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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利画展(中篇小说)

2019-09-10邱振刚

湘江文艺 2019年1期

渠一杰把手机刚收到的航班信息做好截图,又附上一句“进京参加个短期业务培训”就发到了高中同学群里。他抬起手腕看看表,下午十六点二十五分。

他估摸着,这会儿正值下班前最无聊的时间,看微信的几率应该不低。再晚些,大多数人就会离开办公室,回家或者奔赴各处的饭局了。

有没有可能,北京的三个同学里,压根儿无人搭理他,或者只是泛泛地说一句找时机聚聚,就再无下文了?

他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群里现在是无声无息风平浪静,这三个同学,无论情愿不情愿,都相当于被全班同学观察着。

礼物早买好了,一个是整扇腊猪排,足足有二十五斤。正宗农家腊猪排在当地的价钱就已经到了每斤四十多块,在北京,这价码还不得翻个个儿?另一件呢,则是一只青花小碗,他十年前在本地一家古玩店买的,他曾经拿到省城拍卖公司估过价钱,说算是晚清精品了,要是上拍卖会的话,随便就能卖到上万元。

他已经请楼下土菜馆把腊猪排剖成了三份,准备分别送给三位同学,至于瓷碗给谁,要看哪个同学接待他了。

说起腊猪排,还是林开开尚在报社工作时,两人一起下乡时买的。当时,两人在一户农家吃罢了午餐,到周围散了会儿步。他们欣赏完田园风光,却在柴房里看到悬挂在半空的大批腊味,腊肉腊鱼腊肠俱全。林开开当场就怂恿他买些回去。她说,本省腊味驰名全国,这些腊味一看就是地地道道的农村土产,日后用来拉关系再好不过了。

他摇摇头说,求人办事肯定得真金白银,这种乡野出产,只会让人觉得寒碜。

林开开说,求认识的人办事,可以上来就真金白银,但更大的可能是在办事时才临时拉关系,那么第一次见面时,你送人钱或者太贵重的东西,对方反而不敢收,这种东西不就派上用场了。

他当时心里颇不认为自己日后需要求人办事,而且这里腊味的价格也比想象中贵了不少,但当时携佳人出游,心情实在太好,没砍价就买了下来。

平时他和省内的同学聚会时,对相互之间的收入水平、生活方式大体心知肚明,唯独北京三个同学,他们的生活对所有人来说完全是一团迷雾。当然,他们也会在微信朋友圈里晒出某些日常生活的片断,但这只能增加别人对他们生活的好奇。比如,有女同学注意到,宋爽发的内容,一半是各种饮茶方面的知识、美文,另一半内容则完全围绕减肥、美容之类话题,从来没有出现过她生活的任何具体内容。丁耀洋呢,情况和她差不多,基本都是在转发各种学术文章,和他大学教授的身份相當契合。至于卢志阳,发的内容都是自己单位公众号内容,有本地同学在饭局上这样概括,“朋友圈对他来说,就是一个开放式的工作群”,得到了其他人的一致赞同。

除了本硕连读的那七年是在省城度过的,渠一杰毕生生活在昭林这个三线城市。当然,对于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毕生”这个词儿略显夸张,但实际上,渠一杰就打算在昭林过一辈子了。他知道,能一眼望到头的人生,自然是乏味的,但他觉得,自己实在无力给自己的人生增添太多亮色。

几天前,他有外遇的事儿被戴岚知道了,戴岚的反应和他推测的一模一样,不想再多看他一眼,当天收拾好自己的衣物,搬进了单位的宿舍,三天后就找律师拟好了离婚协议给他寄来。协议上开出的条件倒是不差,这套房子是戴岚的婚前财产,自然归她所有。两人结婚十五年来,连存款带股票、基金等各种积蓄,一共两百七十三万,两人平分。至于刚在省城一所寄宿制学校上初一的儿子的抚养权,戴岚更是不肯放弃。显然就是为了这个,她才宁可和犯了错的渠一杰平分财产。戴岚是本市一家国有银行的中层骨干,收入远超在《昭林日报》当文艺报主任的渠一杰,所以,也没管他要一分钱抚养费。

渠一杰看完协议,心里一阵苦笑。里面的内容完全体现了戴岚的风格,干脆利落,快刀斩乱麻,可见她离婚的决心之大。他其实也没指望拿到儿子的抚养权,他承认,儿子跟着戴岚,肯定比跟着自己更好。说起来,外遇穿帮这种事,他认识的朋友里有不少人遇到过,昭林毕竟是小城市,这类事情只需一天功夫就能传遍全城。当地的一般情况是,家里的“红旗”就算知道了自己男人的风流事,或大或小地闹上一场后,基本上都是要求男人别再招惹“彩旗”后,事情就告一段落了,没听说谁闹到离婚的程度。但戴岚为人很传统,而且做事明快果断,绝不拖泥带水。这份离婚协议来得如此之快,也验证了他另一个由来已久的想法,就是戴岚早看不上他了,只是不愿让离婚打乱了生活轨道,这才一直维持着这段婚姻。

东窗事发后,他马上请了一周的年假,本来还打算想方设法劝戴岚回心转意,如今看来这个婚是非离不可了,接下来的几天怎么过,就成了一块挥之不去的心病。这个家他肯定是没脸再呆了,只能先搬进集体宿舍。但报社有六七个年轻人住在那里,自己总不能一直在那里呆着。他想,不妨去北京过上几天。他一直有一种想法,就是觉得在当今中国,只有北上广的知识分子才算得真正的知识分子,因为这些地方高校林立,媒体发达,知识分子的想法可以畅达全国。说起来,他这个地方报纸的文艺部主任在旁人眼中,也可归入知识分子行列,但他知道,只有那种能对公共舆论产生影响的,才算真正的知识分子。否则,只是泛泛的“文化人”。他也就一直知道北上广的知识分子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状态。他觉得,只消把某个北上广的知识分子的日常生活弄清楚,就可以以此为模板,把自己代入进去,就可以假设自己也这样度过了一生。

在他认识的人中,唯一一个能达到这种知识分子标准的,就是他的高中同学丁耀洋。此人当初在北京某高校的法学院读了个博士学位后,先是去了南方的一个大学任职,数年间陆续写了几本书,在学界影响不小,渐成该领域青年法学家中的翘楚,生生调回了北京的高校。虽然不是清华北大之类,也是堂堂的重点大学。

至于在北京的另两个同学卢志阳和朱爽呢,一个在大型国企当工会干部,一个则搏击商海多年,早就有了自家品牌的连锁茶楼,身家之丰,恐怕早非寻常工薪族所想象。

所以,对于在北京的三个同学,他最希望能接待自己的,当然是丁耀洋。他反复端详着手里这只青花瓷碗,几乎在想象它被安放在丁耀洋书柜上的情形了。

渠一杰在办公室翻箱倒柜找青花小碗时,竟然还有意外收获。他在自己文件柜的深处,在大叠报刊文件的下面,还找到了一条失踪很久的围巾。他还记得这条围巾。那是去年冬天的一个周日,前一天的天气预报就说当地要下大雪,雪量预计达八厘米。这也是昭林这个东部省份的边远小城当年的第一场雪。他深夜里一觉醒来,朝外一望,发现外面已经是银装素裹的白色世界。他先是裹上睡衣,站在窗前用手机拍了几张雪景发了朋友圈,还是觉得不过瘾,干脆穿好厚实衣裤,拿着单反相机下了楼。小区花园里当然一片寂静,他正聚精会神地拍着雪花萦绕飞舞的路灯,忽然,手机响了,他低头一看,竟然是林开开发来的微信。

“我就知道你没睡,你这个不可救药的文艺中年!”

“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他匆匆回了一句就继续拍,每拍几张,他就掏出手机看看有没有新的回复。

等到小区花园各处都拍得差不多了,手机才有了回信。

“明天上午,羊角岭?”

