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外教你汉译英（四）

许宏

上篇说到文本的显性连贯主要依靠衔接手段实现，而且英语文本和汉语文本的衔接手段及其分类是基本一致的。根据韩礼德和哈桑在Cohesion in English （1976）中的分类，衔接手段分语法衔接和词汇衔接两大类。前者包括照应、替代、省略、连接四种，后者指用复现、近义词、上下义词及其他语义关系来实现连贯的效果。

根据英译汉的经验，似乎并不怎么需要专门思考衔接手段的问题，跟着原文翻译就是了。确实如此。虽然余光中先生曾大力批判“当当之声不绝于耳”的翻译体，但随着英语教育的普及，国人对欧化译文的容忍度已大为提高——也就是说，即使译者照搬英语原文的衔接方式，译文读者也基本能够接受。那么汉译英是否也如此呢？译者是否需要考虑衔接手段问题呢？让我们先观察《样章》母语译者的操作，再试着得出一些结论。

先看词汇的处理问题。重复是汉语常见的衔接手段，如老舍先生的《养花》开篇就是：“我爱花，所以也爱养花。我可还没成为养花专家，因为没有工夫去研究和试验。我只把养花当作生活中的一种乐趣……”短短一段话中，“养花”就出现了3次，可是汉语读起来并不感到累赘繁复。与之类似的例子是：

例1：

在我们这拨儿高中朋友里面，袁哲在校园里待的时间最久，本科读完读硕士，硕士读完读博士，博士读完分到社科院……（金仁顺《纪念我的朋友金枝》作品梗概）

Out of our group of high school friends， Yuan Zhe had spent the most time in academia. After he finished his undergraduate studies， he did a Master’s， after that his PhD， and then he joined th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分析发现，原文中重复的“硕士”在译文中用that进行了替代，重复的“博士”用and then进行了处理。这种“抹除”重复词汇的做法并不是独此一家，再看：

例2：

有的是皮肉灾，有的银钱灾，有的是儿女灾，有的是情义灾，反正有的是天灾，有的是人灾。一辈子都没有栽过筋斗的人，我没见过。一个都没见过。（乔叶《家常话》作品节选）

For some of us， it’s pain of the flesh. For others， it’s a financial disaster. Some people’s misfortune involves their offspring， and for some it comes from a lack of kindness. Anyway， people suffer natural disasters or human disasters. I’ve never seen a single person who hasn’t fallen down in their life. Not even one.

名词“灾”出现了6次，译文使用pain、disaster、misfortune三个词，另外使用it替代了一次misfortune。动词“见”的处理也耐寻味：第二个“見”被译者处理成了省略结构，句子只剩宾语。

仅仅两个例子当然不足以得出什么结论，但学界确实有研究指出，汉语和英语衔接手段的使用习惯不同，汉译英时是需要相应调整的。汉英衔接手段使用习惯的第一个差异是：汉语喜重复，而英语则多用照应和替代。母语译者似乎不能忍受重复出现的词语，总是下意识地改用代词照应、同义词近义词等其他衔接手段：想一想我们学习英语的过程中有多少次被问到it或者this指代什么，就知道他们的这个习惯了！

汉英衔接手段使用习惯的第二个差异是，汉语使用省略这一衔接手段的频率比英语要高。关于这一点，对比一下例3、例4的原文和译文，尤其注意下画线部分，就很清楚了。

例3：

马全看到这人年龄不大，比自己还要小几岁，并且离得近了，才看出他生着一张娃娃脸。（刘玉栋《幸福的一天》作品节选）

This man didn’t look very old. In fact， he appeared to be several years younger than Ma. Now that he was standing close to the man， he saw that the man had a bit of a baby face.

例4：

看来杜俐早就知道沙卫星的事了，可她躺在病床上无能为力，就交办给沙音了。（林那北《今天有鱼》作品梗概）

Apparently， Du Li already knew about Sha Weixing’s affair， but she was helpless， lying on a sickbed， so she gave the task to Sha Yin.

