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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风联雨桃花源

2019-09-10石光明

湘江文艺 2019年1期
关键词:桃源楹联桃花源

不知是第几次来到这里了。不是秦人邀延,没有渔人指路,也非呼朋唤友胜日寻芳,心有所动便来了,只想静静地观花看景,念天地之悠悠,发思古之幽情。

在桃源山远眺,沅水西来,青山层叠,山脚桃花如云,楼阁若隐若现。夕阳下的沅江,三日生辉,斜阳浮云,把江面染得一片金色,又泛出银光,景象无比瑰丽。人称古潇湘八景之一的“渔村晚照”就是这里。也许是春水渐涨,没觅到相传是渔郎系舟的揽船洲,不免有点惆怅,当年渔人是经由这里追踪鱼汛,循溪而上,偶遇桃花源的吗?

每次来这里,跋山涉水,只觉得曲径通幽,绿野仙踪,武陵古郡遗趣依旧,青山绿水间的桃花源,是难以推拒的奇绝风光。在这里,缅怀陶潜,读桃花源记,感受秦汉沧桑,魏晋风骨,如入仙境,菊花酒润笔的桃花源,是难以言说的美轮美奂,让人何等的惬意,梦想联翩。最吸引我眼睛,最聚焦我思索的,还是那一首首浸染了岁月尘埃的大美诗篇,一幅幅挂满了历史风霜的绝佳楹联,是那若隐若现在漫山满谷诗风联雨之中的桃花源,那被千百年来文化润泽至美至纯的桃花源。

桃花源在哪里?自从打鱼人问津而复返迷踪后,就留下了谜团,惹得历代文人骚客们百般稽考,又让近来山水旅游之地竞相争名。即使有人质疑,即便群芳争艳,她却从没有向世人刻意地炫耀过,也从未与蚁聚蜂拥分抢名衔光环的甲山乙水争辩厘毫,只是默默守望着千古依旧的鸡犬之声,在岁月的演递中坚持着本源初心和富足和谐的梦想情怀。既有人间烟火,更富文运仙气。任由人们来问津访古,寻幽觅踪。

自陶渊明作记题诗之后,历代文人墨客游桃花源者众多,或写景描状,或思古抒情,或寻梦觅仙,或盘根究源,赓歌不断,留下了读之不尽的诗联文字。千百年来,这里风吹过,花艳过,雪飘过,月明过。她也迷茫过,沧桑过,荒野过,但总是在诗风联雨里润泽娇美着,矜持端庄着,风姿焕发着。

山水有韵,名胜得传。世纪初,桃花源文化研究会曾辑录历代诗文达二十余万字,宋代以来撰写流传的楹联近百副。这绵绵迭迭的诗情联韵,牵来桃花流水,染满田园晴雪,成为桃花源千百年多情的追随者,忠实的守护神,给它注入不竭的源头活水、生命活力,让每个来访者读出满满的文化自信。

入桃花源,必过桃花山牌坊。牌坊建于民国后期,上刻楹联为当地名士甘澍所撰,“红树青山斜阳古道,桃花流水福地洞天”,既极写眼前景,又尽出古人典,句精短而意幽远。还有一副楹联,曾经佚失,我却喜欢。“楚国山川周甲子,秦人鸡犬汉桑麻”,此联虽是集清人高屯、田斗光诗句,但十分贴切,山川地缘,岁月沧桑,皆入联语,而少了许多道骨仙风,尽显人间烟火气。集句人虽是佚名,其裁剪粘贴功夫真正令我钦服。

最引我注意的,还是牌坊附近唐代大诗人刘禹锡题写的“桃源佳致”碑。碑刻离现在1200多年了。因永贞革新失败被贬为朗州司马的诗豪刘禹锡,在谪居朗州的十年里,多次访游桃花源,先后写下了《游桃源一百韵》《桃源行》《伤桃源薛道士》《八月十五夜桃源玩月》,意犹未尽,还在桃花山入口处挥毫写了“桃源佳致”四个大字,匠心独运,概括了桃花源风貌,又警示百姓,保护好这里的一石一木。“桃源满溪水似镜,尘心如垢洗不去”(《桃源行》),“手植红桃千万树,满山无主任春风”(《伤桃源薛道士》),桃源佳致抚慰了刘禹锡贬谪岁月的凄凉心境,也种下了他与桃花的诗意情怨,成为他许多年以后两度题写长安玄都观桃花诗的豪气和犟劲的心源,玄都观的“花千树”仍是桃源“红桃”的一缕余香。晚唐著名诗僧齐己云游至此,留下了七绝《怀武陵》,“武陵佳致迹多幽,每见图经恨白头。溪水碧通何处去,桃花红过郡前流。”齐己与贯休、皎然、尚颜齐名,而传世诗作数量居四僧之首,他的怀武陵,一半禅机一半诗愁,写景状物笔墨不多,凭吊前贤之意跃然纸上,与刘禹锡“桃源佳致”碑相映成趣,一同在岁月苍茫中静美。

