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异乡人”与他们的新年“食物链”
2019-09-10朱英豪
朱英豪
01德鲁士的港口
02德鲁士的港口
03德鲁士的港口
04德鲁士湖畔一家酿酒厂
前几天,得空回了一趟浙江农村老家。还没进腊月,集市里摆满了各种冻米糖、黑米、番薯丝、芋头丝,油亮油亮的,看得我这个回乡人直流口水。可吃到嘴里,还是觉得没有小时候的味道香。物以稀为贵,那时候,这种年货都只有过春节才有机会吃到,而且都是自己在家里捣鼓。稀罕又亲密的东西,嘴巴记得住。
一个人无论离家多远,最容易惦记的,还是放进嘴里的东西,所谓少胃之不能移也。清楚记得10年前在瑞士拍摄一个项目,其中有一个模特是年轻时从意大利移民过来的泥瓦匠,他每年圣诞节回意大利探亲,必须要做的一件事,是带回几盒潘妮托妮意大利圣诞水果蛋糕。在他看来,瑞士人做的水果蛋糕再地道,也比不上家乡的好。
出生在苏必利尔湖畔德鲁士城的玛雅女士未必会像这位泥瓦匠这么冲动。作为一个两岁孩子的妈妈,她告诉我,每年圣诞她为家庭献上的拿手好戏是北欧风格的pepperkaka,一种又硬又脆的姜饼,在德国、波兰、奥地利和大部分北欧国家都很流行。德鲁士是明尼苏达州出了名的挪威小城,挪威裔居民有1万多人。从20世纪初开始,这里似曾相识的气候条件以及湖畔的渔业环境,吸引很多挪威人在此安家落户。
这种姜饼,与喜欢捌饬家居的中国人其实近在咫尺。某年家里装修,我天天往某知名北欧家具店跑。临近出口处的食品柜台上,一盒盒标着pepperkaka的饼干盒子与三文鱼和肉丸子摆在一起,俨然是瑞典国货一条街的架势。
我没有口福品尝玛雅的姜饼,但几个月后,我居然鬼使神差地跑去大西洋畔的挪威中部城市特隆特姆,参加了一次特别的良(麦)田肥鱼(三文鱼)的农场美食之旅。在与三文鱼活蹦乱跳的深海养殖场比邻的海鲜饭馆里,吃完半只新加坡胡椒螃蟹的市长先生亲口告诉我:这里除了海鲜,在知名的圣诞市场里,你的确能买到全世界最好的挪威姜饼。如此说来,这算不算替玛雅家还了一个乡愿呢?
01贡布胡椒园里的长胡椒
02一种类似kralan的烤米糕,用芭蕉叶替代竹子
04挪威特隆赫姆的胡椒螃蟹
05贡布的酒吧夜生活
有学者称四千多年前中国人就开始种植和食用姜,记录孔子膳食“不撤姜食,不多食”的《论语》,估计是世界上最早有关姜的记载。爱荷华大学一篇学术报告称冲国南方的姜从泉州出发一路向南,经过海上丝绸之路,抵达斯里兰卡和印度,再从印度到达中东和埃及,再到安达卢西亚、欧洲南部、北欧。另有一路,是从新疆经过中亚和波斯,也传到欧洲。如今印欧语系很多有关姜的词语,词根都来源于维吾尔语的姜(sansabil)。而明尼苏达的姜,显然是欧洲的开拓者从欧洲再带到北美大陆的,这些人里包括玛雅的先祖。
除了学者,没有多少人会在意姜最早从哪里来。玛雅的乡愁,对应的,是她祖母的厨房里,烘焙炉里散发出来的味道。在欧洲,姜更多作为一种隐身的调味剂,被碾磨成粉,附身在庆祝圣诞的姜饼身上。正如很多18世纪的英国小酒馆,会用姜粉来給顾客调酒,我们更习惯新鲜的姜,它既用作日常烹饪不可或缺的调味品(葱姜蒜),也用来煮茶调酒,但都得明见,似乎才让人放心。《水浒传》里,王婆家“便浓浓的点两盏姜茶,将来放在桌子上”。而在我小时候的老家,爷爷开的小南货店里,有酒客站在那张也用来扯布剁肉的柜台边上喝酒,温好的黄酒壶底,躺着几根姜丝。
