲜明的艺术个性。
换句话说,陈瑞琳的海外华文文学批评极有个性。华文文学的一个个作家、一部部作品,尤其是北美新移民文学家,几乎都有她“在场性”的、及时的、精彩的“素描”。她从亲身体验与审美感知出发,从事着诗化散文的批评使命。这主要表现在,她对于其批评的作家,往往以散文化的带着抒情笔调的文字,描述他们独特的个性风采,并由此知人论世,知人论“诗”,揭示出一个作家独特的艺术个性。实际上,也正是从这一基点出发,她创造了自己的一套批评模式:带着浓厚的“学院派”的特色,又具备激情和理性的双重内质进行着她的研究与批评。如其《梦里飞翔的苦行者——读沙石的小说》和《北美草原上温柔的骑手——悦读林楠的<彼岸时光>》等,对于沙石和林楠的创作个性及其审美特性的分析,就相当有说服力。这类评论的典型之作应该是《网上走来一少君》:“笔者第一次认识‘少君’这个名字是在网络上看到他的‘自白小说’《半仙儿》。那出手不凡的思维空间以及那行云流水般舒畅的文字立刻让我为之喝彩。此后,我才开始真正追踪少君的创作……未见少君时,以为他是年轻一代新潮作家的风貌:《半仙儿》里表现出的挥洒幽默和现代调侃,还有小说ABC里流露出的公子哥式的怜香惜玉。然而,当我真正面对这个才子作家时,才发现他其实是一个人格建构非常成熟的作家。在他身上正浓缩着我们这个时代变迁的风云,而且是博采中西芳华,融现代科技资讯于一身,同时他的笔是饱蘸着生活的滚滚潮流的……很难想象,少君毕业于北京大学的声学物理专业。令人惊叹的是当年他一手学物理,一手写作浪漫的情诗。然而,物理的抽象训练正能够使他的思维走向缜密并时刻与科技前线接轨,诗情的洋溢是他抒情本性不可遏制的自然流露。这一理性与感性的相辅相成,正好造就了少君把握生活的独特尺度和表现文字上的情感节制。”③在陈瑞琳笔下,一个个北美作家以其独特的人品、个性向我们走来,而且作品与人品相互呼应。她的这种发现、挖掘华文文学新人的批评模式,一下子会把一个个海外作家及其作品的独特面相及其艺术魅力展现在国人面前。陈瑞琳的这种批评模式,是一种“素描”与个性审美结合的新模式。这是一种极富个性色彩的批评模式。所以,同样是北美新移民文学护航者的陈公仲先生就说:“陈瑞琳是一位既充满着现实主义精神又具有浪漫主义情怀的批评家,她对于作家作品的品评都有自己的历史和美学的尺度。”④正是由于这些具有“史识”和个性审美特色的批评和批评模式的建构,陈瑞琳赢得了“新移民文学第一批評家”的称号。
“在场”批评的优势
海外华文文学有其独特的思想文化特性和创作主体特性,它在中西文化融合中发展起来,它是一代代海外华人自身生命经历及其体验的书写。因而,这种文学不仅促进了中外文化的交流,而且也促进了中西文学的融合发展,开拓出中国汉语文学发展的广阔空间。这种文学及其移民蓬勃发展的叙事,在人类文化大视野下,在汉语文学的发展中,其出现的意义显然非常重大。基于这样的认知,我认为陈瑞琳们的价值意义才可以更为凸显。事实上,陈瑞琳从当代汉语文学发展及其文学发展史的高度,比较陈忠实、莫言与白先勇、严歌苓和哈金,以她的海外华文文学创作和研究,接通了中国现当代文学和海外华文文学的发展脉息;陈瑞琳发现了一个个海外华文文学的勤奋耕耘者,引领着他们成长;陈瑞琳勾勒出了美华文学的发展轮廓;陈瑞琳也是中美文化交流的忠实使者。当然,海外华文文学在国内,尤其是海外移民文学,过去存在严重被边缘化的文化困境。“不在场”也许是海外华文文学研究很不被重视的原因:第一,尽管全球信息化了,但资讯欠缺仍导致对于海外移民作家创作现状的隔阂与疏离。第二,评论界存在缺乏具体生存经验孕育的现场感。第三,时空原因,文化政治及其社会时代关注点的偏见,文学史叙述的结构及其对于海外华文文学本身的漠视和无知,使海外华文文学本身在我们的现当代文学、文化研究中被严重忽视了。从这个意义来说,旅居海外多年的陈瑞琳,就具有了绝对的优势,她以生命移植的切身体验,以跨文化语境的身份体验与辨识的真性情的散文创作,以汉语文学发展的文学史的世界格局性目光的批评,弥补了这种“不在场”的缺憾,从而有力地促进和引导了新移民文学的发展。所以,如果没有陈瑞琳,我们面对的将正是“海外星星数不清”的局面,一个璀璨的海外华文文学新世界我们也就无从知晓。换句话说,我们需要架构海内海外的桥梁,需要陈瑞琳这样富有使命感的学者和作家。二十多年来,她不为名利地推动世界华文文学的研究尤其是海外新移民文学的创作浪潮。随着历史脚步的推移,她在海外作为一个“在场”批评家的独特贡献将进一步彰显。
①②《文学评论家陈瑞琳》,《美华文学》2008年冬季号。
③《海外星星数不清陈瑞琳文学评论集》,九州出版社2014年版,第93页。
④陈公仲:《歌者之歌》,《横看成岭侧成峰——北美新移民文学综论序》,时代出版社2006年版,第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