他有点犹豫了。按照惯例,报社周一要开选题会。报社有考勤规定,没有特殊原因,选题会一律不得缺席。他倒是不怕缺席,就怕如果全报社就他和林开开不在,说不定会引起别人怀疑。他的这位秘密情人林开开,是报社时政部的记者,因为年轻貌美,加之情商极高,在待人接物上手段高明,一向在报社里广受关注。

“我明天不用去开会,米国祥给我安排了别的活儿,我们部门每人都知道这事儿。”或许见他不回,林开开又发来一条。米国祥是时政部的部门主任,也就是林开开的顶头上司。

渠一杰这才彻底放下心。第二天,两人驾车来到南郊的羊角岭森林公园。因为是周一的原因,整个景区几乎没人。那天,林开开穿着白色高领紧身毛衣,黑色羊绒大衣和高筒靴,系着墨绿色的围巾,再配上一米七二的高挑身材和漆黑的过肩长发,站在雪地里真和名模一般。

“美,太美了。”他边拍边轻声说着,心想老天真是待自己不薄,把这样一个智商与情商双高,聪慧与美貌并重的可人儿送到自己身边。虽然以她的条件,不可能在昭林这个三线城市一直呆下去,更不可能长久留在自己身边,但相聚即是有缘,自己能拥有这段缘分,就是天大的幸事了。

林开开凑了过来,在相机液晶屏上看拍出来的效果,渠一杰看着她翕动的睫毛,心神荡漾,竟激动得两行热泪沿着冻得冰凉的脸颊流了下来。林开开见他如此动情,微笑着靠在他怀里,轻轻捶着他说,你呀,真是不可救药。那时,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林开開后来会不辞而别,远赴美国投奔了一个她从未在自己面前提及的未婚夫。

既然柔情蜜意涌上心头,反正四下无人,两人又到车里温存了一番。待至激情退却,他望着正在补妆的林开开,说,不可救药的文艺中年,这个评价可不怎么高啊。

林开开回头白了他一眼,说,怎么不高,已经很高了。你仅仅是文艺中年而已,不是那种文艺老愤青。我们学校从前有个老师,就是这种人。哼,每天抨击几句社会,挖苦几句领导,能给老婆换来套大房子吗?能给孩子换来去国外留学的学费生活费吗?看起来忧国忧民,不为五斗米折腰,其实就是无能的表现。

渠一杰对她这番话大大地不以为然,但也没直接表现出来。当时,林开开在车里把围巾解下来放在一旁,等到回城后却再也找不到了。林开开问过他有没有看到过自己的围巾,他矢口否认。林开开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番,他赶紧装出一副无辜的神情,她也就不再说什么了。林开开对于和他的交往,一向极其小心,比如这次拍的照片,回城后刚一下车,她就把存储卡拿走,一张照片都没有留在相机里。渠一杰倒也没什么不满,毕竟自己较为粗心,万一留下什么痕迹,被戴岚发现就大事不妙了。但如此浪漫美妙的一天,是两人感情史上格外重要的一笔,必须留点纪念。林开开的围巾,就是他趁她不注意,偷偷塞到座椅下方的。后来,他把围巾藏到办公室文件柜里,时间一长,自己都忘了。这天,他看着围巾,想起和林开开秘密交往一年来的诸般往事,情不自禁地把围巾捂住脸,头一仰靠在椅背上就抽泣了起来。

不知不觉间,他竟睡着了。他睁开眼后,窗外已是暮色苍茫,星光点点。他赶紧把围巾收好,再看手机,自己已经在同学群里被“艾特”了。

宋爽说,欢迎秀才来京指导工作!

一看时间是二十分钟前,他赶紧回复:山野村夫一枚,进京拜各位的码头!

宋爽接着问,秀才,在哪儿下榻?

秀才这外号,他高一时就有了。那年期末考试考语文时,他灵机一动竟然用文言文来写作文,结果被语文老师讽刺说“渠一杰,想当秀才啊?想进京赶考中状元吗?”,还被判了个零分。现在宋爽这么问他,他有些犹豫,想了想,说,培训的主办方已经给订了个酒店,还不知道在哪儿。

宋爽说,到时来我茶楼喝茶。全北京我现在有十五家茶楼了,总有离你住处近的。想喝什么茶,我让水平最高的茶艺师提供服务。

这时,有同学起哄,掺和进来说,茶艺师是不是还提供特殊服务?

宋爽没搭理这人,继续说她虽然和丁耀洋、卢志阳同在北京,可相互之间离得远,平时各忙各的,都是只有老同学进京时才有机会聚聚。如今在北京生活压力太大,和老同学喝喝茶聊聊天,比别的什么休闲方式都能减压。

这时,又有同学说,那我们岂不成心理医生了?

宋爽斩钉截铁地回答,比心理医生管用多了!

距离他发出即将赴京的信息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丁耀洋仍然没有出现。

这时,下班时间早过了,报社所在的三层小楼,基本只剩这里还有灯光了。他心思不定地拉熄了灯,走出了报社。因为没胃口,他在一个个饭店门口走过,空着肚子回到了家。他面对空荡荡的客厅、卧室、厨房,有点不知所措。他没心思看书看电视,随手把手机扔在沙发上,在黑暗里望着客厅角落那个小书柜里的烫金书脊。在这个家里,他是有一间书房的,各种文史哲类书籍早就装满了里面的三个大书柜。但戴岚也有些金融类、经管类的书要放,他一向把书房视为自留地,实在太不情愿把这些书装进自己的书柜里。他想来想去,想出个主意,给戴岚说要不在客厅里也摆个小型书柜,一来放些常用的书,找起来方便,二来有客人来时,显得家里有品位。

他正愣神儿,终于,丁耀洋在群里出现了。他的邀请非常直接——

秀才,把酒店退了,来我家住!

紧接着是一条语音。丁耀洋说老婆去外地出差了,这段时间都是自己一人在家,秀才你现在来北京太好了,两人正好能好好聊聊。

渠一杰笑了,这基本上比最理想的结果还完美了。他本来想的是,丁耀洋在他家附近给自己找家酒店,他呢,会去丁家做客,一周的时间里,能去好几次,这样的话,对丁耀洋的日常状态也就能有个大致的了解了。如果住得离他家远,可能只在一起吃顿饭而已,也就谈不上观察他的生活了。

他斟酌了一下,既要稍加谦让,又不能让丁耀洋对自己的谦让信以为真,就说,我哪里敢打扰大法学家的休息啊。

丁耀洋发出来一个用铁锤敲打脑袋的图案,说你损我?我这就打电话让钟点工打扫客房。

渠一杰笑了笑,说那我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对了,带上驾照,我这儿还有辆车,这几天你正好可以开。

渠一杰发了个拱手道谢的表情,也就退出微信下线了。这段对话过程中,始终是他们两个人在你一言我一语,但谁都知道,这个有三十五个成员的群里,肯定有一大堆同学在沉默地观看着。

住到丁耀洋家的事儿敲定了,渠一杰的食欲也一下子回来了。他从沙发上站起来,一下子就觉得饥肠辘辘。他刚从冰箱深处找出一包速冻水饺,刚烧开了水要下饺子,手机又响了。

卢志阳终于出现了,“今天這破会,无非就是筹备着给集团各个下属企业的未婚大龄青年准备个集体相亲的舞会,还真弄得跟个事儿似的,手机都不让带进会议室,工会主席一讲讲了两个钟头,这不耽误事儿吗!秀才,对不住啊,来北京后我好好给你赔罪!”

语气听起来很愤怒,屏幕后面似乎有一张气得通红的脸。渠一杰看看时间,已经二十二点一刻了,说了句“卢兄公务繁忙,早点休息,后天北京见”,就放下了手机。

接下来的一整天,渠一杰都在忙于收拾东西,他把自己的书籍、衣物,整理进两个大纸箱子,送进了单位宿舍。给领导请年假时,他已经支支吾吾把离婚的事儿说了,领导叹口气,也没多问,让他去找报社办公室主任,给他腾出一间集体宿舍。这间宿舍他进去看了看,恰好位于林开开当初宿舍的隔壁。他没打算在这里长住,只是坐在光秃秃硬邦邦的床板上,想象着林开开当初如何在外面走廊上走过,不由得又落下几滴清泪。伤心了一会儿,他又有些庆幸,幸好定下了去北京的行程,否则接下来的几天简直如汪洋大海般无边无沿,如果一直困在这间宿舍里,自己非得疯掉不可。

晚上,渠一杰回到家里睡了一觉,第二天一大清早先从昭林来到省城,从省城机场起飞,来到了北京。他因为电话、微信什么的,都已被戴岚拉黑,出门前只好给戴岚发了条邮件,说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完了,把房子完完整整地还给她。五天后回到昭林,届时随时可去民政局办理离婚。至于财产怎么分,他重回单身汉行列,用不着那么多钱,两人的财产还是都留给戴岚了。

