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山记
2019-09-10洪忠佩
洪忠佩
“霍霍——霍霍——当”。
我跟着母亲挖山皮土,锄头偶尔挖到石头的声音,好比是村里张屠夫剁猪肉硌到了骨头,钝而尖锐。那时,我最喜欢听的声音就是张屠夫剁猪肉了,虽然肉碎都沾不到一丁点儿。
还有什么声音比剁肉的声音好听呢?
当时恐怕没有。家里呢,一年四季见不到荤,即便过年了,母亲买二斤猪肉,肥的还要留几块在盐罐里腌着,当油。
尽管我的身高只有锄头柄一样长,跟着母亲挖山皮土挖得虎口发麻,依然对张屠夫剁肉的声音充满了想象。
在当时,粮食是实行统购统销政策的,家庭最大的困惑莫过于吃饭的问题。何况是猪肉呢。
“山皮这么薄,能长出苞谷吗?”我迟疑地问道。
“能,有种就有收。你见过野猪吃禾,还论籼糯?有得选,就不来费锄头了。”母亲用袖口擦了擦额头的汗,她倒答得干脆。
日头明晃晃的,耀眼、毒辣,我发现母亲的衣裳长着汗碱,白乎乎的,像蚯蚓。而我的掌上,有了明显的血泡。
俗话说,三日肩头两日脚。熬一熬,就不疼了。母亲的话,我信。
天马山,与《山海经》中记载的“三天子都”大鄣山遥遥相望,在轮溪村外山洞的上首。早年,山上不仅有路亭,还有天香院。一直以来,天马山与轮溪村的先人有说不尽的渊源。远远地望去,天马山俨如骏马奔驰之势。
相对轮溪边的汪山,天马山要陡峭得多,土也瘠。母亲之所以选择在天马山山脚边开荒种山,是因为这里离家里的菜园地近些,好有个照应。
说是山脚,其实就是乱草蓬:地念、芭茅、铁角蕨、双钩藤、鸡血藤,还有金樱子与老虎吊,长得满满当当的。在我眼里,这样的乱草蓬简直无法下手,更不用说开锄了。好不容易,母亲拔开了一个空当,就交给我了,她去了菜园。因为昼上一家人餐桌上的菜还等着她从菜园里摘去。我呢,只能按照母亲说的去做。不然又能怎样。父亲在外地,我在家里是长子,我的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原先,夹在两个弟弟中间,还有一个妹妹,夭折了,那是母亲心中永远的痛。
地念与芭茅还好办,双钩藤、鸡血藤都是棘手的,何况还有金樱子与老虎吊。手指手背上中了刺儿,胀鼓鼓的,并不见血。而留下的,却是星星点点的血痂。正当我挥起镰刀,向老虎吊砍去时,只听到“嗡”的一声,有蜂飞了起来。随即,我的头上被蜂蜇得就像有人在叩我毛栗子一样,只能落荒而逃。
回到家,我的眼睛不仅肿成了一条缝,且头痛、晕眩、恶心。母亲见了,连手上正在炒菜的锅铲都丢了,赶紧用肥皂给我洗头,并在拔去蜂刺的伤口抹了菜油。母亲看到我疼得龇牙咧嘴的样子,还是不放心,就拽着我去隔壁邻舍秀娟家讨奶擦。
一进门,就听到秀娟“嘘”了一声,她把怀中哄睡的孩子安放在摇篮中,撩起衣襟就捏奶水。
许是刚刚喂过孩子,或者其他原因,秀娟的奶水明显不足。
是马蜂,还是虎头蜂?我根本没有看清楚。那刺,确实够毒的,弄得我两天没有睁开眼。等我再扛着锄头跟母亲去天马山山脚边,那片乱草蓬已经变成了灰烬。
我挖了半昼,累得锄头都几乎举不过头顶了。干脆就把锄头往地上一横,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母亲“呸”地吐了一口唾沫在手上,边挥锄边说:“嘴越吃越淡,人越嬉越懒。马蜂怕火,生地也怕。”
母亲所谓的人越嬉越懒,是看到我懒洋洋的样子,而生地怕火呢,应是在告诉我刀耕火种的道理吧。
父亲严苛,常年在县城工作。他那么一点微薄的工资要分成三份:其一要孝敬他的母亲;二呢,是家庭的日常开支;最后一份,才是自己的生活费用。在家中,里里外外都靠母亲一双手。她做事熨帖,单薄的身体里仿佛有使不完的劲。父亲觉得一家人光种几分冷浆田不是个事,看到母亲种山,不顾路途遥远,礼拜天尽量骑自行车回家给母亲搭把手。
毕竟,父亲拿锄头镰刀的时候少,他给母亲打下手的机会也不多。
母亲说:“山皮土挖过之后,再松一遍,就可以栽上苞谷秧了。”
母亲还说:“煨苞谷,烤苞谷,蒸苞谷,还有苞谷粥、苞谷饭,那不是一般的香呢。”
这一年,如母亲所愿,赶在秋季种上了苞谷。一家人也如母亲所愿,吃上了香甜的苞谷。
山雀、蓝头翁,以及不知名的鸟儿聒噪,叽叽喳喳,那叫声比我们少年伙伴玩耍的尖叫还调皮、热闹。
也就是这一年,秀娟的小叔子,也就是我的少年伙伴去偷吃浸了农药的番薯种,口吐白沫,差点送了命。
