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陈四百《多情即长生》及其写作
2019-09-10方雷
方雷
内容摘要:《多情即长生》作为陈四百结集出版的首部小说集,可谓用情用心之作。作者极尽小说叙事之可能,以娴熟技法拓宽小说的表意空间,尤其是作品所具有的荒诞性、幽默性和互文性,对于小说创作颇具启发意义。
关键词:陈四百 《多情即长生》 小说创作
《多情即长生》是陈四百结集出版的首部小说集(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年4月出版),由《多情即长生》、《离骚乐园》2个中篇小说组成。它与其他80后作家作品相比,体现出迥异的叙事风格和美学追求。作者极尽小说叙事之可能,以娴熟技法拓宽小说的表意空间,让人在掩卷之余颇有一些意味无穷之感!
小说如何讲故事,是小说永远无法躲避的关键性问题。小说离不开故事,既不能孤立于故事而独立存在,更不能仅仅只是一个单纯故事。小说从来不甘于做人们在茶余饭后打发时间的消遣俗物,虽然很多时候还是逃不出这种宿命,但小说凭借自身顽强的文体衍变史在告诫人们,小说不小。小说是作者个体经验之上的生命体验,它源自此在、指向未来,脱胎俗世、直抵灵魂。正如刘恪所言,“小说是个人灵魂绝不妥协的结果”[1]。尤其在纯文学小众化的今天,坚守文学理想已经变得日益艰难,作者深知《故事会》的拥趸者们不会喜欢她,想看“怪、力、乱、神”的玄幻迷们也不会是她的菜,所以,她从一开始并无意于为读者呈现多么光怪陆离的故事。她有更多的时间和耐心处理情节以外的事情,因为让小说耐看比好看也许更重要。
《多情即长生》的叙事并不复杂,以主人公柳小尔为主线,或可将其看作“我”的一部青春成长史。“我”生长于乡镇,在省城读完大学,后来混迹京城。若单从“我”的成长轨迹来看,这样的迁徙路线可能会让不少读者在暗中想到自己。但这样布局实在是危险的,在青春小说泛滥网络的时代,为人物造像的写实主义意义不大,多一个“我”或少一个“我”在读者眼中就如同烟云,不会牵动一丝一毫的情感。况且视听艺术可以更加完美呈现的人与事,放到小说身上怎么看都属于多此一举。作者洞悉其中艰难,反倒更加坦然,索性不避陈俗,选择铤而走险,竟然以“情”为题,来了一个险上加险。要知道,在数量庞大的小说作品库里面,关于“情”的题材早已多如牛毛,很容易归进类型小说的泥潭而找不到自己。幸好作者之意并不全在于此,能够化险为夷,在以身试险的挑战中反倒增加了小说好看的必要质素。
说实话,初闻小说题名,我多有不解,多情何以能够长生?在我业已僵化的思维里面,多情自古应该伤离别的,不信有学友歌神之“伤离别,离别虽然在眼前”作为佐证。言情之难,早有汤显祖下过定论,“世间只有情难诉”。小说言情,无异于雪芹之后重写《红楼》,或者莎翁之后重写《哈姆雷特》,殊非易事。但作者不避险阻,既不取法套路让人读之无味,又无腻歪滥调让人生厌,以“情”为题却不刻意写“情”,使“我”之多情,多有可看可爱之处。在乡镇,“我”最喜爱的男人是林哥哥,但他教会我的爱最终用来爱别人;在省城师范学院,计算机系的PS与中文系的“我”在院系联谊中相识相恋,纯洁的爱情在毕业后烟消云散;在京城,“我”与丈夫贾艺术按部就班地过上了“指标婚姻”生活,这一节以极其戏谑的手法,让人们在冷幽默中看到一地鸡毛后的苍白与无趣。作者写“情”亦隐亦谐,最终把“情”变成了草丛里的蛇、炉灰下的线。每到动情处,便有共鸣时,岂不更好玩、更好看?