有趣的是,永贞革新的反对派武元衡也在桃花源的徐徐诗风里与刘禹锡相遇了。武元衡比刘禹锡大十余岁,历仕德宗、顺宗、宪宗三朝,宪宗时两度出任宰相,作为政敌,由政见不同发展到对刘禹锡等八司马进行政治迫害,曾千方百计阻止朝廷召还刘禹锡等人。在他咏桃花源的诗篇中,我却读到了一份纯净和谐,“武陵源在朗江东,流水飞花仙洞中。莫问渔郎千古事,绿杨深处翠霞空”(《桃源洞》),笔下飞花流水,绿杨深深,翠霞空朦,一脉诗情画意。他的另一首《桃源行送友》,写桃花源之美,春风暗送,芳菲夹岸,有仙鸟衔花,无尘世纷扰,仙境一般。最后二句“多君此去从仙隐,令人晚节悔营营”,既表达了对友人归隐的羡慕,也流露出自己晚年对一生劳而不知休息的感叹。武元衡与刘禹锡在政治上是对立的,撇开他们的矛盾冲突和恩怨情仇,当他们都面对桃花源时,却表现出诗人审美的底色,在赞美桃花源上他们取得了一致的立场,或者说,诗歌化身为秦人,身处桃花源中,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视线越过刘禹锡诗碑,看到诗家天子王昌龄的背影一晃而过,他被贬前往龙标的途中,在武陵盘桓多日,有诗作记:“先贤盛说桃花源,尘忝何堪武陵郡”(《武陵开元观黄炼师》其一),“欲访桃源入溪路,忽闻鸡犬使人疑”(《武陵开元观黄炼师》其二)。他过武陵时为冬季,无缘见到桃花,只能听先贤盛说,闻鸡犬之声。诗佛王维拄杖而来,“坐看红树不知远,行尽青溪不见人。”“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他的《桃源行》把桃花源描绘得桃花水淼,云树空朦,满眼的田园风光。与王维并称“王孟”的山水田园诗人孟浩然来桃花源也不是好时节,未遇桃花红,只见竹林深,因而感觉“误入桃源里,初怜竹径深”(《游精思题观主山房》)。诗仙李白的机会比孟夫子要好,游桃花源正是草色青青的春天,春水满溪,桃花蔽日,“露湿烟浓草色新,一番流水满溪春。可怜渔父重来日,只見桃花不见人”(《桃源二首》之二),这位谪仙游洞庭,兴起就“将船买酒白云边”,写起桃花源却是小溪流水,清新沁人。

屈指一算,诗家天子、诗仙、诗佛、诗豪都来了,更多全唐诗里的著名诗人也来赶这场桃花源的盛会,张旭赋诗桃花溪,刘长卿送人游桃花洞,杜牧酬王秀才桃花源见寄,王建放歌武陵春日,李群玉情重桃源洞,释皎然晚春寻桃源观,举不胜举,如同今日国内长假景区,看山看水看人头,热闹异常。

既是洞天福地,少不了仙家脚印。全唐诗里,吕岩虽然诗名不是很响,却是道教全真派的祖师,民间家喻户晓的八仙之一,吕洞宾是也。他是晚唐人,本乃文人,中了进士,当过县令,后来入山修道,浪游天下名山胜地。“三醉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的他,自然不会错过桃源洞中仙的况味。诗风拂处,我读到了他的《桃花源八咏》组诗,“欲向山中询甲子,秦人尽日不相逢。”无醉态,非朗吟,把个壶中日月、碧桃苍烟,写得斜阳浓抹,紫气轻飏。

