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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是一桩好事业

2019-09-10师力斌

湘江文艺 2019年1期
关键词:老罗校长中学

师力斌

余一鸣有两副笔墨,一副是优秀教师手里的粉笔,课堂上为学生传道授业,一副是小说家的文笔,以小说形式思考中国的教育问题。十几年来,他后来居上,厚积薄发,发表了几十部中短篇小说和一部长篇,显示了压抑不住的文学才华。最早听说余一鸣这个名字是我的同事推荐他的小说《不二》,讲述建筑行业老板的混乱生活,写得入木三分,具有高度的仿真性,暴富者的物质和精神混乱令人叹为观止。这部小说为中国铺天盖地的房地产业留下了历史的侧影,和后来的中篇小说《潮起潮落》《种桃种李种春风》选入我们的《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那时我知道,余一鸣是一位勤于思考现实问题的优秀小说家,讲述故事的技艺娴熟。

《种桃种李种春风》给我留下了特别的印象,因为触及中学教育中的择校问题。母亲大凤为了让儿子能上一个初中,可谓不择手段,先是到文教局陈书记家做保姆,后又花钱求助于专营指标生的公司,再到与中学食堂大厨、特级教师等人发生关系,以求得入学指标,将一个望子成龙又缺乏人脉的可怜母亲的疯狂举动刻画出来,令人揪心。我们都知道,无论在北上广一线大城市,还是基层乡镇,择校难已是一个普遍性的社会问题,家长都害怕输在起跑线上,想尽一切办,动用各种资源,为孩子谋求公平的起点。进一个初中比考一个大学还难,这是千千万万家长曾经的感受。但这方面的小说并不多见,正如中国是高考大国,高考小说并不多见一样。余一鸣有意识有计划地在这方面进行探索,他的“教育三部曲”正是如此。《愤怒的小鸟》所揭示的网游对青少年的戕害,《种桃种李种春风》所呈现的家长面临择校时的煎熬疯狂,《漂洋过海来看你》通过孩子国外留学所触及的对教育体制的反思,都有强烈的问题意识。

《白菜之歌》延续了作者的教育题材,聚焦于乡村中学的教育问题。小说描绘的茅墩中学是乡村中学的缩影。十几个人物,校长罗荣成,教导主任芮安之,物理老师丁为群,语文教师田炳福,外语教师章平,代课老师周月英,裁缝桂桂,护士杏花,下围棋的郎县长,教育局胡局长,乡里的老板刘金宝,老板的儿子云宝等,构成小说的人物关系图。

不到四万字的篇幅,容纳如此众多的人物和故事,难度相当大。余一鸣挑战了这个难度。小说主要围绕茅墩中学盖教学楼展开。教导主任芮安之与刘老板联系,想促成捐款。老校长罗荣成视旧教室为至宝,隐藏着旧爱,不想让资本染指。双方暗中较劲。罗校长远走上海向弟弟筹款,芮安之、胡局长等力促刘金宝捐款。两线并行,是小说的大框架,同时穿插了云宝取通知书、田炳福恋爱、教师们吹牛、周月英暗恋、学校选先进、青水自虐、郎县长下棋等几十个相关情节,把乡村中学的问题全方位呈现出来。

乡村中学的办学窘境是小说的首要视点。资金困难,住房困难,人才困难,找对象困难,这些普遍性问题巧妙地穿插进来。资金困难通过三万块钱汇款讲述出来,“这三万是上面拨下来作为学校校办企业投资资金的,茅墩乡地处偏僻,乡里的几个厂子都半死不活,凭这三万元中学又能搞出什么名堂。打听各学校这笔钱的用处,都是跟乡办厂做了交易,把这笔钱投资进去,然后让厂子挂校办工厂的牌子,这样可以享受校办工厂免税等其它优惠,年终时,可跟厂里要一点钱解决教师的奖金福利问题”。资金困难成了教师们的谈资,“话题转了一圈,终归是回到教师的清苦上来,国家穷,指望国家发钱富起来,是不可能的事,现在改革,实行地方办学,条件好的地方学校立即就从糠桶里跳进了米桶里,尝到了甜头,可像茅墩这样的工业落后的乡,没有什么油水好刮”。人才困难。丁为群是物理骨干老师,“书教得很好,算得上老罗手里的一张王牌”,可身份却是民办教师。民办教师待遇低,心不稳,时间长了会影响工作积极性。长期暗恋罗校长且照顾他生活的周月英也是民办教师。我们知道,民办教师是中小学中不列入国家教员编制的教学人员,为农村普及小学教育补充了重要的师资,但在工作和生活方面有许多困难。教外语的小苏州章平,“因为家和未婚妻在苏州,为了调动,每个学期开学都要寻罗校长吵一番”。还不止这些问题。男教师找对象难也是暗疾,成为小说的重要动力和看点。“茅墩中学共有五十几位没结婚的青年教师,其中只有一个是女性。据说这位女教师也早已在县城找了如意郎君,做一个城里人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男女比例严重失调,这是语文教师田炳福到卫生院找护士杏花的原因。“教师节胡局长下来慰问,问小伙子们有什么要求,田炳福就说,能不能将纺织厂搬一个女工车间到茅墩,胡局长只能摇摇头,说,这不是他职权能管到的范围。”这个段子本身就具备了强悍的文学性。青年单身教师两人一间,大夏天“烤全人”。田炳福结婚,得把同室的章平“赶出去”。由于清苦,“周末的晚上,年轻教师们是要寻出点乐趣来的,但是没有咖啡馆,没有正儿八经的电影院,最多是男的搂着男的在泥巴地上走几步,很快就没了兴致。常见的方式还是聚在田炳福宿舍里吹牛”。