小说虽然不乏荒诞情节,但荒诞只是一件饰伪的外衣,在脱去外衣后依然可见里面包含的真情、真心。小说只有回到真实,回到此在,才能拥有打动人心的力量。作者从不执念于公共经验,在她的笔下,柳小尔尽力活成自己的样子,虽然不完美、多迷茫、尚不通达,但那是真实之“我”,以“我”之所观所感写出“我”之真心,是小说最能抵达人心的地方。
有人说,小说多多少少都带点自传性质。曹文轩认为,“一个小说家只有在依赖于他个人经验的前提下,才能在写作过程中找到一种确切的感觉。”[2]我相信《多情即长生》是作者基于个人生命体验的用情之作,这使作品在抵达真实限度的同时也遭遇到“写什么”的题材瓶颈,个人经验必然要跃升成为集体经验或者生命经验才可能具有更加恒远的意义。更何况早在巴尔扎克书写《人间喜剧》的年代,现实主义写作手法已经臻于完善,这使得我们今天对小说情节的编排与对意义的追寻都已变得更加困难。小说作为一种经验书写,在呈现生命个体本真表达的同时,如何让人物去模式化,只写出独属于作者的那个人物,真正做到用属于小说的方式立言立心,这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李建军在整合布斯小说修辞理论的基础上,对小说修辞的概念进行了更加完整和准确的界定。他认为,“小说修辞是小说家为了控制读者的反应,‘说服’读者接受小说中的人物和主要的价值观念,并最终形成作者与读者间的心照神交的契合性交流关系,而选择和运用的相应的方法、技巧和策略的活动。”[3]简单说,小说修辞之必要就是作者想尽一切办法让读者相信和认同作品,哪怕眼前的文字纯属虚构甚至是胡说八道,都要让人理解并接受。为此,作者可谓下了一番大功夫。在我看来,小说集《多情即长生》的写作主要体现出“三个性”,即荒诞性、幽默性和互文性。
先说荒诞性。荒诞从来不是小说的目的,而只是一种工具。它不是小说的必要元素,因此不必越多越好。最好的荒诞可遇不可求,太僵硬不行,太生涩不行,太不自然也不行,荒诞太假就显得不够真实。荒诞的难度恰恰在于它的真实性。小说通过荒诞能够为读者架设另外一种视角,为反思、否定和批判现实提供一切可能。读《多情即长生》,你会不知不觉掉入一些荒诞场景。比如,“我”之存在即为荒诞。小说开篇写“我”少年时代最喜爱的林哥哥就要病逝了,“我”对林哥哥说“你要是死了,我就去做尼姑”,结果“我”便真要去做尼姑。“我”說这句话时,已为他人妇,在现实生活中是没有人会这样说话的。丈夫贾艺术据此认定“我”疯了,疯子的言行必然是荒诞的、不可信的。但疯了的“我”为什么要说这样一句话呢?这句话经常出自初恋少女之口,也许在“我”少年时代曾对林哥哥说过,虽然“我”疯了但“我”对这句话依然记忆犹新,因为这句话“我”与林哥哥的情便永远都在,可能这便是荒诞中的真实吧。再如丈夫贾艺术这个人物,虽然作者并未对其进行任何外貌描写,但不难想象出此人的“中年大叔”形象。他的单调、无趣、不解风情让“我”看不到生活的尽头。尤其是“我”与贾艺术所谓的“指标婚姻”,一看就知道是作者在瞎编乱造,但读过、笑过以后不免惊愕发现,生活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中终于把人变得像机器一样,为完成既定指标而不断运作,“丈夫每周至少要陪妻子聊天七个小时”、“妻子每周至少要给丈夫熨衣服七件”,这使多情也终于变成寡情。从篇幅上来看,小说中涉及荒诞的情节并不很多,因为作者本就无意于寄情荒诞,但透过这些篇章能够进一步加深对人物自身矛盾性的认识,从不同侧面增强人物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从这个意义上来看,荒诞真是一面好镜子,照进现实,照进人心,让人物鲜活,让小说通透。
再说幽默性。小说作为个体想象的天堂,并无一套标准用于评判孰好孰坏。王安忆认为,“好小说的标准,很难说它有什么,只能说它没有什么。它肯定是不无聊,它也不低级,它还不乏味。”[4]要我说,小说的最高标准无非“好看”两字。好看必须要有趣、有味,读之使人发笑并在笑中引发思考。掰着指头算,恐怕只有幽默能够兼具喜剧心理和美学意味了。米兰·昆德拉说,“幽默是一道神圣的闪光,它在它的道理含糊之中揭示了世界,它在它无法评判他人的无能中揭示了人;幽默是对人世之事之相对性的自觉迷醉,是来自确信世上没有确信之事的奇妙欢悦。”[5]作者深谙幽默之于小说的意味,她写柳小尔的遭际从不试图去给人物贴上任何标签。哪怕上帝视角给予作者无限权力,但这并不意味着就可以随意指手画脚。比如,作者写“我”进京之后的窘迫完全属于戏谑手法,让读者在反讽中自己领会,而不是去强行灌输、让人生厌。“我在一无所有的时候,选择来到了京城。”“当时京城有句话:找不到工作,就去做编辑。”但“我”却应聘失败了,因为“看到第一道题我就傻眼了,问印张、开本、页码怎么换算。”再比如,作者借小说人物顺便嘲讽了一下当今的论文写作乱象,写贾艺术把“我”送进了精神病院,为此他要以精神病院的女病人为研究对象写一篇名为《论当代知识女性的精神分裂》的论文。后来,由于主治医生因为“我”总是指着他大叫蛇便不让他来看“我”了,他又准备写另一篇叫做《论蛇与第二性的关系》的论文。看到这里我的脊背开始冒出冷汗,犹豫着要不要写完这篇评论,生怕弄不好就成了作者不经意间嘲讽的对象,那可就得不偿失了!后来,我将书封上的作者简介认真研究了一番,感觉作者近乎执拗地介绍自己“曾做过小学教师、图书编辑、广告文案、女裤售货员、英文小说翻译、剧组场记等职务”,我感觉这里面多少埋藏着作者的小说观。小说既是现世的,又是超世的,没有一部小说可独立于生命之外而存在。鉴于此,我决定戴着高度近视镜摸一摸这头大象,且不管它摸到腿还是摸到肚子吧!
