粔 粔①
2019-09-10
(作者系农村青年女社员)
张老太太的闺女秀敏生了个胖小子,她喜得合不上嘴,一满月就亲自去把女儿和外孙接来家。
住了几天,眼瞅着要过春节了。秀敏要回去,张老太太不让,说等队上分了面给外孙蒸对“粔粔”抱回去。
本来接闺女时,张老太太还没敢抱有这个奢望。去年队里冬麦种的少,碰上春旱又歉收。队长陈三说:“算了吧,反正一人分不上四斤麦,不值得磨面费事的。留在队里,社员大干好吃点,队上人来客去也省得去借。”
就这样,打下的麦子留在了队里。社员插秧时倒是吃了两顿烙饼,但也看见前队郭队长来这里弄去一百多斤麦。为这事,陈三跟社员理直气壮地说:“前队和咱是关系单位,咱缝纸袋是人家帮助买的牛皮纸,缝好纸袋卖不出去又是人家托人给卖的,吃咱点麦子应该。”但不久,大队副书记和“五小”厂长也来称去一百斤,这又为了啥?陈三没有解释。
张老太太家里不存一指面,当然不敢想到摆体面。这两天,她得到一个准确消息:为了过春节,粮站给小麦歉收队一人供应四斤面。张老太太喜滋滋的,心想这回可该给外孙蒸对“粔粔”了,别叫亲家母那老东西笑我“狗食”。她盘算着:自己和儿子两人,能分八斤面。给外孙蒸六斤?不行,春节还得吃两顿饺子,儿子风里雨里干了一年……蒸四斤?太少了,人家捻线厂齐厂长的老婆,给外孙蒸的是十二斤面……核算来核算去,最后横下心:四斤就四斤吧!怎敢比人家齐厂长,人家也吃生产队粮,可是能从粮站领出一袋一袋面,咱上哪领一斤?亲家知咱没门路,能体谅……
可一连几天,队里也不向社员收换白面的苞米,闺女等急了,张老太太也有点沉不住气。邻居张二嫂来串门,对张老太太说:“真是死蟹子,你不好去借点吗?还能叫闺女老在家等着?来到年,什么不是活。”
“上谁家借?谁家也没分麦子。”张老太太感到为难。
“我告诉你个茬,上陈三家借。前儿个我见他儿子从粮站载回一袋面,足有四十斤,人家和粮站李主任有交情。”
张老太太直摇头:“不行,咱平日和他家没有借取来往,怎好意思张嘴?再说这细米细面的不是苞米,好呀赖的……”
“那你也该去催催陈三,叫他早点拉面。”
张老太太一听这倒是个好主意,做好晌饭也顾不得吃就来到陈三家。不常来,陈三家大狗认生,围着她直咬直叫,直到陈三老婆走出来才退后。
队长陈三正吃饭,炕桌上摆的大米稀粥,烙白面饼。陈三老婆说这两天队长操心上火坏肚子,得吃点好的。
听着陈三老婆唠叨,张老太太心里想:你不坏肚子见天也是盘来碗去,一个村里人,谁家底细谁不知道!她勉强寒暄几句,就问起队里多会儿能去拉面?能不能早点?
陈三喝着稀粥说:“粮站还没来通知呢!你着什么急,反正误不了你过年。”
张老太太忙说明等这面给外孙蒸“粔粔”,陈三笑起来说“等这面蒸‘粔粔’?你娘俩过年不吃了?”
张老太太红了脸,讷讷地说:“我就蒸四斤,留四斤过年。唉!这日子……”
陈三没理会张老太太难为情的样子,只告诉她面又减了,一人三斤。
张老太太吃了一惊,忙问:“又减了?说好的四斤怎么又减了?”
陈三咬一口烙饼,冷冷地说:“你们光知道吃面,蒸‘粔粔’,就不理解国家困难。国家叫‘四人帮’遭害十多年,一把就恢复了?一人多一斤,你算算全国得多少斤面?光运也运不起呀!”