玛雅还专门把儿子的名字取作菲茨杰拉德,以此纪念一艘被誉为是“苏必利尔湖泰坦尼克号”的菲茨杰拉德号邮轮。它于1975年冬季的一个黄昏沉没,沉船的真相至今不明,船上载满了北欧过来的移民。一起沉入大海的,没准还有某个北欧人从家乡带来的姜饼。
和玛雅祖辈们一样重洋跋涉,七百多年前,一位名叫周达观的明朝官员不但为世人留下了最早的有关吴哥窟的记载,也留下了吴哥王朝种植胡椒的最早文字史料。
6月的一天,突突车车夫万迪和我坐在贡布市闹市区一家意大利餐厅靠近廊道的位置就餐。我们刚从法国人经营的一家胡椒种植园回来,饥肠辘辘。他没看菜单,给自己点了一款柬埔寨最特色的美食loc lac(酱汁牛肉饭)。这款经典的越法混合美食被柬埔寨人改良之后,辅以用青柠汁、贡布盐以及贡布黑胡椒混合的酱汁。我没点意大利菜,点了一款贡布著名的胡椒烧螃蟹。相比挪威吃到的那款新加坡黑胡椒螃蟹,贡布的版本显然更符合亚洲人的烹饪习惯,就像眉州东坡的青花椒肥牛,绿油油的胡椒籽一串串地挨着炒得金黄的螃蟹。不约而同地,我们都点了以贡布胡椒为原料的菜式。
01波利尼西亚土著的新年演出
02夏威夷威基基海滩日落
03大溪地的“龙舟这赛”
04昔鳍金枪鱼Poke
1296年,永嘉人周达观从宁波港起航,途经泉州、广州、七洲洋和占城,抵达真蒲,之后沿湄公河北上前往吴哥,往南前往贡布。他住在吴哥窟城楼北的一间公寓里,前后一共待了近一年的时间。他也爱到处溜达,考察民情的足迹遍布高棉国境内各地。回国后的15年内,他慢慢写就一篇万言文,记录当年所见所想,从柴米油盐到国防民生,无一挂漏。“胡椒间亦有之,缠藤而生,累累如绿草子,其生而青者更辣。”就这么一句涉及当年胡椒的记录,法国种植园的导游数次提到它,还把它和周达观的头像一并打印出来,展示给一群英国法国来的游客,他甚至高声宣布,是周达观给高棉人带来了胡椒的种子。
“我并不觉得那位官员带来了胡椒种子,因为如果他这么做了,肯定会把这件事写到自己的游记里。但哪怕没有,他也已经够厉害了啊。”那辆带有漂亮花纹木托的突突车艰难地穿行在雨季过后泥泞不堪的乡村土路上,迎面骑过一个放学的小女孩。
作为祖先来自海南的移民后代,大学里主修英语的万迪记住了周达观。作为喜欢吃花椒的柬埔寨人,他记得小时候父亲告诉过他,在法国殖民统治时期,这里的花椒曾经出口到法国和欧洲,受到巴黎各大餐馆的厨师的追捧,当时上好的法式黑椒牛排,必定选用贡布的黑胡椒。因为独特的带有花香的桉树油风味,贡布胡椒在1970年代前一直被认为是世界上最好的胡椒,是胡椒之王。如今,复兴的胡椒产业迅速成为柬埔寨第一个获得世界产地认证的农产品,每年出口欧美供不应求。
通過后来的聊天我得知,在万迪先生家每年4月庆祝柬埔寨新年的家庭餐桌上,除了用糯米红豆做成的kralan米糕等传统新年食物,那盘我曾经大快朵颐的绿胡椒炒蓝蟹,也是必不可少的。
贡布市和白马市的菜市场,每天天蒙蒙亮,就有戴着宽沿遮阳帽的渔家女挑着自家的海鲜来卖,那是几个小时前,家里男人在南中国海域里用竹篓捕获的战利品。熙熙攘攘的顾客里,有饭馆的厨子,也有远自三个小时车程外的金边食客,甚至有附近的越南游客。最近几年,这里的蓝蟹和贡布胡椒的完美组合,成了原产地美食的最有力佐证。