航班在北京落地时,已是黄昏时分。宋爽派了个茶艺师来接他,把他接到了一间茶楼。这茶楼位于一栋高档写字楼里,正门面向停车场和车流不息的三环路,侧门位于写字楼的大堂。茶艺师把他带进包间,里面早摆好了一桌子的各种干果。他简单洗漱了一番,就安坐下来,看茶艺师慢慢摆弄着那堆普洱茶的茶具。

很快,硼砂玻璃壶里的水烧开了,茶艺师把一只小茶盅递到他手里,他刚喝了三轮,门开了,一男一女走了进来。虽然已经多年没见,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宋爽和卢志阳。

宋爽读高中时是班里的体育委员,擅打排球,高中其实只上了两年,就特招进了省体校。她始终没能进专业队,毕业后和大学时的男友——一个网球运动员来到北京发展。后来,男友进了一家网球俱乐部当陪练,被一个女大款看中,带他去了加拿大。她则独自在北京一路摔打,始终没结婚。

得益于早年的运动员生涯和没生育过,她的体态并不像大多数中年女老板那么丰腴,穿着一身宝蓝色旗袍丝毫不见臃肿,头发紧紧地在脑后梳成一个圆髻,一张鸭蛋脸更显得光润透白。她右手小指上戴着一只翡翠戒指,林开开教过他,这代表着“单身贵族”。

卢志阳则是典型的都市中年男性打扮,身穿藏青色休闲薄西装、咖啡色休闲裤,脸上浮着一层润泽的红光,只是因为脸型过于饱满,挤得眼皮有些浮肿,眼睛也颇为细小了。

渠一杰站起来,先和卢志阳拥抱一下,轮到宋爽时,他正稍一犹豫,宋爽却把他抱住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胛骨处。她的香水味道钻进他的鼻孔,颈后的发丝在他脸上轻轻拂动着。他也伸手轻轻放在她腰后拍了两下。

卢志阳微笑着看着他们拥抱又分开,说,走,我在湘王府定了包间,咱们去那儿等丁耀洋。

宋爽白了他一眼,说,都到我这儿了,还轮得到你?

卢志阳说,让秀才水饱的任务你已经完成了,现在该轮到我让他酒足饭饱了,走吧。

宋爽说,告诉你们个商业秘密吧,我每间茶楼里,都有两三间餐室。她说很多客人喝了一会儿茶,往往还会一起找地方吃饭。为了留住这个客源,自己就决定在茶楼里加开餐室。当然,餐室只对重要顾客开放,“人的心理就是这样,要是知道我们这儿也能吃饭,喝茶时肯定就觉得有油烟味儿。我这儿的主业毕竟还是在茶上面,餐室的事儿,可不能让太多人知道。”

卢志阳说,那你怎么保证喝茶的客人闻不见油烟味儿,听不见喝酒吃菜的声音?

宋爽说,当然能保证了,厨房到外面有好几层门,一星半点的油烟都出不来,上菜时,每道菜都装在密封的保温桶里,外面再用藤编的提篮装上,就算被人看到,也不知道这里面装的是菜。至于餐室,用的都是专门的隔音门,里面的动静,外面一点儿听不到。

卢志阳说,那万一有人喝多了,闹事闹出餐室来怎么办?

宋爽说,这事儿要出,谁都没办法,好在等人喝多了,一般都已经很晚了,喝茶的客人早就走了。反正餐室至今运转正常,没出过这种糟心事儿。

三人到了餐室刚落座,宋爽手机响了。她低头一看,说,丁耀洋说他学校里的事儿还没处理完,让咱们先吃。秀才,他让我代他赔罪,说他一办完事儿,马上高速赶到。

卢志阳摇摇头:“真是大忙人,这么晚还上课。”

服务员要把菜谱递给宋爽,宋爽摇摇头不接,转身对着两个同学说,这儿什么菜好我最了解,就听我的。酒呢,你们俩茅台,我喝红酒。说着,她给服务员说了几个菜名。

渠一杰赶紧说,别那么复杂,我也喝红酒吧,这么多年,酒精过敏这毛病就是改不过来,白酒可不敢碰。

卢志阳也点点头,说如今饭局都是白酒,实在怕了,今天是老友重逢,喝点红酒助兴就行了。

菜上得极快,三个人边吃边聊,时间渐渐到了二十二点。宋爽让服务员把菜撤了,重新端上了茶。大红描金的桌布也换成一条豆青色的,吊灯也关了,只留了吊顶周围的那一溜氛围灯和墙上的壁灯。光线这一变柔和,房间里氛围也变得清爽安静。本来还进来个茶艺师,宋爽说,今儿都是老同学,我自己来吧。你们都下班吧,光在前台留个人就行。

随着房门外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渐渐消失,房间里更安静了。三人喝了一会儿茶,宋爽说,老卢,不早了,你又忙了一天,你那儿不是天天坐班吗,要不你先回去歇着吧。

卢志阳摇摇头,说,和你们这么叙叙旧,把单位那些破事儿忘个一干二净,比桑拿洗脚什么的,都舒坦多了。接着,他马上又提起当年的一件趣事,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终于,宋爽手机铃声又响了,她低头看了看,说,老丁开车过来了,这个点儿不会再堵车了,从西北四环到东三环,大概二十分钟就能到。

渠一杰说,老卢,老丁这就来了,你早点回去吧,我这次来不是得呆上几天吗,咱们找时机再聚。

“我倒是不急——行,秀才,过两天我再约你。”说着,卢志阳瞥了眼正端坐着的渠一杰和宋爽,拿起手包出去了。

宋爽送他出门后又回到房间,说,秀才,再喝一杯,这种老班章,要到第五泡开始才出味儿。

渠一杰接过杯子,喝了一口,轻轻赞叹着好喝。宋爽朝刚才卢志阳的座位努努嘴,说,你知道他一直在这儿呆着,是什么心思吗?

渠一杰有点发愣,不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

“还不是想等丁耀洋把你接走后,这里就剩他一人。”

渠一杰心里一震,过了几秒钟,才说,卢志阳他不至于吧?

宋爽轻轻转动着杯子,盯着杯底一直看着,说,男人的这点心思,我要是还看不出来,这些年不白混了?

房间里气氛有些尴尬,幸好这时前台把丁耀洋领了进来。他一进门就说,托秀才的福,来这儿讨杯好茶喝。

想来就来,说的好像我怕你上门喝白茶似的。宋爽说着起身给他倒了杯老班章。丁耀洋接过茶杯,先用另一只手解开领带和衬衫扣子,这才喝了一口,闭着眼缓缓咽下后,又长长出了一口气,这才说,半条命回来了。

宋爽说,我们都喝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你的。

丁耀洋又喝了一口,放下空杯,说,今天来得晚,是因为有博士生答辩,先是自己的博士生,再就是别的老师的,两场答辩都不太顺利,从下午两点一直折腾到了晚上八点,答辩委员会的老师们才算放过两个学生,后来又被请去吃饭。

喝了几杯茶,丁耀洋说明天还有课,帮渠一杰把行李放进他那辆宝馬越野车,两人就离开了。夜太深了,车子一路畅通,很快开进丁耀洋供职的大学,在一座座古色古香的建筑当中穿行着。丁耀洋一一给他介绍,这里是图书馆,这里是文学院,远处新盖的十五层大楼是法学院和金融学院。校园里还有一处不小的人工湖,湖面方方正正,已经有星星点点的睡莲花苞挺出了水面。

渠一杰说,你们学校真漂亮。丁耀洋微笑不语,稳稳地握着方向盘,把车开进了教职工宿舍区。

丁耀洋家在一栋高层板楼上。进了门,他按了下墙上的开关,房子里的灯全亮了。客厅面积将近三十平米,足足装了六种灯,玄关处有脚灯和吸顶灯,吊顶中心是吊灯,边沿处是一圈淡蓝色的氛围灯,沙发旁还有一人高的落地灯,就连八十吋的液晶电视两侧,也各有一盏探头探脑的壁灯。

这房子装修得真漂亮,渠一杰啧啧赞叹。丁耀洋摊开双手,说房子简简单单干干净净多好,老婆非要弄得跟盘丝洞似的,自己也没办法。他接着带渠一杰参观,先把客房指给他,又让他看了看两间书房。这两间书房面积差不多,一间异常整洁,书柜里的书摆放得如同仪仗队一般,书桌上除了电脑显示器和鼠标别无他物,另一间则颇为凌乱,书桌上横七竖八摆满了书,笔记本电脑打开着,烟灰缸里已经满是烟蒂,书柜里的书也摆放得参差不齐。