“就是,就是!”张老太太忙承认自己无知,不知体谅国家难处。临走又小心地问:“大兄弟,这一人三斤多会去拉?你好不好催催粮站?闺女急着走,外孙头一趟上姥姥家,哪好空手?”
“唔,等我看看。”陈三嘴里塞满烙饼,含糊不清地回答。
张老太太没精打彩地走回家。秀敏听说一人只剩三斤面,抱起孩子高低要走。张老太太连忙扯住孩子,哄女儿说:“听妈话,再住两天。不管怎样也得蒸对‘粔粔’,这是姥娘的脸面。”夺下孩子后又安慰女儿:“你别急,年好过。我小时一斤白面没有也过年了。别说还能剩二斤……”
秀敏鼻子直发酸,她恨自己和男人无能,娘家沾不上光,现在反倒叫妈犯难。这样一想,说什么也不等了,抢过孩子非走不可,张老太太紧拽不放。恰在这时,热心快嘴的徐三婶来借秤,见此情况大笑道:“娘俩这是干什么呀?”
秀敏把原因说给徐三婶听,希望她能劝劝母亲。谁知徐三婶竟站在张老太太一边说:“你妈要蒸就叫她蒸呗!现在计划生育,孩子高贵,蒸对‘粔粔’取个吉利。老脑瓜一时还能打消了?”
秀敏急得掉了泪说:“可俺妈一丁点面都没有,就指望队里分点,还不知哪天能拉来家。就是俺妈俺兄弟过年不吃,我也不能在家干等呀?”
“啧、啧!可也是!”徐三婶同情地顺着嘴,忽然想出了主意,高兴地说:“有了,俺家大份闺女秀荣昨儿个背了二十斤面来家。人家炮厂有鞭炮,送了些给粮站大小官儿,听说一下子批给他们四百斤面,秀荣当统计员,分了二十斤。俺家大份乐得什么似的。等我回去说说,先借四斤给你蒸上。她要着急要,等队里分面还她,顶多你娘俩过年少吃两顿饺子;她要不急要更好了……什么?怕好赖?这个老太太,都是粮站面,能有什么好赖。快把秤借我使使,就便称面给你。”
徐三婶拿上秤走了,不一会果然端来一瓢面说:“四斤整,我称的。蒸对‘粔粔’不多!可也是那么个意思了。”她把面递给张老太太,又感叹地发牢骚:“蒸个‘粔粔’犯这大难,人家见天吃馒头都吃起了。真是撑的撑死了,饿就饿死了。听说春节大队干部们一人还能分二三十斤,好东西都叫有能事人吃了。”
张老太太顾不上听手快嘴也快的徐三婶唠叨,道了几声谢,忙去发面去了——一宗心愿总算有了着落。
第二天,秀敏抱了孩子,孩子脖子上挂的长命线——意思是让线把孩子拴住,长命百岁;张老太太抱了对发面“粔粔”,上面还拴了两棵大葱——意思是不但叫外孙多福多寿,还要聪明有本事,可别像他姥姥、舅舅,连点蒸“粔粔”面都弄不上……
“粔粔”蒸走了,女儿到家了。张老太太也不大关心队里是不是去拉面了。腊月二十七,队里分面了,但又减了一半,一人变成一斤半。
保管忙着给噘嘴生气的人们分面,队长陈三在一边教训大家:“别闹情绪嘛!粉碎‘四人帮’才三年,国家一把就富了?再说全国正齐心合力搞‘四化’,哪能净为大家米面操心?为了早实现四个现代化,大家应该节约过春节!”
①北方一些地区流传一种风俗,外祖母为给外孙求得吉利,蒸一种两头窄、中间宽,脊背上用梳齿压上花纹的面食,俗称粔(ju)粔。
(原刊《海燕》1980年第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