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的一场电影
2019-09-10李义文
李义文
明天家里放电影!
父亲是在晚饭后宣布这一决定的。那时太阳已经落山,屋里光线暗淡下去。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混沌在冥冥的暮色中,难以辨寻,但他说的每一个字犹如昨天大舅来家里道喜时炸响的鞭炮,令人震撼和惊喜。
姐说,放啥电影?没有这个必要。
父亲说,咋没必要?你考上大学这是我们刘家的荣耀,是大喜事。
姐说,这纯粹是浪费钱。
父亲说,浪费个啥?现在都时兴这样。你别理论了,我已联系好了。
姐见父亲已安排了,便不再说什么。她知道父亲的脾性,认定了的事他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三年前的暑假,姐收到县一中入学通知书。在我们斋公桥村,一个女孩能念完初中就算了不得了,上高中那只能是一种奢望。
那天夜里,父亲问姐,闺女,想上吗?
姐低着头,没有作声。家里条件差,母亲身体又不好,家里是无法供她上高中的。
父亲对姐说,闺女,只要你想上,爸就是砸锅卖铁也供你。
姐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父亲用实际行动告诉姐,他是有能力供她读书的。父亲累完田里活,就去村砖瓦厂拉砖。他认为力气就是钱,力气是使不完的,那钱也就不会断。他把身上的力气变成一张张大大小小的钞票供姐读完了高中。
现在父亲还在村砖瓦厂使力气。在村砖瓦厂,父亲可算是待的时间最长干活最卖力的人了。
每天天微亮父亲就起床,到晚上天擦黑才回来。他身上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完全看不出他有多疲惫。
姐不同意放电影自然也有她的理由。
那天,母亲叫姐去给父亲送午饭。临近正午,骄阳似火,烘烤大地。走了一会儿,姐的短衫就汗湿了。到了砖瓦厂,姐瞧见父亲正拉着一车熟砖从窑洞里出来。他身上落满灰土,脖子上搭着一条看不出颜色的毛巾,身子努力地向前倾,黝黑的脊背在烈日下很是刺眼。
姐的眼睛不禁模糊了。她放下饭盒,上前帮父亲推了一把。
父亲回头看见了姐,笑着说,闺女给爸送饭来了。
等父亲卸完砖,姐说,爸,吃饭了。
父亲用毛巾揩了一把汗,对姐说,饭就放在那儿,你回去歇息吧。我承包的活儿还没完,再干一会儿。
说完父亲又推着小车进了窑洞。望着父亲瘦小伛偻的背影,姐的眼眶又湿润了。
第二天下午5点多钟,放电影的人就来了,他们早早地扯起了银幕。银幕就像一面布告牌,家里放电影的消息立刻传遍了村里村外。
天快黑了,来看电影的人从四面八方不断地赶来。门前平时沉寂宽敞的禾场变得热闹拥挤。
父亲看着眼前晃动的人群,不知咋的,心里竟有些慌了,甚至有点不知所措。一些熟人向他打招呼或道喜的时候,他只是嘿嘿地笑着,机械地说着“多谢”两个字。
放电影了,全场安静了下来。有的坐着,有的站着,还有的站在凳子上。人们都被电影里的打斗情节深深吸引了。
人群中間留给父亲的椅子却是空着的。
父亲在围子外转悠着。他一会儿在银幕底下站一站,一会儿又到后面转一转。他在看他的电影。他的电影就是眼前的人以及这放电影的场景。他甚至觉得这比银幕里的情节更生动更有趣,有时他还在嘿嘿地笑。
姐从人群里挤出来,拉着父亲的手说,爸,去坐着看电影吧。
父亲轻轻推了推姐说,我在看咧,你快去吧,别耽误了看电影。
姐无奈只好回到原位上。
直到电影结束,父亲的椅子还是空着的。
散场了,姐却发现父亲不见了。
母亲在屋里找了,没有。
妹妹在后院里找,也没有。
父亲上哪儿去了呢?
正当家里人着急的时候,姐发现了父亲。
他歪在草垛堆里正打着呼噜。
(原载《农村新报》2018年11月27日 边际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