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中岁月待锦花
2019-09-10隋意
隋意
《尚书》中记载,四千年前,帝舜命禹制衣裳,在衣上绘日、月、星辰、山、龙、华虫,裳上绣宗彝、藻、火、粉米、黼(左黑右白的斧形图案)、黻(青黑相间的花纹),施以青、黄、赤、白、黑五色(《尚书·虞书·益稷》)。这一被后世沿袭的十二章服制度见证了刺绣的早期存在。
而在更早的远古时代,出于对自然图腾的崇拜和自我美化的追求,先民在面部、身上纹刺纹样,后来,他们逐渐学会抽丝织麻,在衣服上作画、刺绣就成了纹身黥面的延伸,以寄寓早期人类对美丽、勇敢、吉祥的祈望与渴盼。从此,美的种子生根发芽,在中华大地长久的时光中盛开出一朵朵锦绣之花。
有凤来仪
1982年1月上旬的一天,湖北江陵马山砖厂内,工人因取土作业发现一座墓坑。湖北荆州地区博物馆工作人员闻讯赶来,立即对墓葬进行了挖掘,确认其为战国时期楚国墓葬,编号马山砖厂一号墓。
墓内出土一棺一椁。棺外束有3道麻布,外套深棕色丝质棺罩。棺底放置透雕笭床,上铺绣有龙凤相搏图案的竹席。棺内空间被层叠的衣衾填充。衣衾共35件,材质囊括绢、纱、锦、罗、绮等近10种,其中绣品达21件,能够辨认出的纹样有18幅,均以单列或多列的环扣锁绣针法(因绣纹酷似锁链而得名,又因形似辫子,亦称辫子绣)绣制而成。刺绣纹样细长清晰、活泼生动,布局严谨明确,留白较多。绣线色彩斑斓明快,有朱红、橘红、红棕、深棕、土黄、金黄、黄绿、钴蓝等10余种,可见楚国的染色技术已达到相当高的水平。同此前湖南长沙烈士公园三号墓,湖北江陵望山一、二号墓,湖北随县曾侯乙墓零星出土的绣品残片相比,此次马山砖厂一号墓出土的绣品品种丰富、数量繁多、保存完整、工艺精良,堪称前所未见。
在18幅清晰可见的纹样中,有凤鸟图案的达17幅,可以说,凤是楚绣的灵魂。在楚人的绣针下,凤的形象各不相同,或展翅飞翔,或闲庭信步,或昂首高歌,或回首顧盼……它们被分解、夸张与抽象,与花草、藤蔓、龙虎等图像穿插糅合、缠绕回环,有时甚至难以区分。三首伴花凤鸟纹、衔花凤鸟纹、飞凤蟠龙纹、凤龙虎纹……这些充满灵性的图案,在纷杂变幻间构建了一个现实与理想之间的奇幻世界,而这个世界的背后正是楚人自由奔放的精神、无拘无束的想象以及娱神重巫的传统在工艺创作上的映射。
为什么凤的形象如此大面积地出现在楚绣之中?这与楚人的图腾崇拜密不可分。楚族之由来历来众说纷纭,其崇凤之缘由亦有多种说法。其一,有学者认定楚人的始祖为祝融,相传祝融是凤鸟的化身,在楚国先民眼中,凤是具有精神力量的神鸟,崇凤可看作是一种图腾崇拜或祖先崇拜。其二,另有学者认为楚族即熊盈族,为周人压迫而南下,后征服以“苗蛮”为首的众多南方民族,这些民族成了楚人的主体,而南方地域早有崇凤的传统,对凤的喜爱可视为楚人对南方民族文化的融合和认同。同时,源自中原的龙崇拜在楚文化中亦没有消散,只是更多作为王权的象征。在马山砖厂一号墓出土的18幅纹样中,绣有龙形象的共10幅,其中龙凤互斗的有8幅,而这8幅中,凤进龙退的有5幅。可见,相对龙而言,凤已成为楚人图腾体系的主导,翩跹飞舞于诡谲浪漫的楚绣世界之中。
云兴霞蔚
1971年底,湖南省军区366医院计划利用长沙市东郊马王堆的两个山坡建造地下医院,但在施工过程中却屡屡遭遇不明原因的塌方。工地工人利用钢钎进行地下钻探,不料从钻孔中冒出了呛人的气体,用火点燃后,呈现出一道神秘的蓝色火焰。三天后,消息辗转传到湖南省博物馆,侯良(原马王堆汉墓发掘组组长)和馆里的一位同事闻讯立即赶赴马王堆,他们意识到,这是挖到了一座“火坑墓”(墓穴被白膏泥和木炭等密封在地下深处的恒温恒湿环境中,墓中物质变质会产生可燃性气体,遇明火燃烧,这种墓葬内部物品一般保存完好)。
1972年1月14日,湖南考古队正式开始对马王堆墓葬进行挖掘,历经数月,清理出一座南北长20米、东西长17米的大型汉代墓葬,编号马王堆一号墓。墓内椁室庞大,长6.72米,宽4.88米,内有四层套棺,依次为黑漆素棺、黑地彩绘棺、朱地彩绘棺、锦饰内棺,棺内出土一具保存完好的汉代女尸,据考证应为长沙诸侯国丞相利苍之妻辛追。同时出土各类随葬物品多达1400余件,其中纺织品150余件,绣有图案的有40多件,包括包裹尸体的衣衾16件,放于竹笥中的单幅刺绣6件,放于竹笥、奁盒中的刺绣衣物18件,以及装饰在内棺外的铺绒绣片。这些绣品整体保存完好,不仅制作精良、纹饰华美,而且色彩鲜艳、光泽如新,让今人得以一窥两千年前的盛世华裳。
