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处于“前道学”时期的范仲淹的哲学
2019-09-10李林玥
李林玥
摘 要:处于宋初“前道学”时期的范仲淹的哲学思想在个人选择与历史背景的双重作用下深深受到《易》与《中庸》的影响,且二者交融并贯彻于范氏的整个哲学思想体系并体现于政治实践中。形成了“以天人关系为主线,以《易》作宇宙生成论为前提,以《中庸》所蕴含的人性论为核心,以‘蒙’为修养功夫,以实现天人会同为终极境界”这样一种已初步具备宋明理学思维的哲学体系。
关键词:范仲淹;前道学;《易》;《中庸》
前人对范仲淹的研究多在于其政治、文学方面,在其思想史、哲学史研究领域,主要集中于范仲淹与宋明理学的关系,对“前道学”中的范仲淹,则重视不够。余英时先生在《朱熹的历史世界》中曾通过范仲淹的人生经历侧面反映宋初儒佛交融的历史现象从而论证此现象是后来宋明理学兴起一渊源。又在其《士与中国文化》中肯定了范仲淹对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转变的功绩,直接影响后来的朱熹、陆九渊等人。诚然,范仲淹不同于朱子之属,他并非理学家,而是政治家,但他在宋初前道学时期的历史背景下以其文章思想体现着“渐”的作用。所以,对范仲淹哲学思想的全面考察有助于我们进一步理解宋明理学。
一、《易》与《中庸》——个体因素与历史选择
(一)范仲淹与《易》
《宋史·范仲淹传》云:“仲淹泛通六经,长于易。……每感激论天下事,奋不顾身。”[1]范仲淹“长于《易》”,并著有《易义》《易兼三材赋》《乾为金赋》等。他极其推崇《易》所蕴含的刚健精神,这种刚健精神在他身上的直接表现是自少年时期就有的“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他认为乾阳的“刚健”之象,象征“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的自然规律,这成为他此后庆历新政变法的精神支撑。
另外,是范仲淹作为儒家知识分子排佛的内在需求。天圣五年,范仲淹作《上执政书》,曰:“夫释道之书,以真常为性,以洁净为宗。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智者尚难于言,而况于民乎?君子弗论者,非今理,天下之道也。……苟有罪戾或父母在、鲜人供养者,勿从其请。斯亦养茕独、助孝悌之风也。”[2]出家之人不能赡养父母,这与儒家之孝义相冲突。范仲淹对佛教的批判实际体现了儒释之不同人生观,而不同的人生观建立在不同的宇宙观的基础上,欲摧毁释氏“以真常为性,以洁净为宗”的人生观,必先建立能与之对抗的宇宙论。“佛教既然讨论现实世界的真幻、動静、有无(宇宙观),人们认识的可能、必要、真妄(认识论)......充满了先秦理性精神的《周易》,正好作为对抗认存在为空幻、否定感性现实世界、追求寂灭或长生的佛老理论的哲学批判武器。”[3]
(二)范仲淹与《中庸》
根据吕大临《横渠先生行状》:“当康定用兵时,年十八……上书谒范文正公。公……因劝读《中庸》。”[4]范仲淹为什么单单劝张载读《中庸》之原因实为范仲淹缘何重视、推崇《中庸》之原因。
从大的历史环境来看,余英时先生认为,《中庸》在有佛教背景的的士大夫的行动下从佛门回流儒门[5]。在范仲淹省试15年后仁宗一改两朝定制,将赐进士及第由《儒行》改为《中庸》。根据《范文正公年谱》,范仲淹于天圣六年作《南京府学生朱从道名述》略曰:“然则道者何?率性之谓也;从者何?由道之谓也。臣则由乎子,忠则由乎孝,行已由乎礼,制事由乎义,保民由乎信,待物由乎仁。此道之端也。子将从之乎,然后可以言国,可以言家,可以言民,可以言物,岂不大哉!若乃诚而明之,中而和之,揖让乎圣贤,蟠极乎天地,此道之致也。必大成于心,而后可言焉。”此文就《中庸》义旨发挥,适在赐《中庸篇》第二年,可见此事对他产生了触动。
