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敏文稿历险“越狱”
2019-09-10郑学富
郑学富
方志敏,江西上饶人。1923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先后任赣东北省苏维埃政府主席,闽浙赣省省委书记,红十军团军政委员会主席等职。
1934年12月,方志敏率红十军团北上抗日,遭7倍于己的国民党军队伏击,他令军团参谋长粟裕率主力突围,自己断后,苦战13天后弹尽粮绝,不幸被俘,囚禁在南昌国民党驻赣绥靖公署看守所,1935年8月6日就义,时年36岁。
方志敏身陷囹圄,斗志不减。在被监禁南昌的日子,他克服难以想象的困难和病痛折磨,写出《可爱的中国》《清贫》《我从事革命斗争的略述》《狱中纪实》等16篇文章,共436页、13万余字。方志敏在险恶的环境中写作、积藏,这些文稿被秘密带出牢房,最终回归共产党人手中,屡遭不测、历经周折、充满传奇。
险写险藏
方志敏被押到南昌没几天,就要求狱方提供清静房舍和纸笔,自己要写些东西。看守所所长凌凤梧喜出望外,以为这个共产党重犯要交代“罪行”,马上安排他住进“优待号”。所谓“优待号”不过是十几间不上锁的囚室,监押的多是“违法犯罪”的国民党军政官员。
方志敏的监室四壁糊着草纸,靠墙有床铺、马桶,一张旧书桌摆着纸笔。没过几天,他果然写完几十张纸笺。凌凤梧进来细看,似乎写打仗经过,又像记述什么事情,无始无终、互不接续、不知所云。问他写的什么?方志敏道:“情绪紧张,记忆不好,想起一段写一段,要全写完再整理。”
原来,方志敏被捕后就做好打算,要把十几年斗争经历,经验教训和对党的忠诚、热爱全都写出来。放风时,他把想法讲给同时被捕的军团长刘畴西、师长王如痴,两位战友虽称赞,却又担心:我们处境险恶,随时会牺牲,写出来固然好,但要保证送出去,否则是白费精力。
方志敏深感战友意见重要,他坚持写作的同时,用更多精力物色送出文稿的人选。第一个争取对象是23岁的看守高家骏,他参加过学生运动,曾到过苏区,对共产党充满好感。他值班时.常听方志敏讲革命道理和共产党的政治主张,对方志敏的学识才华,坚强意志由钦佩变成敬重,常给他带些笔墨纸笺,生活用品等,还暗暗与他策划择机越狱,并给关押在普通牢房里的刘畴西、王如痴等人传递纸条,联系共同行动。方志敏提到有文稿需要送出,他毫不犹豫地答应帮忙。
另一位是住在对门监舍的胡逸民,他曾任国民党中央审判委员会主席,南京监狱长等职,因涉嫌泄露“围剿”计划,私放共产党等罪名被监押。看守所大小狱吏都知其身份和背景,对他十分优待,不但可以随便走动,还允许他年轻的姨太太向影心来牢房送食品、衣物等。
方志敏刚搬来,胡逸民对这个共产党高官很好奇,常来海侃神聊。为争取他,方志敏就有意与他攀谈有关人生、时局、救国救民的话题。胡逸民听了讲述,觉得既翔实透彻、通俗易懂,又理据分明、发人深省,对方志敏的学识才华渐渐佩服起来。
一天,他忧心忡忡地对方志敏说:“先生的韬略,做个政府部长都绰绰有余,如今身陷牢狱,恐难保命,他们总劝你投降,不知你做何打算?”
方志敏淡定地说:“投降是大笑话,准备牺牲就是了,真正革命者只有被敌人残杀,没有投降的!”