汉语多无主句，和汉语喜省略的衔接习惯多少有所关联。关于译文句子的主语选择问题，将在第五篇讲解。

汉英衔接手段的第三个差异关乎逻辑关系的表达。汉语的逻辑关系内隐，而英语表达则需要凸显逻辑关系，用韩礼德的术语，就是指英语更多动用“连接”衔接手段，如：

例5：

郭培离开之后的日子，生活像往常一样忙忙碌碌，工作有了一些变化，我也极少再去南京开会。极少再离开如此繁华的都市。（于一爽《每个混蛋都很悲伤》作品梗概）

In the days after Guo Pei had left， life returned to its usual busy pace. There were some changes at work， and so I rarely went to Nanjing for meetings anymore—in fact， I rarely left this bustling city at all.

原文两个句子只是并列地放在那里，下画线部分都是译者添加进去的，so用以明晰因果逻辑，in fact用以连接插入语，进一步说明上一句的“果”。

韩礼德认为“连接”又具体分为增补、转折、原因和时间四种。显化小句间逻辑关系，调整汉语意合思维给句子表达带来的影响，是译者选择衔接手段的常用操作之一，再如：

例6：

某设计所旧围墙倒塌，新墙怎么修，人们分成了三大派别……（陆文夫《围墙》作品梗概）

When the perimeter walls of the design institute finally fell， everybody had their own opinion on what should be done about it.

例6属“一目了然型”，哪怕是翻译初学者也能够做出妥善处理。除了使用时间状语连接词when以外，也可以用“万能”连接词and，翻译成：The perimeter walls of the design institute finally fell and everybody had their own opinion on what should be done about it. 鉴于英语句子表达更倾向于明晰化小句间的逻辑关系，而不是像汉语那样“含蓄”，例7的操作看上去也就平淡无奇了：

例7：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到第四天的时候她不得不找了些胶带纸把老太太那间屋的门缝封了起来，那种味道实在是太难闻了。（王祥夫《真是心乱如麻》作品节选）

A day passed; then another; then another. Finally， on the fourth day， she went back down to tape off the lady’s door， compelled by the terrible smell that emanated throughout the apartment.

汉语第一个句号前的那个部分，其实并不容易翻译，比较一下就知道了：One day passed， two days passed， and three days passed. 好像有点别扭？改成“One day passed， two days passed， and the third day passed too.”似乎好一点，但好得有限。

例7还有一处显化了小句间逻辑关系，即使用过去分词compelled，动用语法手段来表明the smell是导致行为的原因。非谓语动词在表达逻辑关系方面有独到优势，将在第九篇详细讲解。

关于例6和例7，还有一个细节值得关注，即双下画线的finally。仔细对照原文，会发现finally同样也点明了那种层层遞进的逻辑关系。确实，添加适当的词汇，可以起到逻辑关系明晰化的作用，再看一个例子：

例8：

出了喻军家，我满怀愤怒和失落。我不再把喻军当作朋友。（艾伟《整个宇宙在和我说话》作品节选）

I left Yu Jun’s house filled with anger and defeat and decided I’d never be his friend again.

译者添加了and decided，两个句子间的因果关系被点明了，有效帮助英语读者理顺关系，流畅地继续阅读。

本篇例举了汉译英时三个方面的衔接手段调整问题：汉语喜重复，英语喜替代照应;汉语多省略，英语则常需补足省略项;汉语小句间逻辑关系内隐，英译时需要显化处理。事实上本篇并不能穷尽汉译英时的衔接手段调整问题（当然英译汉时也可以“反过来”做更符合汉语衔接习惯的调整），最重要的意图是提醒所有翻译学习者关注语篇的衔接手段，学习并琢磨优秀译文在这一方面的处理。这样的学习和琢磨，必定会带来大裨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