唐宋八大家也是不曾缺席的,从现存诗文看,犹有三位结了桃花缘。八大家的首席、与柳宗元同为唐代古文运动领袖的韩愈,为桃花源可谓不吝笔墨,一首《桃源图》洋洋洒洒38行。这是一首题画之作,而这幅画正是朗州太守窦常封缄签押寄给虞部郎中、南宫先生卢汀的,卢汀复请韩愈题诗。虽然开篇即质疑桃花源神仙之说为虚构,“神仙有无何渺茫,桃源之说诚荒唐。”责怪“武陵太守好事者”,认为“世俗宁知伪与真”,但结尾说“至今传者武陵人”,写实素描了桃花源深厚的社会和群众基础。苏轼是来过桃花源的,且不止一次,《苏东坡帖》有云,“过桃源想复一访遗踪”。桃源尚有苏黄溪、苏黄渡等地名,据说是苏东坡、黄庭坚游览桃花源的遗迹。不能确定王安石是否也来过,但他的歌行体《桃源行》却来了,并镌刻在岁月里。苏轼和王安石是北宋政坛及文坛的一对冤家,在变法问题上,他们势同水火,而在文学上,又互相推崇,惺惺相惜。他们都为桃花源代过言,如同中唐时期的刘禹锡和武元衡。王安石的《桃源行》基于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又跳出《桃花源记》,是别出心裁的再创作,诗风含蓄深沉,偏重说理。苏轼则以一首《和陶潜桃花源诗》表达了对古贤的仰慕和对桃花源的向往之情,以玄理阐明凡俗与仙源的异同,依然是他独特的理趣诗风。最为可贵的,是他否定“形隔”,主张“心诣”,提出像陶渊明一样“心诣”则自然进入仙源。

“联雨”比“诗风”晚来了数百年。目前桃花源尚存楹联中,最早当属明代印伟的作品。不知印伟生平如何,也许是道学中人。“鼎内有乾坤,虎啸龙吟分昼夜;山中无甲子,花开叶落识春秋。”明嘉靖年间,他站在秦人洞前,想的是炼丹鼎内的天地,只闻虎啸龙吟,看花开叶落。这是在秦人古洞遇到的一场早春烟雨,没有滂沱之势,是“春雨不烂泥”的那种,呼唤着更多楹联出现。

楹联是中国独特的文学艺术形式,它淋漓尽致地展现了方块字的魅力及其书法艺术,凸显了汉字一字一音一义的特点,反映了自然和谐的对称规律。尽管它未入列文体,在文学史也尚无一席之地,但它焕发出来的文学性和美学意义,实用性、装饰性和灵活性,决定了它深受百姓喜爱,雅俗共赏,经久不衰。楹联源于律诗,宋以后日益发展,兴盛于诗词曲日渐衰微的清代。

看联雨潇潇,最佳处在桃花观,檐外观苍茫水墨,门内听雨打花窗。“桃花多福命,得先生作记流传,千古不朽;晋代此高人,俾后学闻风兴起,百世之师。”这副楹联悬挂在正厅侧边的息机别馆,撰刻于清道光二十六年(1846)春,据称是悬挂楹联中最早的。此联文字平淡,意境颇有可圈点之处。上联反用俗话来说,桃花薄命,但这里的桃花却有福气,因靖节先生的《桃花源记》而流传千古。下联说陶潜虽是晋代的高人,却使无数后辈学者闻风兴起,堪称百世之师。从联语两旁的跋文得知,作者赵士逢是桃源耆宿,以高龄受命担当渊明祠的修缮工作,“时余髦矣,勉襄厥事”,竣工后,“缀数语于楹,工拙非所计也”,人不辞辛劳,联不计工拙,却留下了百年善名。

“卅六洞别有一天,渊明记,辋川行,太白序,昌黎歌,渔耶?樵耶?隐耶?仙耶?都是名山知己;五百年问今何世,鹿亡秦,蛇兴汉,鼎争魏,瓜分晋,颂者,讴者,悲者,泣者,未免桃花笑人。”刻挂在古隐君子堂的这副联,视野高阔,文采斐然,早在上世纪80年代从《古今楹联选集》读到此联,就特别喜欢,每次来桃花源都要找找这副楹联,仿佛寻访故人。这是桃花源联苑里不多的佳作,它写文述史,既是全景式,又有重点论,把桃花源的人文历史浓缩在了66字当中,让人读后感慨系之。诗人文豪、渔郎樵哥、隐士神仙,都是名山知己,指鹿为马、斩蛇揭竿、三国鼎立、八王之乱,秦汉魏晋倏忽而过,五百年只是历史一瞬,波涛流逝,颇富哲理地告诉读者,不论王朝如何兴亡更替,不管世人颂扬讴歌也好,悲伤哭泣也罢,历史仍然往前而行,犹如这满山的桃花,年年依旧笑看春风。作者罗润璋是桃源人,清光绪年间在江苏当过知县,经历了清朝到民国的变迁,他谈起桃花源文脉和名山知己,如数家珍,把历史风云看惯了,都付桃花一笑。