丁耀洋打开冰箱拿出一瓶果汁递给他,说,怕影响你睡觉,就不给你沏茶了。接着把车钥匙递给他,说刚才那辆车,我接下来几天都用不着,你随便开。你有衣服要洗的话,扔在你床上就行,每天下午会有小时工来。接着从兜里拿出一张卡片,说这学校是封闭式管理,这是门禁卡,有了这个卡就能自由出入了。

渠一杰又说自己多打扰了,丁耀洋说,自己老婆陈芮是读研时的同学,早就通过律考了,但她对当律师当大学老师都没兴趣。她如今同时在十多家律考培训机构当授课老师,全国各地到处跑,这次是去海南一个培训班讲课,要两周后才回来。

“你来得太是时候了,正好给房子添点人气儿。”他最后说。

渠一杰洗完澡,从行李箱里取出睡衣换上,接着拿出那只瓷碗,走出卧室。丁耀洋不在客厅,也不在卫生间和卧室。渠一杰正有些纳闷儿,却隐隐听到一阵鼾声。他轻轻推开身后书房的房门,只见丁耀洋穿着睡衣斜坐在高背椅上,膝盖上放着本书,已经睡着了。

他把瓷碗放到书桌上,轻轻回到自己的房间。

来到北京的第二天。

渠一杰起床时,丁耀洋已经离开了。他刚打开手机就接到一条微信,是丁耀洋发来的,说自己上午有课,那只小碗非常喜欢,今晚将略备家宴给他接风。他回复了一句“多谢”,就站在窗前眺望周围的风景。他往下一望,发现这片宿舍楼南面是掩映于绿树丛中的校园,如今已经过了上课时间,校园里颇为安静,只有寥寥几个学生在骑车或者步行。楼后面则是一条颇为狭窄的小街,街两侧布满了各式各样的小店,人流在胡同里穿梭着,制造出一片嘈杂的声音。他想,仅仅一道院门,就把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清清楚楚地分开了。

他从行李箱里拿出昨天路上吃剩的面包当早餐。他一边嚼着面包,一边看了看丁耀洋家的书房。丁耀洋的书房以法律类学术著作为主,陈芮的书房呢,基本都是司法考试辅导教材,偶尔有几本通俗些的,都是成功学或者演讲技巧之类。

他慢慢琢磨着今天该如何安排,眼睛则在无意中打量着外面那条街。忽然,他想这样的街上一定有花店。于是他下了楼,开着丁耀洋的车往外走,到了院门口,摄像头拍到车牌号码,栏杆自动升起。他沿着街边开了一百多米,就看到路边有家花店,门口几只塑料水桶里满满当当地盛着一束束玫瑰、满天星、百合等各种花卉。这个店看起来档次普通,但他也不知道哪里有更好的店,只好靠边停好车,走了进去。店内没开灯,四处都很昏暗,他只得朝半空中问,老板,家里炒菜,客厅里老有油烟味儿,该放点什么植物吸味儿?

在暗处飘出一个声音,说,门口墙边的银皇后、马蹄莲,都行。渠一杰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说话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正坐在墙角一大盆一人多高的散尾葵后面看手机。她懒得抬头,只是胡乱朝门口一指。

渠一杰低头看了看,显然是正开着白花,叶片看起来也颇为精致的马蹄莲,而不是咋咋呼呼长满了宽大叶片的银皇后更适合茶楼的氛围。十盆马蹄莲,他说。

这个数字显然让这个店主有些吃惊。她从手机上抬起头,说,现在没这么多,得从别处调货。这回渠一杰看清楚了,这个女孩五官都端正,相貌还不错,只是眉眼间还是不脱土气。

他问,多长时间能到?

女孩眨眨眼,说,半小时内准能到,你放心。渠一杰点点头,女孩说,你开车来的吧,现在有三盆马蹄莲,我先帮你把这些抬上车。

渠一杰哈哈一笑,说,你是怕我反悔吧?

女孩说,谁怕你反悔,你爱要不要,我又不是卖不出去。话虽这么说,女孩仍然把手机往裤兜里一揣,一手一只拎起花盆,快步放在宝马车的后备箱里。

先把十盆的钱交了吧。女孩朝他伸出手机,亮出收款码。渠一杰扫码把钱转给她,女孩说,你稍微等会儿吧,剩下的马蹄莲一会儿就送到。她说完就重新坐回原来的位置,又玩起了手机。

你是哪儿人?渠一杰在店里打量了一圈,有些无聊,就又问那个女孩。

福建。女孩快速回答着。

福建哪儿?

三明。女孩抬头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看得出,如果不是他买了十盆马蹄莲,她不会告诉他这些的。

你来北京几年了?

女孩伸出五根手指,朝他扬了扬。

你自己一个人在北京?

不是,还有个姐。

你姐在北京干什么?

上大学,就在这个学校里。女孩朝大学的方向努努嘴。

这回轮到他吃惊了。

女孩看到他的表情,说,本来她考上大学了,自己来上不就行了,我妈硬是让我也来,说不放心。真没见过姐姐上个大学还非得要妹妹陪。有什么辦法呢,我家就供得起一个人读书,她读书又比我读得好。来北京头一年呢,我人生地不熟的,压根儿找不到什么像样的工作,只好和她挤一张床上。后来她上了大二,她们宿舍有个女孩出国了,我就在她床上睡。刚来北京那两年,什么挣钱多我干什么,端过盘子,洗过车,在超市里促销,帮有钱人遛狗,至少干过二十多个工种,可没有哪份工作能干到三个月。后来可算攒了点钱,才开了这个花店。

渠一杰略一琢磨,说,你要是五年前来的北京,那你姐姐不是早就大学毕业了吗?

是啊,去年就大学毕业了,可她上学上出瘾来了,现在又读研究生了。唯一的好处是她能当家教,挣点钱了。

他点点头,说,那你们姐妹,算是在北京落下脚了。

那倒是,这个花店虽然挣不了几个钱,总比在老家种地强。女孩有些得意地说。

十盆马蹄莲把宝马车的后备箱装得满满腾腾。等渠一杰坐到方向盘前,这才想起来,根本不知道昨天那个茶楼究竟在哪里。他赶紧打开手机,一搜,果然,春明茶楼在全市一共有十五家连锁店。他忽然想起昨天在那个茶艺师的车上,看到过一个叫做“三元桥”的立交桥。当时,车在这个桥下经过后,很快就到了目的地。他拿着手机跳下车,对花店里那个女孩说,能帮个忙吗,帮我找找三元桥在哪儿。

女孩瞪大眼看着他,说,你不知道三元桥在哪儿?

他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说,我刚到北京,路不熟。

这就是三元桥,女孩指了指他手机上的某个位置,他低头一看,果然,这十五家春明茶楼里,的确有家店在三元桥旁边。

他按照手机导航的路线开车赶去,到了目的地后看看周围环境,这才确信这的确是他昨晚来过的地方。他进了茶楼,只见里面一片昏暗,只能影影绰绰看到八九个人正围在一起吃饭。每人手里端着各自的饭盆,面前是两只装满了菜的不锈钢盆。

他刚从阳光充足的室外走进来,一时看不清这里的环境,正愣在原地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听一声“秀才——”,人堆里站起一个人。

他的眼睛终于适应了面前的昏暗,发现眼前的宋爽和昨晚仿佛换了一个人。昨天整齐的脑后圆髻不见了,头发乱糟糟地披在肩上,眼眉周围松松垮垮,看得出刚刚起床。那一身睡衣更是说明昨晚她就睡在了这里。

渠一杰知道这种状态绝不是宋爽希望别人看到的,赶紧说,我买了点马蹄莲,吸油烟味儿挺管用的,就在我车上,说完就转身走了出去。

宋爽带着几个服务员把马蹄莲搬下车,又把渠一杰带进了一间茶室。

茶艺师倒好了茶,很快就关门出去了。两人起初都没说话,宋爽摸出烟盒和打火机,夹出一支烟刚要递给他,手在半路停住了,她说,忘了,你不抽烟。

她给自己点了烟,慢慢吐出一个烟圈,眼睛透过冉冉上升的烟圈望着渠一杰,说,怎么样,没想到吧。

渠一杰用力微笑一下,说,女的抽烟,挺正常啊,据说能减肥。

宋爽说,我说的不是这个。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宋爽笑了笑,说,好了,不难为你这个秀才了。实话告诉你吧,你们眼里的那个女强人、女富豪、女大款,都是假的。

