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摄影在图片之外的意义
2019-09-10马永红
马永红
三幅相同主题的新闻图片,拍摄于不同的年代,出自不同的摄影师之手,当它们机缘巧合地并肩出现你的面前时,你定会惊叹:前后相距半个世纪的图片大有不同,却又何其相似。惊叹之余,你会有怎样的思考?
我们先来认识这三幅作品。第一幅《长江夜色》:建设中的武江长江大桥(图1);第二幅《网梦》:建设中的武汉长江二桥(图2);第三幅《炮眼工》:建设中的丽香铁路虎跳峡金沙江桥(图3)。
三幅图片差异甚大。首先是拍摄年代不同。第一幅拍摄于“建同时期”的1956年,第二幅拍摄于改革开放十余年后的1994年,第三幅拍摄于交通大发展时期的2016年。
其次是拍摄者不同。第一幅的作者任发德,出生于1930年代,是新中国第一代摄影师:第二幅的拍摄者杨石修,出生于1940年代,是桥梁工地专职记录施工过程的摄影师;第三幅作品出自著名摄影家、《工人日报》摄影部原主任于文国之手,他出生于1950年代。
第三是拍摄设备和手法不同。第一幅照片用的是德国产的林哈夫,当时几乎是最好的相机,双镜头胶片机:第二幅用的是一台尼康FM2,胶片机:第三幅是索尼微单,数码机。
第四是传播渠道和受关注度不同。《长江夜色》刊发于1957年第2期的《中国摄影》杂志上,受到全国人民乃至全世界的关注;《圆梦》刊发于《桥梁建设报》,之后参加武汉市的一个摄影比赛获得金奖,在武汉市的摄影圈颇受好评:《炮眼工》在《人民摄影报》以头版大图的形式刊发,一时好评如潮。
种种的不同,贯穿了三幅图片各自的产牛全过程。这三幅差异甚大的摄影作品,却又如此地相似:作为读者,我被深深打动。为何会被打动?让我们来试着做一些简单的分析。
一、新闻性呈现出的事实震撼力
新闻摄影的属性首先是新闻,新闻是真实、准确、及时的。好的新闻作品为受众所喜闻乐见,自身就会产牛传播力,新闻摄影作品则更凶其“有图有真相”能带给读者与文字完全不一样的视觉冲击而受到炊迎。这三幅作品都做到了这一点:及时有效地传递出受众需要的真实新闻信息。
1953年-1957年,万里长江第一桥——武汉长江大桥的建设受到全国人民的高度关注,1956年大桥工地掀起建设高潮,人们迫切地想知道大桥施工的进展状况,任发德的这张《长江夜色》给大家解了渴。武汉长江二桥是长江上第一座斜拉桥,在当时是一种新颖的桥梁型式,人们在关心它可预期的通达功能的同时也好奇于它的建设过程,杨石修的《圆梦》满足了那一个时间段里人们的期待。丽香铁路是一条穿越于云贵高原西部的山区铁路,跨越金沙江虎跳峡的这座铁路桥是怎么建的?于文国的《炮眼工》给了一个答案。
二、纪实性带来的历史穿透力
新闻摄影并不等同于纪实摄影。新闻是当下的、单一的,甚至是猎奇的,是以满足当下传播需求为目的的:而纪实是记述实况,这个实况或许并不能成为新闻而获得时下的关注,但它一定是有历史意义的。不论是新闻摄影还是纪实摄影,都要通过准确抓取典型瞬间达到创作目的,新闻摄影如果只停留在新闻瞬间本身,就只能是件易碎品,其存在价值转瞬即逝,如果深入到新闻事件中,叩问更深层次的现实意义和历史意义,那么它不但可以成为优秀的新闻作品,还具有了纪实的力量,能呈现出更多的视觉维度。
1956年的武汉是什么样的?那时的桥梁建设用什么装备?从《长江夜色》上我们可看到,除了桥梁工地的施工灯光,作为背景的武汉市灯火阑珊,现在的人很难想像这里是武汉的内环,没有璀璨的霓虹,没有林立的高楼。对比之下,真是沧桑巨变。
武汉长江二桥的建设比武汉长江大桥晚了十多年,江城人民对它的企盼随着桥塔的一点点升高而愈见强烈。桥塔眼见就要封顶,杨石修给他的这幅作品取名《网梦》,准确真实地表达了一座桥在全城人心中的位置。事实也的确如此,后来武汉又有了许多长江大桥,都有各自的名字,如灭兴洲大桥、鹦鹉洲大桥等等,只有这座桥没有大名,一直只被唤作“二桥”。