沿桃花溪,过穷林桥,就是菊圃。三月的菊圃,雨肥芳草,不见菊黄。伴着淅淅沥沥的联雨,仿佛又听到民国3年桃江人夏受祺吟哦的声音,“却怪武陵渔,自洞口归来,把今古游人忙杀;欲寻彭泽宰,问田园安在,惟桃花流水依然。”联语不长,语意深远,别出心裁,一不渲染景物,二不显摆情怀,却用一个“怪”一个“寻”字,就把两个关键人物推到了读者面前,将“今古游人忙杀”“桃花流水依然”的情节因果道得明明白白。尤其下联,与毛泽东诗句“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竟有异曲同工之妙。

考稽地方志得知,早在晋代,桃花源就有人学仙修道,建了寺观,名为“桃川宫”,风景秀丽,道观雄伟,是我国古代道教圣地之一。三十六洞天的“白马玄光天”,七十二福地的“绿萝晴画”,独步天下的“桃川香火”都在此地。唐宋时期,桃花源已声名鹊起,道观寺院不断扩大,风景名胜颇具规模,至宋代发展到鼎盛阶段。正因为此,宋太祖乾德元年(963年)析武陵县而置桃源县。至此,桃花源完成了从民间传说,到文人诗画,再到朝廷封疆的完美过程,实现了从洞天福地、风景名胜到行政区域的华丽转身。

桃云如烟的三月,呼朋唤友,踏青赏花,已是盛世时尚。身处和平盛世,却怀想起在战乱动荡风雨饥寒中踽踽独行的陶渊明来,走入一千七百多年前的历史深处,探究桃花源的前世今生。

鲁迅先生当年曾说过,“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阅读桃花源,必要读陶渊明。读懂了陶渊明的生平和诗文,也就读懂了桃花源。陶渊明生活的时代,正值政治极端腐败,社会矛盾尖锐,边祸战乱频仍,内忧外患深重的东晋后期。虽然曾祖陶侃以军功官至大司马,祖父和父亲也做过太守、县令一类的官,由于非门阀士族,加之父亲早逝,到他成年时家境就已没落。陶渊明二十九岁出仕,其后十多年里,时仕时隐。几次做官,不过是祭酒、参军、县令等低微的職务。十余年间,经历了司马道子、元显父子专权,桓玄篡位,刘裕崛起等重大事变,看多了战乱、篡夺、阴谋、危机,目睹政局动荡不安,民不聊生,自己的济世抱负无法施展,他感到百般无奈,又不肯同流合污,不愿卑躬屈膝,时时反侧难安,内心波澜起伏,于是下决心不为五斗米折腰,解印归田,并从此不再出仕,远远地隐居起来。后来刘寄奴征他为著作郎,辞而不就,并改名“潜”,以示决心。刘宋元嘉时,即使“偃卧瘠馁有日”,江州刺史劝他入幕,他仍拒绝,赠他粱肉,也“麾而去之”。

有人说他一生平淡无奇,也有人说他为避祸而归隐,还有人说他是“忘大守小”(王维语),更多人叹息他是失意的人生。我却从他的诗文,读出了对田园自然的挚爱,读出了书生傲骨。“自古叹行役,我今始知之。……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之二),“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瞻望邈难逮,转欲志长勤”(《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之二),他忧的是道,坚持的也是道。逆境就像砾石,磨砺出他的伟大人格。尽管当时盛行的老庄思想和隐逸风气也不可避免地影响着他,但他与魏晋名士旁若无人地仰天长啸、放浪不羁地卧草游逛、肆无忌惮地清谈取闹截然不同。他走的是躬耕自给的道路,亲自参加生产劳动,这在“多见士大夫耻涉农务”的当时,是件了不起的大事。