余一鸣以异常繁复细密扎实的绣花一样的功夫,画出了乡村中学的清苦。这些文字本身既是叙述性的,也是奇观性的,对于新一代读者很可能带有陌生化效果,但对于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却有切切实实的现实感。没有钱,没有房子,男教师没有对象,还怎样留人?乡村学校的情形就是如此。余一鸣对教育的熟稔在此表现得淋漓尽致。“茅墩中学的额外来源是靠开办初中和高中补习班,尽管上面三令五申不准办,但罗校长还是不敢停的,一是为了学校经济,二是为了学生的前程”。这就是国人都知道的开办课外补习班的原因。

小说有关资金、人才、住房、戀爱方面的叙述,有两个功能,一个以乡村教育困难给读者制造“奇观”,一个为罗校长筹钱做铺垫。小说还以闲笔形式交待了大量细节,如“在中学里开学工作最忙的应该数校长,尤其是罗荣成,大到流生情况小到班级桌凳损失,都要一一过问”。请注意,“流生”不是错别字,是指“流失学生”,应该是中学教育的行话。类似的叙述小摆设,都增强了这部教育小说的扎实感。细节扎实是余一鸣小说的一个突出特点。比如《种桃种李种春风》中的“团购课”,绝非向壁虚构所能为。普通家庭请不起高价辅导老师,便用“团购课”的办法为自己的孩子争取到名师。《白菜之歌》中,等通知是一个经典的细节。现在的孩子看成绩,上网一查,分分钟的事情,在以前那个时代,高考成绩只能等通知。“刘云宝伸手拿那封录取通知时,小许的手又缩了回去,伸出另一只摊开五指的手,云宝晓得他的意思,掏出袋中的‘希尔顿烟送过去,小许看看,已拆了封。云宝说我刚抽了一支,不信你数数。小许才笑着将那封通知书给了他。”小许是送通知的邮递员,要烟索贿是当时常情。类似这样扎实的细节,对于过去是现实感,对于现在则有了十足的历史感。《白菜之歌》体现了很强的历史感。小说中出现的“贺年片”“货郎担”“忆苦思甜饭”,这些过往的文化符号,被组织到一个新的历史叙述中来,赋予新的故事性。余一鸣擅长综合两种话语体系,在一个句子中呈现历史记忆,“老金急了要动手,王兰兰不允,说教育孩子要文斗不要武斗”(《愤怒的小鸟》),“罗荣成去上海时,出门的感觉很陌生,他从床底下翻出一个大帆布袋,上面尽是灰尘,拍打干净,才露出‘大海航行靠舵手几个字样”,这种随处安插的精炼的提示句,一句就能点明说话者的文化基因,颇具表现力。

尽管头绪繁多,情节密集,但小说的讲述条理清晰,恐怕要归功于余一鸣娴熟的手法。阅读时,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气质上像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手法上像《水浒传》,以一个个故事带出一个个人物,最后合在一处。小说可看成两条线索,一条是事业线,众人为学校教学楼捐款,罗校长和旧情敌刘金宝之间的较量;一条是爱情线,田炳福和桂桂谈恋爱,周月英和罗校长的爱情,丁为群和杏花谈对象,章平和申玛丽的爱情悲剧。最后一条是虚构,只存在于章平的自我叙述中,杜撰的爱情和另外两组现实的爱情并行,形成别有趣味的气质,有了某种彩虹般飞扬的成份。这是作者的才华。学者们注意到了余一鸣的叙事特点。“从叙事上来看,余一鸣的短篇带有强烈的话本小说特色。……余一鸣的短篇小说中,似乎都有一位隐形的说书人,那些小人物的离合悲欢,就在他抑扬顿挫的‘咬文嚼字中缓缓道来。那一抹街谈巷议的现场感,读来分外真切。”①我特别欣赏这样的句子在过渡中的衔接作用:“峰峰第一次叫他罗伯伯的时候,主管文教的郎县长推开了他的宿舍门”。这么多事件人物,这以多起伏曲折,前后的衔接行云流水,与这种技法不无关系。小说最后,几个骨干人物在学校发展事业线上达成了共识,田炳福当了副校长,承担起筹备竣工典礼的事务。罗校长并不多心,反而表达了支持理解的态度,“临走的时候老罗又说:‘明天的事要你操心了。我晓得你们的好意,现在想想,我是钻了牛角尖,为来为去都是为了学校。好了,我不说了,明天我和周老师准备洗缸腌菜了”。