时间进入2016年,长江上已有了百余座大桥,中国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跨海大桥——东海大桥已通车10年,超级工程港珠澳大桥的建设接近尾声,这个时候,在云南修建一座桥梁会是怎样的情景?凶为交通不便,建桥的材料和物资依然要肩挑背扛进场,进行桥梁基础施工之初,工人依然一个炮眼一个炮眼地手工钻进。虽然没有全景,虽然只是局部,但《炮眼工》传递出的力度和决心如前两幅作品一样直击人心。
站在历史的维度上看,纪实摄影关注的是社会和时代,紀实摄影的落点自然就是人、人性、人道主义和人文精神。这三幅作品都做到了。
三、艺术性产生的情怀感染力
新闻图片需要艺术性吗?或许有人会有疑问。就如同一篇好的消息、通讯稿首先得是一篇精彩的好文章一样,好的新闻图片首先应该是一件好的视觉艺术品,这一点认识毋庸置疑。
《长江夜色》《网梦》都是夜景,暗色的背景更好地突出了主体。《长江夜色》用了两次曝光技术,使架设中的钢梁在施工灯光、机械设备照明的映衬下显出清晰的轮廓,两次曝光之间,恰好等来一艘拖轮从江中间的桥墩驶向岸边的施工码头,为硬线条的工地画面增添了一条明亮的弧线,使接近静态的场景有了动感。《网梦》在视频不普及的时代几乎等同于一段视频,摄影师让自己的一次快门如长镜头般收进了桥塔之上吊机旋转工作一周的动作,于是,施工中的桥塔顶上有了梦幻般的真实光环,使作品呈现出干净而复杂的审美力。
《炮眼工》是一幅极具张力的摄影作品,巧妙地选取了一个低角度构图,近景是一位炮眼工力量充沛的双腿,穿过尘雾,透视出远处一位炮眼工的工作全景。三维的画面中,天地间大我与小我的角色互换、人与自然之间改造与尊重的哲思引人人胜。
四、专业精神的感召力。不论是新闻性、纪实性,还是艺术性,这三幅图片都是优秀作品,但它们吸引读者打动读者的仅仅这些吗?当然不是。我认为,好作品可以抓人眼球,作品中流露出的拍摄者浓浓的专业精神才是冲击读者心灵与读者产生共鸣的珍宝,那就是尊重和敬畏。
任发德老先生在回忆创作《长江夜色》过程时说,1956年初冬的一个傍晚,在武汉桥梁工地上拍了一天施工进度的他扛着相机回宿舍,走上龟山时不经意间回头一看,好美呀!他立即返身,支起三角架,拍了起来。回到兼宿舍的工作间,连夜把底片冲洗出来。结果很令他失望:底片上只有一些光点,钢梁、机具都没有轮廓。怎么能拍出他眼睛看到的长江夜色呢?茶饭不香地琢磨了几天后,他忽然想到一个办法:两次曝光。
几天之后的一个下午,任发德扛着三角架,背着照相机,直奔龟山上那天拍照的地方,找好角度,架稳相机,开始观察光线的变化。下午4点半,他用1/200秒的快门曝了第一次光。然后就守着相机,不让它有一丝一毫的移动和晃动,开始等待。晚上8点,他再次摁下快门,这次用是的2分半钟的慢门。又连夜冲洗出来,成了!
杨石修为拍《圆梦》,在工地四周找了许多角度,守候了几个下午和晚上,拍摄了许多次才终于完成了他自己满意的作品。
于义国用的是数码相机,没有了两位前辈在设备上的先天不足,但这幅作品产生在海拔2000多米的高原上,伴随左右的是陡峭的山崖、迷漫成团的钻孔粉尘,以及数个小时上上下下的攀爬。
用脑用心去品读这三幅桥梁主题的优秀摄影作品,让我们相信,摄影技术不是最重要的,摄影装备不是最重要的,拍摄内容似乎也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摄影师对拍摄对象的尊重,以及对摄影行为本身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