在村里,开荒种山是常事。看到母亲在天马山山脚边种上苞谷有了收成,村里人都跟着去开荒种山了。炼山整地的日子,天马山山脚宛若狼烟四起。
“今年的苞谷,就不是去年的玉米了。”這本是茂生公看到天马山山脚边一片苞谷绿油油的长势,说的一句玩笑话,没想到竟然成了谶语。
苞谷怕遭鸟,更不用说是猴子与野猪了。苞谷秆有了一人高,正在灌浆,猴子来了。后来,苞谷地里还有了野猪侵袭的迹象。
茂生公德高望重,他召集村里人商议说:“人吃不饱,野兽也吃不饱。如果不去守山,今年的苞谷就给猴子野猪种了。”
稻草人起先还管用。谁知没过几天,猴子发现没有什么威胁,一见稻草人就按倒。村里人没有办法,只好打竹梆、敲铜锣巡游驱赶。起先一日三班倒,早中晚各一次。后来,不管用了,村里人合计着在天马山山嘴上搭了一个稻草棚,抓阄轮流值守。秋日的夜里,我陪母亲去住过山棚,星月之下,周围群山如黛。只是,夜鸟的叫声,还有不知名的动物叫声让我毛骨悚然。母亲见我害怕的样子,就在稻草棚前烧了一堆火,那竹鞭与竹子噼噼啪啪的爆裂声,特别响亮。火光映红了母亲的脸,她哼道:
手捧苞谷粿
脚烘石炭火
神仙皇帝不如我
…………
分明,母亲的歌谣里已经飘逸着苞谷的香甜。
然而,猴子野猪的习性,村里人根本捉摸不透。村里许多物事亦是如此。比如:在江思坑吊樟树油的饶佬莫名腰疼,村里的中医都束手无策;启盛家的黑猫明明死了,挂在村口的桂花树上经猎狗一吠,又活了过来;魁手六徒手抓了一只麂子,去捉石鸡摔断了腿;老细就的水牛在田段里吃紫云英,活活地胀死了……
其实,猴子野猪根本不怕人,想袭就袭,弄得苞谷秆一片片地倒伏在地。尤其猴子掰下的苞谷棒散撒一地,到处都是。
茂生公既痛心疾首,又无可奈何:“这没人性的东西,从来没见过如此猖狂的。其他事可以上一回当学一回乖,问题是面对没人性的畜生,跟谁说去?唉……”
当然,村里也有没去种山而眼馋的,顺手牵羊去摘个苞谷棒。对这样的举动,村里没人去当一回事。因为,给人吃了,总比给畜生糟蹋了强。
那一年,苞谷的收成可想而知。
准确地说,母亲在天马山山脚种山也就种了五年。等于说,那五年也是村里人与猴子野猪斗智斗勇的五年。
尽管每年收成都受到影响,但村里人种了,心里还有个盼头。
问题是,苞谷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母亲想种,却无奈。她觉得这是圆柱上搁伞——靠不住,最后还是把苞谷地依季改种了油菜、辣椒、黄豆、南瓜、冬瓜、番薯。
日子,像冷水浸牛皮,不起也不发。父亲考虑到我上初中,就把我转学到了县城的婺源中学就读。
一枚针不能两头快。母亲舍不得那几分冷浆田和开荒的苞谷地,一拖再拖,最后还是不得不从轮溪迁到了县城。
看到母亲魂不守舍的样子,父亲劝道:“等有闲空,回村把天马山山脚种上树就是了。说不定,不出几年,就会成林呢。”
母亲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似乎,母亲还是不放心,她补了一句:“怎么说,都不能丢了乞儿棒,忘记叫街时吧。”
隔了几个月,母亲与我一起回轮溪。天马山那一片苞谷地,已是杂草葳蕤。
俗话说,树怕藤来绕,人怕病来磨。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等我用吉普车把父亲送到轮溪时,他已奄奄一息。父亲把最后安眠的地方,选在了他曾经种过苞谷的天马山。
时间定格在1993年的一个春日。
那天是雨后,我家屋边黄荆墩的香樟树,叶子落得纷纷扬扬,一如天空撒下的纸钱。而我,一次次在天马山父亲墓地前的跪拜,膝盖都破皮了。
又是一年的春日,我带着儿子去天马山祭祀父亲,不禁留下了这样的诗句:
…………
庄稼高了
父亲矮了
春天来了
父亲走了
父亲躺在离田野最近的地方
却闻不到菜花的芬芳
清明时节
我用稻谷酿的酒
和父亲聊天
一杯敬天地 一杯敬父亲
留下一只空杯
盛自己的泪
父母曾经想去栽树的天马山,如今已是郁郁葱葱的油茶林与松树林。白鹭、绶带鸟,是林中的精灵,它们是什么年月栖居林中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偶尔,林中“噗”的一声,有鸟飞进飞出。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