胡逸民曾在监狱目睹许多人面对死亡的神态,但这样的大义凛然却从未得见。他为其胆识气魄彻底折服,表示有事一定尽力。方志敏提到送出文稿,他信誓旦旦地应承。
外送文稿有望,方志敏信心倍增,但在敌人的眼皮底下写作,时时隐伏着凶险。他刚住进“优待号”,狱警总长桂永清就令隔壁的反共分子徐葵监视他。徐葵原任国民政府航空署长,因南京机场失火入狱,他多次密报方志敏深夜写作,桂永清率众突然夜查,好在方志敏早有防备,被搜去的都是些胡编乱造的文字。
为应付敌人,方志敏在许多张稿纸上写一段无关紧要的话,暗暗编号,白日构思文章,这页写几句,换一页再写几句,即使被搜去,也看不出首尾,待到夜静更深,再按编号连续抄下来。
盛夏酷热,牢里潮闷,蚊虫肆虐,方志敏不顾叮咬,挥汗如雨,依不停笔。他入狱倍受折磨,极为虚弱,写作时间稍长,就头晕目眩、浑身无力。但他咬紧牙关,或靠桌站一会儿,或闭目躺一阵,略有好转再接着写。后来,高家骏偷偷带来些药物,才缓解病痛,保证持续写作。
日复一日,文稿越积越多,方志敏让高家骏找来油纸包好藏进枕头,但因屋顶漏雨,铺盖要常拿出去晾晒,很容易暴露。
一天午夜,方志敏刚把写完的文稿摞起包好,外面突然脚步纷沓,桂永清带领看守来搜查。把油纸包装进枕头已来不及,方志敏急中生智,把纸包扔进马桶,文稿才躲过一劫。
为藏匿文稿,方志敏仔细查寻牢房每个角落,揭开一块糊墙的草纸,发现里面是青砖,顿时来了主意。他让高家骏找来半截钢锯条,夜深时掀开床头的墙纸,一点点划掉砖缝的膏泥。不久,松动的砖就被拔出一块,垫在枕头下,墙洞刚好藏入文稿,再用草纸糊住,挡在床板后,极难发现。他把这秘密告知了高家骏,倘若自己突遭不测,让他一定取出文稿,想办法交给党组织。
有個雨天,屋顶漏水,床铺上方墙壁的草纸全被淋湿坠落,方志敏还未及转藏文稿,桂永清就召集全体“人犯”训话,狱警也趁机搜查监舍。方志敏心如火焚,暗想文稿难保!待回到监房,发现砖块被重新插回墙洞,油纸包却不见踪影。他拉开门向外张望,见远处巡视的高家骏冲他点点头,方志敏顿时明白:文稿已被转移。
文稿多次险遭不测,方志敏倍觉将其送出迫在眉睫。一天,向影心又送来酒肉,胡逸民请方志敏一起吃喝。为考验他们是否言行必果,方志敏说:“我想劳请小嫂子去一趟城里‘聚贤斋茶楼,给黄韵波老板送封信。”
胡逸民和向影心满口答应,没几天,向影心果然捎来黄韵波的回信。原来,“聚贤斋”是地下党联络站,方志敏给负责人黄韵波的信中,讲了文稿情况和越狱打算。
回信说:“文稿可随时捎来。经党组织商议,目前越狱条件不成熟,要尽量与敌人周旋,为外界营救争取时间。”信中还附来宋庆龄、鲁迅、邹韬奋和李公朴在上海的地址,让方志敏写信请求他们协助营救。
险送险取
与外界党组织取得联系,方志敏欣喜万分,他又把一个方方正正的油纸包交给了向影心,叮嘱她一定要亲手交给黄老板。纸包里是他写完的文稿《我从事革命斗争的略述》,6万多字,近200页。
向影心走后,方志敏日思夜盼回音,却杳无音讯,过去1个多月,不见人至也没信来。胡逸民委托几个狱警打听消息,都说向影心已搬离原住所,去向不明。
饱浸心血的文稿如泥牛入海,却未动摇方志敏的初心,依然坚持在逆境中写作。2个多月后,方志敏又写完《在狱致全体同胞书》《我们临死以前的话》等3万多字文稿,让高家骏带出去交给黄老板。不料高家骏又揣了回来,说:“聚贤斋”关张歇业,黄老板不知去向。方志敏知道,交通站已遭敌人破坏。
正当一筹莫展之时,高家骏的女友程全昭从杭州来南昌,她是一位进步青年,与男友志同道合。她看望高家骏时,与方志敏见过几次面,方志敏觉得这个女孩子热情爽快,诚实可靠,就与高家骏商量,能不能让她去一趟上海,送文稿和信件。