宋爽告诉他,自己的确曾经拥有过很多间茶楼,散布于北京城的各处,可是,这几年因为公款消费少了,茶楼生意一落千丈,她不得不把茶楼交给别人经营。

“每个店,平均每月房租就是三万,三个茶艺师,四个服务员,一个出纳,工资加到一块儿,又是四五万,水、电、茶,每月也要一两万,也就是说,每个店要维持,光本钱就是十万。十五个店,一个月就要往外掏一百五十万。我有多少老本,能禁得起这么坐吃山空地耗?我咬牙扛了两年,实在扛不住了,我把两套商品房也都卖了,可也填不满这个窟窿。那一阵子,我整天睡不着觉,成把成把地掉头发,最后实在没辙了,只好把茶楼转租出去。新的租户不用给我一分钱,光替我交房租就行。各个茶楼里存着的茶叶,我也都白送。唯一的条件,就是别解雇人。那十四家茶楼,都是这个模式。人家虽然还叫春明茶楼,我知道,拿茶楼做什么的都有。我想管,谁听我的?这家茶楼,幸好当初我资金最充裕时,把产权买了下来,现在想想都后怕!不怕你笑话,如今我都恨不能抱着房本睡觉。说起来呢,这座茶楼,连家具、茶叶,还能值个一千多万。但我就这一千多万啊!没有老公,没有孩子,没有积蓄,就这一千多万!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对了,穷的只剩下钱了,说的就是我!唉,来到北京拼了十八年,如今一切都归零了。尽管这样,我还必须在朋友圈里,在同学的群里,一遍遍发茶楼的照片,发各种养生保健的知识,让你们继续觉得我还是一个富婆,既有钱,又有闲,生活品质一流。”

渠一杰说,看卢志阳在朋友圈发的内容,他好像挺忙的,负责的事儿挺多,你们可以合作啊。

宋爽冷笑一声,说,你说的这些,咱们这位老同学早想到了。有一次他来找我,说他们领导单独找他,让他物色一处安全干净的地方,用来见朋友、谈事情,这个地方选在哪里,还有每次开销的费用,全是他一句话、一支笔。说到这里他就不说了,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知道他想要什么,你猜,我给没给他?

这小子,他怎么变成这样,太过分了——渠一杰喃喃说道。

宋爽摇摇头,仿佛要把这些不愉快的念头从脑子里赶出去。她双手抱着肩膀,看着渠一杰用力笑了一下,说,好了,不说我了,说说你吧。

我还有什么可说的,穷酸文人一个。

我没猜错的话,你也正处于婚姻危机吧。

你猜得真准,渠一杰苦笑。

这种事,男人永远比不过女人。女人凭感觉就明白的事儿,对男人来说,没有证据就不信。好吧,快到中午了,时间差不多了,刚才有个大客户说要来,我得到门口迎客了。

渠一杰起身告辞,却被宋爽一把按下,说,你别急,吃过饭再走。说着拿起手机,安排了两样小菜就离开了。

渠一杰只得在这里吃了午饭。吃完飯,他又喝了杯茶,没再去打扰宋爽,从侧门穿过写字楼大堂,进了停车场。他刚钻进宝马车,一抬头,远远望见了春明茶楼的门脸。这时,宋爽已经出现在那里,身后还有两个服务员。她已经换上昨晚那件宝蓝色旗袍,满脸漾着成熟女性特有的温润笑意。

渠一杰叹了口气,觉得简直没办法把她和刚才那个眼袋黝黑睡衣松垮的女人联系起来。

宝马车开上了北京的三环路,烈日和路边那些高大建筑物硬朗的表面反光让他睁不开眼。去哪儿呢,他漫无目的地想着。既然是读书人,来到北京岂有不去北京的书店之理?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有的同学因为父亲经常出差,动不动就能拿出一本小人书,说是在北京王府井书店买的。对,就去王府井书店!他打开手机的导航,一路听着语音提示,到了王府井。此时并非高峰时段,路上并不拥堵,只花了半个多小时就到了,可找停车位就用了近一个小时。进了书店,他发现他最喜欢的文学类和社会科学类书架前,根本没几个人,倒是儿童类和考试类书架前挤满了人。

显然,这是只有游客才会来的地方,北京的读书人,不会来这种书店的。他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下,打开手机,发微信问自己一个作者,北京都有什么品味比较高的书店。这作者在昭林开了家书吧,主业卖咖啡、奶茶之类,副业是卖书,经常写些散文投稿给渠一杰。他很快回复说,来北京的外地人一般去王府井书店、西单图书大厦,北京本地的读书人如果去实体店买书,去三联书店和万圣书园比较多。

他还说,这两个书店地理位置都不错,前者靠近中国美术馆,后者紧邻清华大学。

中国美术馆,清华大学!在渠一杰心目里,这绝对是两个神圣的名字。他谢过这作者,马上回到停车场,重新确定了目的地,驾车往中国美术馆赶去。中国美术馆就在王府井北侧不远,过了三个十字路口就到了。渠一杰在车上远远望见中国美术馆的飞檐斗拱,心里好一阵激动。

这天同时有三个展览在进行,一个全国美术类专业院校毕业生优秀作品联展,一个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画家达利作品全球巡展,另外一个,则是一位名气不大的国画家的山水画展。

当然要看达利画展!达利,这可是上个世纪的美术史上大名鼎鼎的人物,渠一杰虽然对美术很外行,但达利的名字还是知道的。停好车,他毫不犹豫地买了票进门。

三个小时后,渠一杰逛完了这里的三个展览,又到马路对面的三联书店看了看。北京的读书氛围的确比昭林强多了,昭林总共两个书店,面积都不大,他早就逛得对哪本书在什么位置都一清二楚。而这家书店呢,面前的几个展台上各种新书摆得密密麻麻,后面成排成片的书架上更是摆满了书。他长吸一口气,就像跳水运动员一样跳进书的海洋,迫不及待地看起书来。等到他买了两本书出来,有一对大学生情侣和他擦身而过,快步进了书店。他听他们说,买完书还要去往南面一站地的首都剧院,去看北京人艺的话剧,虽然票早就脱销了,但去得早的话,还有可能从黄牛党手里买到票。

原来北京人艺也在附近!他拿出手机确认了一下,不由得连连摇头,心想早知道就推掉丁耀洋的邀请去看话剧了。等他驾车返回时,冷不防一头扎进北京的晚高峰堵车大军中。从美术馆所在的宽街一带到丁耀洋家所在的学院桥,一路上都是北京最拥堵的明星路段。十公里左右的路程,足足苦捱了一个半小时。其中的一个路口,红绿灯已经变了三回,他的车也只不过往前挪了几个车位。他正坐在方向盘后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忽然看到路边一处书报亭里,一份财经类杂志的封面就是丁耀洋的大幅彩照。他赶紧靠路边停下车,买了一本杂志。他看了目录才明白,这份杂志里面有篇关于丁耀洋的采访。拿着杂志往车里走时,他想起自己生活的三线城市昭林,全城各处书报亭不超过五家,报刊的品种连这里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回到丁耀洋家,他刚推开门,就听到厨房里传出一阵滋滋啦啦的声音。

你来得正好,尝尝我的手艺,腰里系着围裙的丁耀洋从厨房探出头来说。渠一杰走进去一看,只见煎盘上正平铺着一块巴掌大小的牛肉,上面满是雪白细密的脂肪花纹。他虽然对烹饪没什么兴趣,但也看得出这块牛肉品质不凡。

一看就是好东西,他说。

丁耀洋小心翼翼地把牛肉翻了个个儿,说,五年前我去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当访问学者,隔壁住着个日本学者。他是北海道大学的教授,自己有一大片牧场,牛、羊、马、长毛兔,都养。他每年都给我寄牛肉。这是今天刚到的,他说这牛是昨天上午才宰的,咱们一起尝尝。

大法学家亲自下厨,我今天真有口福。

我本来想拿到学校食堂,让那儿的师傅给处理一下,可食堂今天让信息学院包了,说是全院的毕业生今天吃散伙饭,所有的师傅都忙着给他们炒菜,这牛肉只好回来自己弄了。你进去喝口水,马上就好了。

渠一杰把手里的杂志给丁耀洋亮了出来,说上面有你的访谈,摊主说今天新到的,堵车时我已经看完了,你说得真好。你谈的这件事,在网上已经热了好几个月了吧,我见到的文章也不少了,都没你这篇分析得到位。他说得很热烈,可丁耀洋看了杂志一眼,却没再说什么。

牛排煎好了,丁耀洋又用微波炉热好从食堂小灶买回来的米饭和一荤一素两道炒菜。两人边吃边聊学生时代的事儿,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吃罢晚饭,渠一杰抢先把餐具堆到一起,抱进了厨房。

丁耀洋在他身后说,一杰,你不用忙,明天等钟点工来洗就行。渠一杰犹豫了一下,放下餐具走了出来。

丁耀洋坐在沙发上,指着茶几上的杂志,说,这篇采访,其实我今天白天就已经看到了。

渠一杰说,是杂志社给你寄的?效率真高。

丁耀洋苦笑着摇摇头,说,是分管法学院的副校长把我叫到办公室,让我看的。领导说,我不该随意就社会热点事件接受媒体采访。

渠一杰有些惊讶,说,学校连这个也管?

