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于颜值 终于风骨
2019-09-10熊明
人类发现自身的形体之美并在文学中加以表现,从《诗经》时代就开始了,最初主要是对女性的审美,其滥觞为《诗经·卫风·硕人》中描写庄姜:“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其后辞赋继之,铺排敷设,至于微妙,宋玉的《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和曹植的《洛神赋》等是其中的代表。至汉末魏晋时期,人体美的鉴赏成为一种社会风气,并由女性扩展到男性,对男性俊美仪容与潇洒风神的欣赏成为这一时代的特殊现象。
人物品评启风尚
两汉实行的察举制度(由高级官员推举、经考核后再任以官职的官吏选拔制度),必然要对人物进行评价,由此逐渐形成风气,出现了一些以鉴识人物而著名的大家,其中最著名的为汉末三国时期的许劭、郭泰。他们一旦对某人做出品评,立即传遍全国,人人皆知,被品评者很可能因此而一夜成名。
曹操年轻时籍籍无名,常常带着礼物去拜访许劭,谦恭地请求他对自己加以品评。但许劭看不上曹操的为人,始终不肯。曹操三番五次,终于寻得便宜时机,迫使许劭做出“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的品评,这才兴高采烈而去。其后曹操的人生经历果然不出许劭的评价,可见这些人物鉴识家确有非凡的眼力。
在人物品评中,除了品评人物的个性、才能外,对外貌、风度的品鉴也是重要方面,由此逐渐形成了魏晋时期人们对外貌形体、仪容风度之美的特别欣赏。如郭泰本人外形英俊,“身长八尺,容貌魁伟”,加之“褒衣博带,周游郡国”,风度翩翩,其一举一动都成为当时人们追捧的“时尚”。有一次突然遭遇大雨,郭泰无意中翻折了头巾的一角,时人居然纷纷仿效,并将这种戴头巾的方式命名为“林宗巾”,堪比今日的流量明星。
人人都爱潘安美
魏晋之时,关注和鉴赏人物的外貌形体、仪容风度之美成为时代的风尚。出众的外形和风度,无论是自己还是别人,都会为之倾倒、沉醉,进而发出真诚的赞美。
何晏天生俊美,“至七八岁,慧心天悟,形貌绝美。出游行,观者盈路,咸谓神仙之类”。他不仅“美姿仪”,而且“面至白”,魏明帝曹叡曾怀疑他敷粉,并非天然,于是在盛夏时召见何晏,并赐热汤饼一碗。何晏食汤饼时大汗淋漓,“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脸色更加明艳。这样的“美姿仪”,不仅旁人欣赏,何晏自己也天生丽质难自弃,《魏略》就记载他“动静粉白不去手,行步顾影”。
潘岳字安仁,世称潘安,“姿容甚美,风仪闲畅”,是魏晋时期最著名的美男子,所谓“貌若潘安”说的就是他。他少年时曾出游至洛阳道上,妇女们“皆连手萦绕,投之以果”,不仅手拉手将他围绕在中间,还向他的车上投掷水果,如众星捧月,备受怜爱。
卫玠也是当时著名的美男子,他幼时曾乘坐白羊车在洛陽街市上行走,看见的人都赞叹并好奇地问,这是“谁家璧人”。西晋末离乱时,卫玠从豫章(今南昌)到下都(今南京),下都人早就听闻卫玠的美名,纷纷聚集在卫玠将要经过的道路上等待,几乎排成人墙,想要一睹他的风采。卫玠本就身体虚弱,又被众人堵塞道路,不胜其苦,成疾而亡,于是就有了“看杀卫玠”的说法。
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也是一位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康长七尺八寸,伟容色,土木形骸,不加饰厉,而龙章凤姿,天质自然”(《嵇康别传》)。14岁的少年赵至偶遇嵇康后,即被他的仪容风度深深吸引,不自觉随车而行,追问姓名。赵回家后难以忘怀,便假装生病,想出各种办法追寻嵇康,终于在16岁时离家出走,到洛阳寻找嵇康,不得已又去邺城,历经曲折后终于见到嵇康,“至具道太学中事”,述说当年与嵇康相遇之事,“逐先君归山阳经年”,追随偶像而去。