程全昭聽说要她去上海与陌生人接头、送信,觉得有些像侦探小说的情节,既新鲜又好奇,慨然应允。方志敏交给她4张名片,上写:上海宝隆医院内科208室:李贞。4封信分别写给宋庆龄、鲁迅、邹韬奋和李公朴。方志敏说:“你去上海化名‘李贞,到宝隆医院找一位叫林疏俞的女医生,她会安排你暂住。文稿交给信上4人任何一位都可,但必须交给本人,见不到本人留下信和名片,他们会到医院找你。”
方志敏又把从胡逸民处借来的20块银圆给她做路费。2天后,程全昭顺利抵达上海,住进宝隆医院。她按地址找到宋庆龄家,恰宋庆龄外出,程全昭只好留下信和名片。接着她又去内山书店找鲁迅,到生活书店找邹韬奋,去中华职业学校找李公朴,结果都没见到本人,也留了信和名片。
信全都送出,书稿却无从交付,她只好回到住处,进门不一会儿,值班护士来告:有人在洗手间等你。
她满腹疑惑地来到洗手间,见是一位穿着华丽的贵妇,没待细问,贵妇拿出“李贞”的名片,自称姓宋,看过方志敏的信,说有一包文稿要交给我,特意来取。程全昭见她拿得正是自己送出的名片,说得也丝毫不错,便毫不怀疑地回屋取来文稿交给了她。
对方接过文稿,面色严肃起来,说:“你已被密探盯梢,处境危险,必须马上离开。”
原来,收信的4位民主进步人士常与共产党联系,反动政府已秘派特务蹲守他们的住所,发现陌生人往来就跟踪、监视。毫无对敌斗争经验的程全昭,根本没察觉自己已被监视,更不知随时有被捕的危险。
来人说着摘下礼帽,脱掉旗袍,露出散乱的假发,破旧的外衣,她又换上布鞋,扎起腿带,从胭脂盒蘸些褐黑的粉末在脸上胡乱揉搓几下,再把文稿纸包塞进后背,瞬时变成个弓腰驼背的乡下老妪。
程全昭则按对方吩咐,穿戴上她的衣帽和高跟鞋,大摇大摆地走出医院,坐黄包车赶到码头,不料买船票时却傻眼了:方志敏给她的银圆花去不到一半,余下的全都被偷。她急忙翻出其它衣袋的零钱,好在还够买一张去杭州的船票,便准备先回家取钱再去南昌。哪曾想到,她这次出走被父母认定是“私奔”,到家就被严加看管,再难脱身了。
南昌的方志敏和高家骏朝思夜盼,等了1个多月,也没有程全昭的回音,他们判定出了意外。1935年6月10日,高家骏带着与程全昭同样的名片、信件来到上海,把李公朴的信送到后,就发现有特务跟踪。他不敢再送余下的3封信,便漫无目的地转悠到天黑,才把特务甩掉,急忙赶到车站,登车前往杭州打探程全昭的消息,不料当夜住宿的旅店失火,未送出的信件全被烧毁。
两次送出文稿都未得回音,方志敏苦闷至极,也预感敌人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1935年7月28日,他把《可爱的中国》《清贫》《狱中纪实》等3万余字文稿和宋庆龄、鲁迅在上海的地址交给了胡逸民,说:“敌人随时可能枪毙我,文稿托付给你了,无论如何要带出去。”
胡逸民握着方志敏的手,严肃而凝重地点点头。1935年8月6日,他目睹了敌人把方志敏带出牢房,押去刑场。时隔2个多月后,他在于右任担保下被释放。
胡逸民刚出狱就带着文稿赶往上海,找到宋庆龄家,但主人已搬迁,打听左邻右舍都不知新住址。他又赶去找鲁迅,但鲁迅去了北平讲学,归期不定。
胡逸民心情异常沉重,正茫然无绪时,他在报上看到一篇章乃器的文章,顿时想到,这位“上海救国会”主席与共产党往来密切,找他也许会有办法。
胡逸民找到“上海救国会”,章乃器听说有方志敏文稿,将信将疑,不知是不是特务的圈套,便说:“我不认识共产党、方志敏,但可以帮你打听一下。”他拿出自己的名片,一撕为二,递给胡逸民一半,说:“把你住址留下,如果晚上有人拿另一半名片来找你,对上碴口,就把文稿交给她。”
傍晚,果然有位衣着华丽的贵妇来找胡逸民,递过半截名片,他接过与自己手中对接,撕碴丝毫不差,便拿出文稿交给了她。
胡逸民顿感如释重负、异常轻松,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来人就是章乃器的夫人胡子婴,数月前从程全昭手中取走文稿的也是她。