第三说互文性。互文者,原为参互成文、含而见文之义也。小说中的互文是对情节碎片的重新拼贴,将原有的时间链条打破后按照小说固有的逻辑进行再次编排。作者对互文的自觉运用,进一步增强了小说的立体感、层次感和可读性,使小说真正成为具有诗意的文学建筑。作者在《多情即长生》中设置了许多悬念,比如考取诗歌学博士的林哥哥却写不出诗歌,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就死了?PS在与“我”经历单纯的爱恋后,又遇到了什么样的女性?“我”漂泊京城后干了些什么?这些扑朔迷离的问题待读完《离骚乐园》后都能找到各自的答案。实际上,这两部中篇小说合在一起其实就是一部完整的长篇小说,但作者并没有这样做。我的理解是,如果单从讲故事的角度看,可能长篇更合适,因其情节完整能够满足读者对作品的故事期待,但这样做却离小说的审美要求还有一段距离。传媒时代的小说已没有必要去追求对生活的过多展现,况且这样的展现本身就是毫无意义的,有敲键盘的功夫不如扛台摄像机来得方便。小说作者尤其要掌握一点拿手术刀的本领,把人体、人物、人生诸多关节打开,不管悲伤还是愉悦,抑或震撼、感动、愤怒等等,总之要动其情才能抓住读者的心。所以,作者用心地设计两部可以单独成篇的中篇小说,虽则增加了小说的写作难度但各有悬念、各自关照、互相成全、自成高格。再看两部之间,内容各有侧重。《多情即长生》主要写“我”疯后回忆在乡镇、省城的生活。《离骚樂园》分别写“我”、林哥哥、PS各自在京城的离奇遭际。“我”辗转多个行业甚至尝试了理财陷阱后,靠给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头朗读赚取生活费用;林哥哥在京城新开的餐厅“大开嘴戒”里创办离骚乐园,后来因策划举办行为艺术被人举报聚众淫乱,被送进精神病院;PS创业失败后成了影视投资人戴兰的情夫兼司机,结果投资项目失败后两人各奔东西。读完《离骚乐园》后再回过头看《多情即长生》,虽“我”多有疯人疯语但不掩其纯美本质,人生在遭遇太多不堪后开始向往单纯。小说结尾写“我”返回故乡,父亲说“早起上后山,叶子上的露水,更好闻”,说明“我”在历尽磨砺后已经与故土、与过往、与生活达成了和解,毕竟多情即是长生。
除此之外,作者还通过文体实验的方式探索了小说叙事的可能及路径,对小说创作进行了十分有益的探索。《多情即长生》作为作者多年追寻文学理想的第一颗丰硕果实,它饱有真心、饱含深情,让读者在心灵受到触动后,看到作者的潜力及未来创作的更多可能,非常值得在静谧的闲暇午后慢慢品读!
参考文献
[1]刘恪.现代小说技巧讲堂(增订版)[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2.1.
[2]曹文轩.小说门[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2.7.
[3]李建军.论小说修辞的理论基源及定义[J].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1):56-60.
[4]王安忆.小说与我[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8.
[5]米兰·昆德拉.被背叛的遗嘱[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6.
(作者单位:桂林理工大学南宁分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