不像许多官场职场小说那样最后闹得鸡飞狗跳,人心冰冷,这部小说是一个大团圆结局。教学楼盖了,刘金宝捐款成功,罗校长和周月英终成眷属。余一鸣是一个善良的作者,对人物充满了同情之理解。写到丁为群和杏花偷偷好上时,田炳福并未生他的气,而是对他抱以同情,“田炳福就明白了许多,也理解了丁为群做人为什么那样沉默和尖刻,想不到这个人心中藏着这样的凄苦。”老罗汇款三万的事披露后,他抬不起头,“尽管平时芮安之对老罗不把他放在眼里很生气,但老罗弄到这地步,芮安之心里也只剩下同情了。” 教学楼建成后喝庆功酒,芮安之并没有得意到忘形,“芮主任喝了酒,刘金宝还不走,芮主任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庆贺的话才行,可话到嘴边还是只说了两个字‘谢谢。归根到底,芮安之是不能忘记老罗躺在医院里。”余一鸣几乎赋予了学校里的每一个人以同情,“芮安之的反革命是做得极其冤枉的”。选先进一事,芮安之和罗校长一样秉公办事,倪平出来搅乱会议,芮安之同样坚定地与老罗站在一起,没有背后捅刀子。设想一下,若放在通常的职场小说,失势的罗校长一定被踩。这部小说最令人感慨的或许是这一点。生活的变故打击,并没有使人变坏,而使人变得自省、宽容。平凡的教师们身上都有闪光之点。田炳福捅破罗校长的心理障碍,是他对校长的衷心爱戴。田炳福替章平向郎县长撒谎求情,也是出于善良的情谊。全校教师,尽管生活清苦,压力山大,但都不失同情之心,这需要作者何等的定力和信仰。读到这些情节,让我不由想起王安忆《考工记》里那位久历风雨的王校长,他在历史洪流中得以保全性命,对同样生存下来的阿陈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教育是一桩好事业”。这句话令我感慨万千。无论世事怎样变幻,无论生存怎样艰难,教书育人都是安身立命的事业。正如孟子所言,“得天下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余一鸣笔下的罗校长、芮主任、田炳福、周月英、桂桂,甚至刘金宝,哪一个不是如此,哪一个不是对教育抱以崇敬之心?哪一个不是以教育为乐?他们最终都聚集到学校的教育事业中来奉献自己,是最好的佐证。

余一鸣语言地道,醇厚,有韵味。特别是对话,都是本色语言,贴着人物写。比如,刘金宝说“钱是我挣来的,我往天上撒,我往水里漂,我高兴怎么样就怎么样,你管得着?” 青水娘:“這考学校就是比登天还难,你也要争这口气,你伯这份苦心,就是你死鬼爹活着也不会有,做人要咬得牢筋骨。” 写罗校长和上海引路的收费老头两个老头,一个老派,一个新派,偶尔用一句地道的上海话,特别有表现力。

工笔画式的故事性是余一鸣的一大特色,也是其现实感的重要支撑,但同时也带来一些负面效应,比如材料的裁剪上不够精炼,有些段落似拖沓,如青水剪指甲云宝看走神的段落,跑到电视剧一般的欲望叙事上去了。戏剧性强,巧合多,比如,罗校长带人挖地基时,挖出了湖鳗和乌龟,解决了村民的饥饿;给新盖的教室盖草帘时,他的女友、村长的女儿荠荠从山墙上摔下来,“后脑正好砸在一块墓碑上”,这些巧合,尽管不乏现实依据,但聚在一起不免匠气。

余一鸣是一位有生活积淀的作家,非常具有小说天赋,并且已经创作出特色鲜明的作品,他的未来格外令人期待。

注释:

①洪治纲、曹浩:《点亮心灵深处的灯盏——余一鸣短篇小说论》,《小说评论》2014年第3期。

(作者单位:北京文学杂志社)

本栏目责任编辑 冯祉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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