二、《易》《庸》与范仲淹哲学体系的建构
长于《易》的范仲淹提出了一个世界本源:乾坤。他以乾坤为宇宙本源,为“造物”者,“惟神也感而遂通,惟化也变在其中。究明神而未昧,知至化而无穷。通幽洞微,极万物盛衰之变,钩深致远,明二仪生育之功。……原其不测,识阴阳舒惨之权,察彼无方,得寒暑往来之理。莫不广生之谓化,妙用之谓神。视其体则归于无物,得其理则谓之圣人”[6]无物之体即乾坤之体。至此,范仲淹用《易》完成了他的的宇宙生成论。范仲淹的哲学以“天人会同”为目标。他明确提出,所谓“易”者,“所以明乾坤之化育,见天人之会同者也”。[7]“乾坤之化育”不仅是宇宙生成论的问题,更是人学本体论的问题。对范仲淹来说,建立宇宙生成论只是一个基本前提,他的真正目的是建立人学本体论。
范仲淹又进一步提出“四德说”,欲建立道德本体论。在传统易学中有所谓乾之四德说,但那是针对天道而言。此乾之四德经过范氏的升华,不仅是天道,更是人道,是他所谓“天人会同”之道。他在《四德说》中表达:“元”是“道之纯者也”,“亨”是“道之通者也”;“利”是“道之用者也”,“贞”是“道之守者也”。“行此四者谓之道,述此四者谓之教,四者之用,天所不能违,而况于人乎”[8]。值此“天人会同”之际,《易》与《中庸》的结合已十分明显。
“天命之谓性”性(四德)虽然受之于天,不代表个体的能动性是不重要的,因为“率性之谓道”。为此,范仲淹强调“心”。反观范仲淹应礼部考试所做《省试自诚而明谓之性赋》(1015年)其文略曰:“性以诚著,德由明发……岂不以自诚而明者,生而非常;自明而诚者,学而有力。生而得者,实兹睿圣;学而及者,惟彼贤良……盖殊途而同致……有感必通,始料乎在心为志;不求而得,终知乎受命于天。”[9]圣人“自诚而明”,贤人“自明而诚”,但二者都“始料乎在心为志,终知乎受命于天”在这里“心”的意义可解释为:德或性内在于心而存在。而在上文所提及的《南京府学生朱从道名述》(1031年)中的“必大成于心而后可”中的“心”的意义可解释为:心发挥人性的自觉,由心实现德或性。《中庸》由释归儒,并引起儒家士大夫对《中庸》的重视与思考,由此“心”之功能的升华可见一斑。
那么对于个体而言,想要大成于心,要如何修养呢?功夫论方面,范仲淹采用《易》蒙卦的资源作《蒙以养正赋》,曰:“蒙者处晦而弗曜,守晦蒙而靡失,……养中正而可分。处下韬光,允谓含章之士……圣人以设彼《易》文,授诸君子。考其在蒙之象,得此养正之理。……暗然而彰,圣功亦在其中矣。表面取资于《易》,实则主要借《中庸》(第三十三章):“故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发挥之。[10]
综上述,范仲淹以《易》作宇宙生成论,以《中庸》作人学本体论、功夫修养论。始于《易》落脚于《中庸》。但并非绝对清晰地划分,每阶段的叙述都融合了《易》与《中庸》只是有不同偏重罢了。于范仲淹本人看来,或许《易》为其思想体系之中心,因其作文每每有“圣人作《易》”云云,而少直接提及《中庸篇》。然而今视之,仲淹实常以《易》为框架,以《中庸》之精神诠释之、补充之。《中庸》对范仲淹之影响实不甚亚于《易》。