原来,程全昭去生活书店给邹韬奋送信时,恰好章乃器夫妇也在场。以店员做掩护的党组织负责人毕云程看过信,得知有一包方志敏文稿在宝隆医院,在白色恐怖下,无法证实信的真伪,贸然前去,风险极大,正在为难,胡子婴自告奋勇去取。众人商议一番,觉得她多年帮助丈夫传递信函,经验丰富,可以胜任。大家谋划出接头、化妆,掩护程全昭撤离的办法。胡子婴为不暴露身份,用了母亲的“宋”姓,让程全昭误认为是宋庆龄。
当时,取回程全昭手中的文稿,毕云程送交中共中央特科,特科负责人王世英电传到吴玉章在法国主办的《救国时报》。1936年1月29日,《救国时报》全文发表了文稿中《在狱致全体同胞书》和《我们临死以前的话》两篇文章,这是方志敏历险“越狱”的文稿最早公开发表。
事情万分巧合,第二次取方志敏文稿的又是胡子婴,她拿到后立即交给了上海商务印书馆的中共党员章秋阳,他转送中共驻上海办事处主任冯雪峰。新中国成立后,冯雪峰编辑出版了《可爱的中国》等手稿影印本。
险失险得
方志敏在狱中以惊人的毅力、顽强的精神写出的16篇文稿以及信件,先后3次被带出牢房,多经转手,险失险得。
方志敏写出的信件并不是没有回音。新中国成立后,时任中国作协党组书记冯雪峰回忆:1935年,我在中共驻上海办事处工作时,收到鲁迅先生转来方志敏同志从狱中捎出的信件,内容是越狱打算和希望得到外界营救,信中还说捎来了文稿。鲁迅先生也附来信,他说没见到送信人,也未收到文稿。對于营救或越狱,他考虑暂时不妥,那只能加速方志敏同志的死刑执行期,应利用蒋介石企图软化、劝降方志敏同志的时间,请他在狱中赶快为党、为后代人写一些珍贵的文章,时机成熟再实施营救或越狱。”
虽这些信件在“办事处”多次迁移中散失,方志敏也没看到回信,但鲁迅的意见和地下党的做法,以及方志敏在狱中所为却惊人的一致,被后人誉为革命者心照不宣的灵犀互通。
1939年6月的一天,重庆《新华日报》记者薛凯、刘雨昕闲览旧书市,在一摊位前发现一包手稿,打开细看,竟是方志敏的遗作《我从事革命斗争的略述》,摊主要价500银圆。
原来,旧书市临近重庆虎头桥监狱,常有狱警把监押人的遗信、文稿拿来变卖,也常有监押人的属眷来此寻找亲人的信函、绝笔。商贩知道,这些信稿在不相干的人眼中不过是废纸,而对其亲属却价值连城,问价的人大多与其相关,摊主就大开狮口。
两位记者深知遗稿的重要与珍贵,薛凯留在摊前守护,刘雨昕回去把消息报告给了报社总经理熊瑾玎。熊瑾玎马上电话请示八路军驻重庆办事处主任叶剑英,叶剑英立即指示:要不惜一切代价收回。
熊瑾玎急忙赶到旧书市,一番讨价还价,以370大洋买下,时刻有流失之危的珍贵遗作终于回到党的怀抱。多年后,胡逸民证实,这确是当年向影心带出的文稿。原来,向影心常来监狱探望胡逸民时,就已和国民党军官桂永清混在一起,后来通过桂永清结识了戴笠,当起军统女特务,再后来又做上了毛人凤的姨太太。4年前她带出文稿交给了谁?怎样从南昌流落到重庆……是永难解开的谜团了。
熊瑾玎把文稿略加整理,连同一张方志敏就义前的照片送到八路军办事处。叶剑英看后,被烈士的高风亮节、浩然正气深深感动,凝思良久,在照片上题道:“血染东南半壁红,忍将奇迹作奇功。文山去后南朝月,又照秦淮一叶枫。”
新中国成立后,《可爱的中国》被连续多年收入中小学课本,仅单行本就陆续出版20多种。1985年,方志敏在狱中写作的全部文稿被收录《方志敏文集》,由邓小平题写书名,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
习近平说:“我多次读方志敏烈士在狱中写下的《清贫》,那里面表达了老一辈共产党人的爱和憎,回答了什么是真正的穷和富,什么是人生最大的快乐,什么是革命者的伟大信仰,人到底怎么活着才最有价值,每次读都受到启示、受到教育、受到鼓舞。”
(责任编辑:时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