尽管投入到了大自然的怀抱,融入村野乡民之中,但陶渊明并没有找到他梦中的世外桃源。他“力耕不吾欺”,但仍难以自养,和一般农民一样,家境日衰,常有饥寒之虞,“夏日常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甚至乞食于邻居,“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扣门拙言辞”(《乞食》),因此他对社会底层农民的生活有了感同身受的体验,有了更多亲切无隙的感情。清贫自守的日子,面对社会的黑暗,人性的浇薄,世风的沦丧,他常以上古贤哲自励,敬慕其固穷守节,敞开灵魂对话,“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高操非所攀,缪得固穷节”(《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然而,古人描绘的人人平等、丰衣足食的理想社会在哪里呢?在极度憧憬、苦恼、困惑中,寄托其社会理想的桃花源模式,在他笔下奔涌而出。

《桃花源记》是篇优美的散文,本为《桃花源诗》之序,但序盖过了诗,文学成就和社会影响远高于诗,以致人们只言记而少提诗。其描绘的“世外桃源”,有儒家上古之世的云烟,也有老子“小国寡民”社会的牛蹄印迹,是作者的美好想象,代表了动乱时代人民对太平社会的向往。散文家把这篇文章看作清秀似水神韵无穷的美文小品,政治家推为以文学翻译政治的政治美文,小说家把他归入搜神猎奇的志怪小说,教育家说它是借事喻理的寓言故事,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不管怎么看,这篇短文,如它所记的桃花源一样,也是既把天下读者“忙杀”,读了上千年,还让我这样的痴迷读者“白头”,读了一生。

梁衡说《桃花源记》写于陶渊明从彭泽弃官回家后的十六年,他57岁时。而《陶渊明全传》作者丁福林则认为是写于陶渊明从江州别驾祭酒任上辞归,第一次辞官后。我以为梁衡之说更符合陶渊明思想发展逻辑,因为《桃花源记》“是他一生观察思考的结晶,是他思想和艺术的顶峰”。

其实,考据《桃花源记》写作年代并不重要,于陶渊明而言,桃花源的社会理想一直就萦怀于心,时隐时现于他的诗篇。在陶诗中,不经意就邂逅了桃花源的诗境,也不难找到桃花源的来龙去脉。“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归园田居》(其一)这首诗久享盛名,是陶渊明弃彭泽令归田不久之作。除了反复强调爱丘山、恋山林、思故渊、归园田和返自然,诗中的线条流丽,墨色疏淡,诗中朴素美好、静穆平和的风景写照,与其后描绘的桃花源场景何其相似,活脱脱一个桃花源雏形。

再看《饮酒》之五:“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这首著名的饮酒诗写于《桃花源记》之前约四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脍炙人口的千古名句,引用频次高得爆表。“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二句,哲思绵绵,耐人寻味。陶渊明自己给出了答案:心远了地自偏,心隐了才真隐。这何尝不是《桃花源记》构思逻辑的速写?把陶渊明的这些诗联系起来读,已探摸到桃花源理想孕育的胎动,如蝴蝶扇动翅膀。

南宋的陆游应该读懂了陶渊明。他在《遣兴》里戏说,“清闲即是桃源境,常笑渊明欲问津。”其心中的桃花源,就是清闲的心境、意境、环境,并以此赞誉他晚年归隐的镜湖,效仿陶潜经常去游览问津。

梁衡是第一个揭开桃花源归属之谜的当代作家。他曾感叹:何方化作身千亿,一处山水一桃源。问,陶渊明用了什么魔法,竟然将桃花源基因遍洒中华大地,遗传千年,繁衍不息?他亲身游历“遍布大半个中国”的几十处“桃花源”之后,得出了解答:因为桃花源在人们的心里,是永远的文化记忆,“心中的桃花源”是其基因密码。这与陶渊明自己的“心远地自偏”,苏轼的“渊明已心诣”,陆游的“清闲即是桃源境”,是一脉相通的。

穿透历史岁月,跨越大千山水,陶渊明留给我们的思想和文化遗产,正以沧桑不圮、风雨不蚀的风景偶像永远屹立。桃花源已成为一个文化地标,不仅具山水洞谷之美,而且有历史人文之远,拥寺观亭阁之盛,诗联碑刻之丰,民间传说之奇。于是,桃花源就成了山水风景的模范,道家洞天福地的标本,是人们美好生活的寄托,诗画丹青的草稿原型。這就是真正的桃花源。

石光明,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人大常委会委员,湖南省人大环境与资源保护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作品见于《湖南文学》《创作与评论》《芙蓉》《黄河》等刊物。著有散文集《岳麓山下》、七绝诗集《潇湘听雨》、诗集《难忘是乡愁》等。

责任编辑 冯祉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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