西方的元旦新年和中国农历新年也是柬埔寨人必过的节日,但只有柬埔寨新年是最大的节日,也只有在那一天,柬埔寨人才会卸下一年的辛劳,真正享受节日的快乐。4月的选择是千年来人与自然的默契配合,它处在旱季丰收的收尾,而讨厌的雨季还未降临。
另一场不寻常的新年庆祝,发生在几千里之外的太平洋中心。
11月的一天,在一家虾车餐厅,当我问我的美国朋友蕾拉妮,圣诞节母亲会不会为她准备特别的美食时,她坚定地摇了摇头。
在夏威夷,你会发现这里有很多美国游客,但你也会发现一样多的日本游客。这里是最不美国的一个州,甚至有一些人会在门口悬挂夏威夷旗帜,以表达自己对土著文化的认同。
对于蕾拉妮一家来说,最大的节日不是圣诞节,而是叫作Makahiki的传统夏威夷新年。根据最古老的传统,这个持续4个月的庆祝活动从七姐妹星团升起后的第一个新月10月开始,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的2月。这恰恰也是丰收结束和下一次农垦开始之间的一段时间。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人们举行各种庆祝活动,其中最大的一项叫Molokai Hoe,类似中国的赛龙舟。只有在这个活动期间(2019年是10月),蕾拉妮的母亲才会为家人准备一年中最丰盛的Lu’au宴,当地人叫夏威夷烤野猪宴。而其中必然有一道看似平常又不寻常的国菜Poisson Cru,类似今年十分流行的夏威夷鱼生沙拉饭(poke bowl),区别在于前者的生鱼块是经过柠檬和椰汁腌制过的。这种处理方法,来自蕾拉妮母亲的故乡大溪地。
几十年前,蕾拉妮的父亲是一个年轻的珍珠商人。他经常跳上一艘停靠在威基基的轮船,在海上漂流30天后抵达大溪地。下岸后,他走访当地渔户,凭经验和眼力购人大溪地闻名全球的黑珍珠,再乘下一班船回到夏威夷,倒手出售。一来二去,他得到了人生中最宝贵的一颗黑珍珠,并留在身边,那就是蕾拉妮的母亲。
很多人并不知道,夏威夷的先祖们,其实就是来自大溪地的波利尼西亚人,和蕾拉妮的父亲一样,那些人划着独木舟,在公元7世纪到13世纪期间陆续漂流到夏威夷诸岛,这些人逐渐成为现代夏威夷人的主体。独木舟赛事Molokai Hoe,似乎不仅仅是一场男人们挥洒荷尔蒙的战争,它在提醒所有夏威夷人,不要忘了自己从哪里来。
在我看来,很多夏威夷人很珍惜自己的波利尼西亚文化传统,而蕾拉妮的出身,过去美国那段不光彩的历史,以及目前这种文化的式微,让她更加认同这种身份。同属一个文化圈的姐妹岛,夏威夷和大溪地之间的航班每周只有一次,而从东京、上海、旧金山、巴黎到这两个地方却可以每日直航。她小腿上的刺青似乎证明了我的观点:Tiki像和栀子花。前者是所有波利尼西亚神话公认的始祖,后者是法属波利尼西亚的象征:大溪地栀子花。
2019年即将过去。玛雅、万迪和蕾拉妮,他们是我在这一年旅行路上偶遇的无数异乡人之一。之所以费些笔墨去记录他们,是因为他们对身份与传统的迫寻,以及这种追寻和美食之间的有趣勾连。正因为我们有着不同的新年(也出现在如此不同的月份),全球各地的新年餐桌才会如此吸引旅人回家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