马王堆一号墓出土的汉绣纹样丰富,据同时出土的“遣策”(古人在丧葬活动中记录随葬物品的清单)竹简记载,随葬绣品有信期绣、乘云绣、长寿绣、树纹绣、方棋纹绣、桃花绣等多种纹样类型。这些纹样大多以锁绣针法绣制而成,构图紧密,线条流畅,配色、针工恰到好处。
其中,信期绣的主题是踏着祥云信期而归的候鸟,形象为拥有朱红色头喙和绛色、深绿色羽翼的长尾小鸟,在浅棕色、金黄色的云层之间自由穿梭,宛若春来秋往、南迁北归。乘云绣,以浅棕红、朱红、紫灰、草绿、橄榄绿、深绿等色绣线,组成翻腾飞卷的流云,云中隐约可见抽象化的凤鸟,寓意凤鸟乘云、喜庆吉祥。长寿绣,则在浅棕红、朱红、绛红、金黄、土黄、紫、橄榄绿、深蓝等颜色的变换之间,构成一幅朵朵穗状流云舒展在枝叶之间的飘逸画面,龙首在云间若隐若现,寄寓人们对福瑞长寿的期盼。
这三种极具代表性的汉绣纹样,均为汉代云气纹(以流畅的圆涡形线条组成图案)的变体。候鸟、凤鸟、云层等形象被分解、拉伸,以卷曲的圆涡线条的形式回环往复、自由延伸,呈现出繁复、律动的视觉效果,尽显曲线的致密、连绵、柔和之美。这种形式与美感承接了先秦的神秘浪漫、灵动飘逸,又融入长生不老、羽化登仙的现世愿景,在理想之外多了一分对现实生活的美好渴盼。或是对长寿的追求,或是对相聚的期许,或是对灾祸的规避,或是对吉祥的渴望,汉绣回旋的线条、饱满的构图汇成了人们崇尚美好与吉祥的华丽世界。
极乐净土
1965年3月,敦煌文物研究所在莫高窟第125、126窟发掘出一件北魏绣品残段,高约46厘米,宽约59厘米。绣地为两层黄绢夹一层麻布,满地施绣,上绣龟背纹、圆圈纹、忍冬纹边饰,正中绣一佛像,右侧绣有菩萨,正下方绣发愿文,左右立有供养人,均身穿胡服,衣上绣忍冬纹、卷草纹,各有名款。据考证,这件佛像绣品由广阳王元嘉(法名慧安)于北魏太和十一年(487年)四月八日制作完成,后通過僧人带到敦煌,悬挂于寺庙或洞窟中进行供奉。这一中国现存最早的佛像绣品,揭开了佛教信仰与刺绣艺术融合的序幕。
1907年,英籍探险家斯坦因将攫取的大批敦煌藏经洞文物运离敦煌。在这批珍贵的文物中,有两幅保存较为完整的唐代佛教绣像。一幅高241厘米、宽160厘米,名曰《释迦牟尼灵鹫山说法图》(一说为《凉州瑞像》),以绢和麻布两层作为绣地,使用劈针技法绣制而成,排针纤缜紧密、繁而不乱,呈现出多色晕染效果。画面中心绣有身披红色袈裟、赤脚立在莲座之上的释伽牟尼,其身后有头光、背光装饰,头部上方有一蓝色华盖,华盖两侧有飞天乘云飞舞。莲座两侧各有一石狮。佛祖身旁各侍立一名弟子与菩萨。画面下方,跪有男、女供养人共九名,站有男、女侍者各一名,供养人题榜上绣有“崇教寺维那义明供养”“王□□一心供养”等字,历经千年依旧“鲜亮而闪耀”(斯坦因语)。另一幅绣像长81.3厘米、宽63.5厘米,名曰《千佛图》,由20多块绣片缝合而成,其上残存70多尊身披红、褐、橙色袈裟,结跏趺坐的佛像。绣品右侧,还绣有7名供养人及2名撑伞侍者等现世宫廷人物形象。
可惜的是,这两件佛教绣像精品被斯坦因带到了欧洲,最终分别落于大英博物馆和印度国家博物馆的展室之中,难为国人所见。但其作为唐代佛教绣像的典型代表,已然表明,在唐代,以刺绣表现佛教内容已成为一种流行的社会风尚。
随着佛教的传入,绣像作为佛教艺术的代表传入中原,为皇室和民间广泛应用。工艺愈精细,愈能显现诚心,佛教绣像对刺绣的技法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至唐代,除传统的锁绣外,劈针绣、平绣、金银绣、打点绣等多变的针法开始被广泛应用到绣像之中,还产生了画师供稿、艺人绣制的绣画形式。皇室大量敕造佛教绣像、经变图,上行下效,民间百姓也将佛像、佛经通过一针一线穿引于绢绸之上,置于家中或送入寺庙作为供养,为亡者祈福,为来世祈愿,亦以此表现对佛教虔诚的信仰。《杜阳杂编》曾记载南海奇女卢眉娘“能于一尺绢上绣《法华经》七卷,字之大小不逾粟粒,而点画分明,细于毛发”,敦煌藏经洞也曾出土刺绣《佛说斋法清净经》一卷。而大量的净土经变图更是通过设色明亮的绣线,展现出西方净土绚丽美妙、令人向往的极乐场景。刺绣,作为一种美的呈现形式,成为佛教宣扬的重要载体。
神秘的图腾崇拜孕育出先秦的浪漫奇幻,现世的吉祥愿景滋养出汉代的艳丽风华,虔诚的宗教信仰衍生出唐代的宝相庄严。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与信仰的浇灌下,刺绣开出了一簇簇播撒美的繁花,它们或浓或淡,或艳或雅,各具差异的外表下包裹着同样真诚的内心,心中是对美好不变的向往和对未来无限的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