当时,形貌俊美者人见人爱,丑陋者则招人嫌弃,如果还缺乏自知之明,那结果就十分不堪,造成“洛阳纸贵”的文学家左思就是这样的人物。他不仅“绝丑”,还“不持仪饰”,不注意仪表穿戴,竟然还效仿潘安出游,于是“群妪齐共乱唾之,委顿而还”。(也有说法认为此人不是左思而是张孟阳:“张孟阳至丑,每行,小儿以瓦石投之,亦满车。”)
若形貌丑陋而有自知之明,那就是另一番情景。如曹操“姿貌短小”,将见匈奴使者时,“自以形陋,不足雄远国”,就让“声姿高畅,眉目疏朗,须长四尺,甚有威重”的崔琰代替自己,曹操则着武士装扮,站在崔琰身边做侍卫。
在那个重视形象的时代,外形风度出众者,无论在仕途还是在人际交往中,都占有很大的优势。如陶侃与庾亮素来不谐,就因为庾亮颇有“风姿神貌”,而使“陶一见便改观,谈宴竟日,爱重顿至”。此虽传闻,或有不实,然而可见当时风气之一斑。
君子如玉最堪怜
魏晋时期的人们当然并非肤浅地沉迷于人物的外貌之美,他们更欣赏由内而外流露出的潇洒风流—一种既有外表,又有内涵的风度和气质。时人多用“风神”“风韵”“神气”“神色”“神情”“神颖”“神姿”“神清”等词语来品评人物,就鲜明地体现了这一审美取向。如王戎云:“太尉(王衍)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自然是风尘外物。”“武王(曹操)姿貌短小,而神明英发。”
最能体现和展露人物精神风貌的,莫过于眼睛,所以时人多通过观察其眼神,来感知人物的精神状态。如王羲之感知杜弘治:“王右军见杜弘治,叹曰:‘面如凝脂,眼如点漆,此神仙中人。’”谢安感知支道林:“见林公双眼黯黯明黑。”艺术创作中,亦重视眼睛的传神作用。《世说新语》曾记载顾恺之画人不点睛一事,“顾长康画人,或数年不点目精。人问其故,顾曰:‘四体妍蚩,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
当然,神要凭借形来表现和传达,外在的仪容、声色与内在的气质、才华表里相依。俊美的外貌仪态,加上潇洒风流的气度风神,才是魏晋人物鉴赏的最高境界。形、神俱佳的潇洒风流,最恰当的比譬就是“玉”,即《诗经·秦风·小戎》所谓“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所以,时人对形貌美、气度佳者,常常以“玉”为喻。如卫玠被誉为“璧人”,其舅父王济叹赏说:“珠玉在侧,觉我形秽。”潘岳与夏侯湛外貌、风度俱佳,又喜同行,时人谓之“连璧”。裴楷被称为“玉人”,见到他的人都说:“见裴叔则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夏侯玄风神骏逸,魏明帝皇后弟毛曾与夏侯玄共坐时,时人谓“蒹葭倚玉树”。王衍是东晋名士,王敦称王衍“处众人中,似珠玉在瓦石间”。嵇康风姿秀逸,见者无不为之倾倒,山涛以玉山为喻:“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无论是“璧人”“玉人”,还是“玉山”“珠玉”,无不是指他们既有俊美的姿貌与仪容,又有超凡脱俗的气质与才情。唯其如此,才能让人一眼就在众人中认出他们,并一见难忘。
前文言及曹操“姿貌短小”,且有自知之明,故而在接见匈奴使者时,让仪表堂堂的崔琰代替自己。他的本意是想通过外在形象征服匈奴使者。接见结束后,曹操派人询问匈奴使者如何评价魏王,使者说:“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这也说明,曹操虽然外形短小丑陋,却“神明英发”,自有一股英雄气概,也正是其独特之处,这是高大俊美的崔琰所欠缺的。这种内在的才情与时代、命运等共同磨砺而成的“神明英发”的自然流露,比俊美的外表更吸引人、打动人,以至于第一次见面的匈奴使者对此就有真切的感受。由此可见,看颜值更要看风骨,真正高段位的人物品评,最终看的是由内而外的才情和气质。
熊明,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