范仲淹等人后,便有周敦颐、邵雍而后是张载。周敦颐在《太极图说》中赞曰:“大哉《易》也,斯其至矣”。周敦颐在《太极图说》中很大程度上展现的是道教宇宙生成观的模式,但最后却落脚于 “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焉”的结论;邵雍更是典型的象数学宇宙时空图式论者,但同时他又提出“以物观物,性也,以我观物,情也”[11]这都表明他们试图从《易》为代表的宇宙生成论过渡到以《中庸》为代表的人學本体论。至于张载,李泽厚先生认为:“宇宙论在张载以及在整个宋明理学中,都不过是为了开个头。……一开头总要大讲一通理、气、无极、太极之类的宇宙观;然而,这仍然是一种前奏。前奏是为了引出主题,主题则是重建以人的伦常秩序为本体轴心的孔孟之道。”[12]张载论“宇宙气化”繁杂,一定程度上掩盖了以《西铭》为代表的人学本体论。从历史表面上看,二程似乎与张载同时,但就二者内在哲学逻辑来看,洛学实为在关学宇宙论的基础上更明确突出伦理本体。所以“吾学虽有所受,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贴出来”。再到朱熹,便确定“理”高于“气”,天、命、性、心由“理”贯穿始终。观此所谓“道统”一支,前期主要讲以《易》为主要资源的宇宙论、后期主要讲以《中庸》为主要资源的人性论。看似各有侧重、仿佛自成一家之言,实则体现了理学理论构建的完整逻辑顺序,没有前期宇宙论繁琐但扎实的铺垫,程朱无法有底气地向上建构人性论、伦理本体论。
由此观之,范仲淹的“以天人关系为主线,提出宇宙生成论,以人性论为核心,以实现天人会同为终极境界”的哲学已具有理学思维的一般框架。朱熹评他为理学之“渐”实无偏颇。
三、结 语
处于宋初“前道学”时期的范仲淹的哲学思想在个人选择与历史背景的双重作用下深深受到《易》与《中庸》的影响,在哲学上以《易》作宇宙生成论,以《中庸》作人学本体论、功夫修养论。而其政治实践佐证了《易》与《中庸》对范仲淹产生巨大影响。始于《易》落脚于《中庸》、以《易》为框架,以《中庸》为内容的结构已初步具备理学思维的一般范式。范仲淹为官时,以身作则,转变士风,强调“以天下为己任”和“忧乐观”、引导张载和“宋初三先生”、倡“明体达用”之学,成道学先驱、建立学院,培养人才,可谓“为师为将为相一完人”终成一代士大夫偶像(苏轼就十分仰慕范文正公),故说范仲淹的哲学思想对后世理学家必有一定程度影响,至于影响程度如何则非本文所涉及。在一个历史机遇时期,思想史的转折时期,范仲淹就是历史棱镜的一面,透过它、研究他,有助于我们从另一个角度窥得更多理学这座大厦的面貌。
参考文献
[1](元)脱脱等:《宋史》卷三一四《范仲淹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0267-10268页
[2]范仲淹:《上执政书》,载《范文正公文集》卷九,《范仲淹全集》,第217页。
[3]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第234页。
[4]《张载集》附录,中华书局点校本,1978年。
[5]余英时:《朱熹的历史世界》,第86页。
[6]范仲淹:《穷神知化赋》,载《范文正公别集》卷二,《范仲淹全集》,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487页。
[7]范仲淹:《易兼三材赋》,载《范文正公文集·别集》卷三,《范仲淹全集》,第491页。
[8]范仲淹:《四德说》,载《范文正公文集》卷八,《范仲淹全集》,第187页。
[9]范仲淹:《省试自诚而明谓之性赋》,载《范文正公文集》卷一,《范仲淹全集》,第15页。
[10]范仲淹:《蒙以养正赋》,载《范文正公文集》卷一,《范仲淹全集》,第12页。
[11](宋)邵雍:《皇极经世·观物外篇》,《皇极经世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152页。
[12]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上海:生活·读书·新知 三联书店,2008年,第23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