丁耀洋没有正面回答他,说,这个我倒是早就猜到了。但无论如何,这么受关注的事件,我们这些研究法律的,应该说说专业的意见。我也未见得水平比旁人高多少,只是觉得自己好歹算个知识分子,有了想法不吐不快罢了。这篇访谈一发出去,今天这一天,我这手机就没消停过,国内的、国外的各种媒体,纷纷要求采访,我只好关机,才能清净些。

那,这件事对你有什么影响吗?

丁耀洋点点头说,我可能要被调去当图书馆副馆长。

你不在法学院了?

还可以在法学院上课带研究生,但在人事关系上的确不在了。级别上能升半个格,算是学校的中层干部了。

那不是好事儿吗?

丁耀洋重重哼了一声说,好什么,这是被打入冷宫了。我在法学院当教研室主任,法学院的学生上我这个教研室负责的几门课,无论是本科生还是研究生,都要由我安排哪个老师教。这些老师,个个都喜欢给研究生上课,因为给本科生上课还要正儿八经地按照教材备课,给研究生上课呢,可以把自己正做着的课题、正写的论文拿到课堂上讨论,当然轻松多了,说不定还能给论文找到新思路。而且,当我从学校拿到了研究课题,往下分研究任务时,哪个老师能参加这个课题组,完全我说了算。从前一个课题结项时,经费报销还挺麻烦的,现在有正式发票就能报销。更重要的是,对于一个大学老师,参与过哪些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之类课题,对于提升自己在学术界的地位,增加评职称时的砝码,都是至关重要的。所以,大学老师都想参加到课题组里。而图书馆副馆长呢,完全是个虚职,根本没什么实权。

噢,法学院的教研室主任,的确比图书馆副馆长要重要多了。

就因为重要,这个位置不知道被多少人惦记着。当初和我竞争的那个老师,曾经派他的博士生在学术网站上匿名发帖说我抄袭,哼,还以为我不知道。

既然是匿名,你是怎么——

那还不简单,你随便到中关村那几个电脑城的地下一层二层一看,到处都是做这种偏门生意的。我花了三百块钱,就查到了这个帖子就是在法学院的电脑机房里发的,我按照帖子上的发帖时间,调出机房的视频录像,马上就查出是谁了。想对付他太容易了,还记得前几天我说因为博士生答辩,一直忙到很晚吗?当时就是在对付这个博士生。按说他的论文写得还可以,完全能毕业,可我能让他这么轻松通过答辩吗?我当场找出他的几个错,严格说都不算错,只是注释不严谨不规范而已。当时我这么一问,马上有别的老师也跟着我,问了这个博士生几个问题,他一看情况不对,就慌了。我就说这个同学再准备一下吧,另行找时间答辩。到了第二天,他专门找到我,还没等我问,就把发帖的事儿说了。我告诉他,说你说的这些,我一点儿不感兴趣,你如果觉得这件事儿自己办错了,就写封信,把事情的经过都写上,还要署上真實姓名,写完后就寄给校学术委员会。他问我自己毕业论文的事儿怎么办,我说,下次答辩一周后举行,到时你做好准备就行。

他愿意去揭发自己导师?

当然不愿意,可和无法按时毕业,拿不到学位证毕业证相比,这个选择也就不难做出了。我听说他已经和南方一个省会城市里的政法学院联系好,毕业后去那里当老师。他肯定不会放弃这个机会。更何况他的确是在诬陷,我又不是栽赃陷害,他也就不用太纠结了。

学校如果调查这件事儿的话,会不会影响他毕业?

那倒不会。是不是要启动这项调查,需要校学术委员会先开会,再报给校长办公会来定,光走这套程序就得一个月。调查也至少需要两个月的时间,到时他早远走高飞了。

那,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

应该是,不过,我给这个博士生说了,要私下里把这件事告诉他导师的另外几个学生和嫡系,让他们知道自己导师到底是什么样人。其实,他的学生觉得他是什么人,我丝毫不关心。但我需要让他们明白,别给他当枪使,来和我对着干,否则我一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哦,渠一杰不再说了。

丁耀洋瞟了他一眼,说,怎么样,像间谍电影似的吧?他那么削尖脑袋想当这个教研室主任,还不是这个位置有足够的含金量?可图书馆副馆长呢,纯粹虚职一个。工资倒是能增加点,三百来块钱吧。

你影响那么大,绝对算学术权威了,学校方面应该不敢轻易动你吧。

我这个层次的教授,这学校里至少二三十个,有什么敢不敢的?再者说了,就算是那几个真正的泰斗,照常想动就动。而且把我调到图书馆去,行政级别上毕竟是提了半级,对舆论完全说得过去。

那你怎么办,真的去图书馆?

还能怎么办,不去图书馆的话,过几天学校的任命下来,别人当了这个教研室主任,我不就完全晾起来了吗?我就安心去当这个芝麻绿豆官吧。他在烟灰缸里按灭了烟蒂,说,我还有篇论文要赶出来,学报编辑这两天一个劲儿催。你自己随意,我到书房里去了。

渠一杰回到房间里,又把丁耀洋的访谈看了一遍。他边看边想,自己虽然不是新闻版的编辑,但自家《昭林日报》的尺度他是非常清楚的,这样的文章,在《昭林日报》是绝对发不出来的。他觉得,这次来北京的确是来对了,住在丁耀洋家里也住对了,自己真的亲眼看到了北京知识分子的状态。虽然丁耀洋对付那个博士生的手段不够光明磊落,但似乎也是无奈之举。就凭第一时间看到这篇丁耀洋的访谈,这次北京之行就值了。如果自己不来北京,对于丁耀洋仗义执言这事儿,充其量也就是从网上知道一些模糊的信息。

来到北京的第三天。

早上,渠一杰拿着丁耀洋的餐卡来到食堂,买好了早餐。坐定后,他刚咬了一口油条,手机响了。

是宋爽发来的微信,只有一行字:我打算接受卢志阳的条件。他吓了一跳,塞在嘴里的油条都忘了嚼。他正琢磨如何回复,宋爽的电话已经拨了过来。

收到微信了吗,宋爽问。

他趁着嘴里有油条,含含糊糊答应着。

今天你不忙的话,能给我帮个忙吗?

行。

好,我现在就在丁耀洋他们学校南门这里,你能过来吗?

行,我这就到。

他站起身来,快步走到了南门。只见宋爽一身休闲装束,穿着白色小翻领无袖衫、明黄色七分裤,脚上是一双乳白色凉鞋,手里捏着一副很时尚的太阳镜,正靠在去机场接他的那辆车上,百无聊赖地朝四周打量着。他想,来到北京后,这是第三次见到宋爽了,她每次的着装风格都截然不同。

你能陪我去一次圆明园吧。她一看见渠一杰,马上迎上去说。

这天是工作日,距离暑假还有一段时间,再加上上午本来游人就少,整个圆明园公园里都冷冷清清的,各处小径上更是基本没有人影,非常安静,只是偶尔有些知了在有气无力地叫着。

两人在来时的车上,还断断续续地聊着,自从两人进了公园,宋爽回头朝渠一杰甩下一句“走,我带你看个地方”,就一声不吭地往前快步走着。渠一杰只得在后面紧跟着。两人走进公园已经很深了,他正要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发现两人已经来到一条小径的尽头。宋爽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望着面前的景物。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面积不小的湖。湖水里看来也散乱种了些荷花,因为这里比较偏僻,比起市区,温度还要低上那么五六度,湖面上只有些巴掌大小的荷叶和细嫩的梗子,连个像样的花骨朵都没有。

看见那个岛了吗?宋爽目视前方,平静地说。

真奇怪,这里怎么会有个岛?渠一杰看过去,只见湖面上的确有处小岛,岛上植被密集,布满了杂乱的树木,树后隐约有几处简陋的房子。有的树枝上还挂着些床单、衣物,隐隐还有些吵骂声从房子里传出来。

宋爽说,这是视觉的原因,其实这不是个岛,后面是有条土路和外面通着的。

哦。渠一杰答应着,不明白她为什么带自己来看这个地方。

宋爽继续说:我知道这些,是因为我在这里住过两年。

你在这儿住过?

