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师母
2019-09-10车厘子
车厘子
国庆过后,谭老师带着新婚的妻子回到了学校。新娘子白皙恬静,大眼睛扑闪扑闪,两条长长的辫子垂到腰间。按食堂毛头师傅的说法:“大字不识一个,还长得跟个高中生似的。”
大家都唤她谭师母。初期,她一听便脸红,垂下眼帘应不出声。时间长了,渐渐答应得顺溜些。蜜月里,谭老师时常在窗前手把手教她写自己的名字,她嘴里轻声跟着念:“秀禾,秀禾,王秀禾—”
谭师母人虽小巧,却能生养。五年里生下三个大胖小子,给谭老师挣足了面子。可饥荒年月里,面子没多大用,吃饱饭才是紧要。靠谭老师一个人的工资,日子过得十分紧巴。孩子们个个面黄肌瘦。
一天,谭师母正给老三喂奶,有学生来报告:“师母快去食堂,谭老师和毛头师傅正打赌吃辣子呢!”
拨开看热闹的人,就见谭老师正对着眼前一只空碗发抖,脸刷白嘴唇乌紫,手里死死拽着二十斤粮票。毛头师傅不知道是心疼那粮票,还是自己意识到这恶作剧有点缺德,低头蹲在锅炉旁一言不发。
谭师母拽起丈夫,大声呵斥毛头:“你,你也太欺负人了,知道他不会吃辣。你家双职工一个孩子,就随便糟践粮票吧。我们家现在是困难了点,可是可是—”她因为太激动,普通话说一半成了家乡话。她一把抢过谭老师紧捏着的粮票,劈手甩在毛头脸上。
毛头本是个顽劣的粗人,他猛地站起来想还击。可见眼前这个文静秀气的女人眼泪汪汪,绯红着一张脸,前襟被奶水打湿了大半,鼓胀的胸颤悠悠地若隐若现,满嘴的脏话顿时咽了回去。转而凶狠地对住围观的人群:“去去去,有什么好看的。回家看你爹妈干架去。”众人一哄而散。
校长把毛头叫去谈了很久。第二天他把那二十斤粮票找个信封装上,想了想又咬牙塞进去五斤,登门向嘴唇肿得不能上课的谭老师道歉。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师母进来了。毛头像见了鬼似的,拔腿就跑。那装了粮票的信封跟着从窗户里飞了出来。
但是谭老师,却在这件事之后,变得暴躁起来。儿子们饿得嗷嗷哭的时候,他埋怨老婆没有收下那粮票,继而对老婆动了手。
在那样的年月里,男人一旦找到了发泄的渠道,就怎么也收不住了。谭师母的脸上、胳膊上经常带着瘀青。
谭家的气氛是怪异的。男人打老婆,老婆默默受着,一声不吭。打孩子时孩子们也一声不吭,老婆流泪了。谭老师越打越觉得害怕,越害怕越想打老婆孩子。
孩子们渐渐长大,饭量猛增。学校安排师母去食堂打杂,多少贴补点家用。手头宽裕了,餐桌上就多些荤腥,家里也有了笑声,孩子们的脸色活泛许多。谭老师说:“秀禾,去做身新的。好多年没看你穿花衣服了。”
花衬衣,衬得谭师母完全不像三个孩子的妈。她浅浅笑的时候,一点不输新来的女大学生。
有一天,谭老师因忘带家门钥匙,跑去食堂找师母。正好看见她和毛头在大灶前有说有笑,毛头还抬手拨弄下她的头发。
当晚,师母被打得送进了医院。毛头去找谭老师解释,他只是帮师母拿下头发上粘的菜叶。两人一言不合,差点打起来。
出院后的谭师母,不说话了。她没法儿再回食堂上班,整天坐在宿舍楼的过道里发呆。傻归傻,她依旧能踩准了孩子们的放学时间,做好饭摆上桌等他们。
孩子们成年后各自学手艺离开了家,寄回来的汇款单上只写王秀禾的名字。谭老师背着打傻老婆的恶名,教学成绩年年全县前三也保不住“先进工作者”“优秀班主任”这些荣誉稱号。他有点心灰意冷,便办了长病假,一门心思在家陪护老婆。
“秀禾,我们晚上吃点儿啥?”
“秀禾,天凉了我陪你买件褂子吧!”
“秀禾,你还记得怎么写你的名字吗?过来试试—”
有一天,电话铃响,谭师母正好在旁边。她期期艾艾地伸手去拿听筒。一抬头看到丈夫鼓励的目光,便拿起听筒开口喂了一声。
“妈,太好了!”电话里是大儿子激动的声音,“妈,你终于开口说话了。爸对您还动手不?”
谭师母偷偷看看在厨房里忙碌的丈夫:“你爸对我好着!”
(原载《小小说家》2018年6月 作者自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