你们还在上大学时,我和皮勇廷,那时的男友,就从省体校,现在改名叫省体育学院毕业了。学校不管分配工作,我们听说北京机会多,就来了。我们刚到这里时,都是身无分文,只能在地下室里租个房间,里面小得只能放下一张架子床,我住上铺,他住下铺,脸盆饭盒什么的只能放在床下。后来,我先找到工作,在一家夜总会里端盘子。他呢,进了一家网球俱乐部,给那些来打球的会员当陪练。后面的事儿,你们都知道了,他没多久就被一个女大款包了,后来还一起移民去了加拿大。再往后,我在夜总会被人炒了,连地下室都住不起了。幸好当时有个姐妹和自己的画家男朋友住在这里。那时这里住着很多北漂的画家、作家、演员什么的,现在那个特有名,会写诗,还会自己作词作曲的民谣歌手也在这里住过。当时我晚上上班,白天就在我姐妹的床上睡觉。那个画家白天也不在家,要么去西单、王府井这类地方在马路边给人画素描,要么就拿着自己的画,去美术馆、使馆区那边的画廊推销。后来,那个画家真的红了,外国人特欣赏他的风格,一幅画能卖到上百万。于是,他们从这里搬走了,临走前还帮我多交了一年的房租。可他们不知道,我曾经趁他们不注意,偷偷藏起来他们三幅畫。就是靠着这三幅画,我这才有了第一桶金。我先是开饭店,后来发现北京的餐饮业竞争太激烈,就改行开茶馆,直到今天。

你是不是很鄙视我?宋爽回过头,微笑着看着他。

鄙视你?怎么会呢?

别人好心收留我,我却恩将仇报,偷人家的东西——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再说,你后来不是做了那么多好事吗,还捐建了希望小学——

你不承认也没关系,我知道,你心里一定看不起我。

宋爽,我没有——

好了,过去的事儿不说了。秀才,我想让你帮我摸一下卢志阳的底,看看他到底有没有他说的那本事。他要是真的能像他说的那样,每年有上百万的经费在我茶楼里消费,不管他想怎么样,我都认了。我早想通了,我这把年纪,还有人看得上,就知足吧,别太拿这个当回事了。放心,我不会让你破费的。这上面有八千块钱,你请他洗个桑拿,或者请他打场高尔夫,都行。剩下多少,都是你的。

宋爽说着,从坤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他。

渠一杰不肯去接,表情有点犯难,说,那我怎么试探他呢?他社会经验可比我丰富多了,洗浴中心高尔夫球场之类的地方,我压根儿不了解啊。

真是个书呆子!你就胡诌说,有朋友开了个歌厅,目前正到处寻找客源,他们工会如果组织活动的话可以去歌厅,到时给他回扣。

渠一杰皱眉琢磨了半分钟,吞吞吐吐地说,宋爽,算了吧,我实在没这本事,说不定没摸到他的底,反而被他套了话。

宋爽盯着他看了几眼,说,好吧,刚才的话,算我没说。他那样的老江湖,你这个秀才,还真的对付不了。

他脸红了一下,宋爽说,好了,不谈这些了。走,去那边给我拍几张照片。说完,她戴上太阳镜,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惊讶于她神情变化之快,宋爽走出几步,回头见他原地不动,明白他的心思,说,在北京这个地方,就得这样,该玩就玩,该忙就忙,不能让事情太影响自己的心情。否则生活压力这么大,整天净想着那些烦心事儿,还不得把自己累死?

两人来到大水法遗址,渠一杰看到那些断壁残垣,心里一阵阵惋惜,心想这些建筑如果完好无损,那会是多么绝美的画面。宋爽却似乎完全没在乎这些,只是把这里当成一个拍照片的好背景,笑语频频地在镜头前摆出各种姿势,一看就是从各种时尚画报上学来的。渠一杰一边给她拍着,一边想,从前给林开开拍照时,她的姿势都是既简单又自然,似乎平淡无奇,但到了照片上再看,每个姿势都格外妩媚。

拍完照片,两人出了圆明园,回到了车里。宋爽把空调的风力开到最大,把头往椅背上一靠,一副既疲惫又满意的神情。渠一杰刚刚从路标上看到清华园就在附近,打算去那里看看,刚要张嘴,宋爽把靠在椅背上的头慢慢转向渠一杰,有些神秘地说,走,我再带你去个地方。说完,她扯过安全带系好,深深踩下了油门。

车子呼啸着冲出停车场,很快驶上了四环路。他们似乎走了一段很长的路,鸟巢、水立方,各式各样不知名的摩天大厦,相继被他们甩在了身后。车子经过了很多个路口,拐过了很多个弯,最后,当开到一条很奇怪的路上后,车速才慢了下来。说这条路奇怪,是因为渠一杰看到,路旁的建筑物既不是居民楼,也不是饭店商场、机关大院,而是一座座极为高大的厂房。说是厂房,但路边的行人个个衣着时尚光鲜,还有不少老外,路边的草地上还星罗棋布着各式各样的雕塑。但要说不是厂房,实在难以理解这么庞大粗笨的建筑究竟是什么,更何况很多建筑又被一条条布满锈迹的粗大管道连接着。

宋爽在最大的一栋房子前停下车,渠一杰看了一会儿,却看不出这是什么地方。这栋房子深灰色的磨砂玻璃门足足有普通人家一面墙那么大,一尺多宽的门框和台阶都是黑底金色云纹大理石材质。侧面的墙上镶嵌着一长排玻璃镜框,每个镜框里都有一张照片。其中的第一张照片比后面的都大了数倍,上面是一个大约五十多岁的女人,她体态丰满,额头宽阔,目光锐利,身穿深蓝色条纹西装套裙,脖子上挂着一串浑圆硕大的珍珠项链。这个女人的下巴微微抬起,神情微笑中又有些倨傲,一看就是位个性强悍的人物。她只是无声地伫立在墙上,但整个路口似乎都笼罩在她的气场里。

她就是这个画廊的老板。宋爽停了一下继续说,看不出来吧,她其实是个文盲。

这是个画廊?渠一杰很惊讶。

当然,这是798最大的几个画廊之一。

这里是798?

这下轮到宋爽惊讶了,说,你不知道这里是798?

我怎么没看到任何牌子?

798本来就没什么牌子啊,这里是一大片艺术区,又不是一家饭店、商场什么的,哪用得着什么招牌。

渠一杰摇摇头,说,怪不得,怪不得。对了,你怎么知道我想来这儿?

宋爽说,你既然有兴趣去美术馆,肯定对这儿也有兴趣。她指了指前面那家画廊,说,这个女老板,本来是在美院当清洁工,后来有一天她在打扫画室时,觉得那些被扔进垃圾桶的草稿太可惜了,就把草稿一张张整理好,拿出去卖掉。有时,她给某个画家把画室打扫得格外干净,再趁着画家心情好,请画家在草稿上添两笔,把画画完,再签个名。她就这么白手起家,直到今天有了这么大的画廊。说到这里,她停了停才接着说,当初我偷藏起来的那三幅画,后来就是卖给了她。

渠一杰伸长脖子往画廊看了看,说,里面墙上的确挂了不少画,但好像也没什么人气。

宋爽说,这种生意,哪用得着像菜市场里那么人山人海?她早就不卖画给散客了,现在都是和海外买家签合同,每次都是上百万美元的大单,然后成批发货过去。后面照片上那些画家,都是她旗下的签约画家。这些画家都是国内一线,早就住上了别墅,在媒体、粉丝面前个个张扬得很,可是见了她,连大气都不敢喘。他们能赚多少钱,能出多大名,都在人家手里攥着呢。他们画什么题材、什么風格,每年要完成多少画投放市场,也都是人家说了算。

把画发货过去,渠一杰摇头苦笑。

宋爽指着墙上某处,说,你看第四张照片上的画家,面熟吗?渠一杰隔着车窗仔细看了一会儿,点点头,说,是有些面熟。宋爽说,他是咱们老乡,省美术学院油画系主任,他本来专画现实题材,比如农村里早没人住的老破房子,城乡结合部的棚户区之类。后来他这位女老板觉得现实题材价格上不去,还有风险,就让他改画那种特抽象,谁都看不出什么意思的画。开始有人说这画家的新风格并不适合他,这老板就找了一帮人炒,在网上、在杂志上给他发评论文章,结果把他炒得比从前更红了,画价涨了好多呢。

两人去几家稍低调些的画廊逛了一会儿,都有些累了,宋爽找了家咖啡厅坐下,给自己要了杯冰咖啡,渠一杰则要了瓶冰镇啤酒。宋爽抿了口咖啡,幽幽看着他,说,陪我转了一整天,腿都酸了吧?

还行,平时净坐办公室了,出来透透气,运动运动,正好。渠一杰说着,还做了个扩胸的动作。

花了一整天的工夫陪我这个半老徐娘,是不是觉得特别亏?

渠一杰摇摇头,说,没有,今天这两个地方,也是我特别想看看的。再说了,你哪里老了,咱俩在一块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闺女呢。

没正形!宋爽瞟了他一眼,低头喝起自己的饮料。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看着他轻声说,真不知道什么女人才会离开你这样的男人。

从她的眼神里,渠一杰感觉到了某种危险,赶紧说,我是因为外遇,老婆才要离开我的。

你有外遇?秀才,我可要对你刮目相看了。到底怎么回事,给我说说吧。那女孩子一定很漂亮吧,快让我看看照片。

他再次摇头说,我连她一张照片都没有。

渠一杰和宋爽吃完晚饭回到丁耀洋家,天色已经黑透了,房间里一片漆黑安静,看来丁耀洋还没回来。渠一杰正准备进卫生间,却发现丁耀洋的书房门开着,他往里一看,只见窗前有一个红点正明明暗暗地闪动着。

是丁耀洋在吸烟。只不过他的姿势和平时不同,头是放在高背椅椅背上的,正把一个个眼圈吐向天花板。渠一杰看不清他的神情,但猜得出,他的脸色一定是极难看的。他身后的书桌上,则摆放着一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

渠一杰说,耀洋,你还好吧?

丁耀洋拧亮了台灯,回头朝他笑了笑,说,没事儿,今天事儿多,脑子有点累。两人简单聊了几句,渠一杰回到自己房间,洗漱完毕后换了睡衣,就靠在床头打开手机上了微博。他早关注了丁耀洋,一登陆微博就看到他刚发的一条内容,说那家财经类刊物上的那篇文章,是记者曲解了他的谈话内容,他根本没有说过文章里放在他名下的那些话。

渠一杰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在报社工作了十多年,他当然知道着这对那个记者意味着什么。他看了看这条微博发出的时间,是四十分钟前。他长吸了一口气,稳定了一下情绪,慢慢走出了卧室,来到书房前。

丁耀洋仍然在黑暗里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渠一杰刚要开口,丁耀洋说,一杰,我知道你关注了我的微博,所以,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这是学校要我必须这么做的,我没有别的选择。

渠一杰说,那个记者要是否认怎么办?

他否认也没用,当天他采访我时,本来要录音,但我没同意。整个采访的内容,他只能记在采访本上。他自己写的字,当然不足以成为自己的证据。

渠一杰皱着眉,说,这样你就能继续留在法学院,不用去图书馆了?

丁耀洋说,校领导没直说,但应该是这样。

渠一杰脸色黯淡下去,说,那个记者,可能要被辞退了。

丁耀洋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说,一杰,你放心,这件事过去后,那个记者,我不会让他吃亏。我毕竟还有些社会关系,一定能给他找一个更好的去处。

渠一杰看着他,只得点点头。他回到卧室,刚要进去,又回头朝书房那边喊了一声,累了的话,就早点睡吧。

好。丁耀洋含含糊糊答应着。渠一杰回到床上,正打算看会儿书就睡,手机却响了。这个电话,竟然是卢志阳打来的。渠一杰疑惑着按下了接听键。

卢志阳先问了问他这几天过得怎么样,接着不紧不慢地说:“明年是我们集团成立六十周年,工会主席让我找了几个作家给我们写报告文学,我明晚攒了个饭局,和这几个作家见面详细谈谈。你们都是文化人,肯定有共同语言,你来帮我张罗一下吧。”

“参加饭局的作家都有谁?”渠一杰问,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快速跳动着。和很多毕生生活在中小城市的文人一样,对于北京的作家、学者总有一种敬畏感。这次来北京,他既希望见到一些有名气的知识分子,又有些自卑,觉得虽然自己和他们笼统上同属知识分子,但说起名气、见识,自己实在无法和他们相比。

他正忐忑间,卢志阳说了几个人名,渠一杰并不觉得耳熟,心里虽稍感遗憾,但也坦然了。

来到北京已是第四天。

这天渠一杰去了国家图书馆。他从网上查到国家图书馆正好与在他所在的大学在同一条地铁线路上,交通颇为便利,就去了。出了地铁,刚到国图门口,正惊叹于這栋建筑的高大,就在告示栏上看到当日恰好有个讲座,主题是“生存还是毁灭:明清之际知识分子的生活、心灵与道德”,这几乎是他最感兴趣的话题了,再一看主讲人,也是国内公认研究清史的权威。他想,这就是首都的好处,高水准的文化活动时时有、处处有,这一点别说昭林,就算省会城市,也都比不上。他一看手表,时间已经过了二十分钟,赶紧赶往学术报告厅。

两个小时后他听完讲座,到国家图书馆附近设的餐厅简单吃了午饭,又到阅读室去看书,这里的藏书之丰的确名不虚传,他一直呆到了下午五点,卢志阳开着一辆帕萨特来接他赴宴。

两人到了订好的饭店,进了包间,看到里面已经有了五个人。卢志阳给他们介绍渠一杰,说这位是《昭林日报》文艺报主任,散文杂文都写得极好,接着介绍这几个人给渠一杰。原来,这里面有三个作家,这次的任务各有不同,一个要以卢志阳那家国企六十年历史为主题写本长篇报告文学,一个要为现任董事长写本传记,这两个题目都是要成书的,还有一个,则是给这家国企里刚刚评上全国劳动模范的总工程师写篇报告文学,这篇稿子要整版刊发在某大报上。另外两人,分别是出版社编辑和报纸编辑。

酒过三巡,卢志阳给那几位作家敲定了采访的安排,告诉他们集团方面已经在一家度假村订好了包房,专供他们写作之用,各种资料也已经准备齐全,放在了房间里。这顿饭一直吃到二十二点,中间卢志阳轮流邀请这几个人出去,每人回来后,对卢志阳更加恭敬了。

饭局结束后,卢志阳驾驶车子驶上了三环路,渠一杰说,老卢,你刚喝了酒,要不然咱们还是叫个代驾吧?卢志阳笑着转过脸,对他轻轻哈出一口气,说,有酒味儿吗?渠一杰有点疑惑,说,怎么一点儿都没有啊,怎么回事?卢志阳笑得更得意了,说,这家饭店他一星期要来三四次,早和服务员达成默契,他面前的分酒器里根本不是酒,是水。当然,如果是要陪领导的话,自己可就不敢这么耍花样了,而且还要把这样的机会让给领导。

你小子,够可以的,渠一杰摇摇头。此时,在早晚高峰时堵成一锅粥的三环路,已经车辆稀少,渠一杰回想着饭局的情形,说,刚才每人给了多少?

仨作家每人一万,俩编辑每人三千,卢志阳回答得毫不隐晦。

渠一杰有点纳闷儿,说,写本报告文学,劳务费才一万?连昭林的行情,都比这儿高。

卢志阳摆摆手,说,这是定金,写书的那两个作家,定稿后每人才能拿到剩下的九万,不写书的那位,只能再拿一万。

他话音未落,手机响了两声,他拿起来飞快地看了一眼,嘴角浮起一丝嘲讽。他把屏幕亮给渠一杰,渠一杰看到,上面是一个转账通知,一个名为“笔走龙蛇”的人,正通过微信给卢志阳转来五千块钱。

卢志阳说,你猜这人是谁?

渠一杰说,写书的那两个作家之一?

错,是写文章那个。

他一共才拿两万,就给你五千?

你觉得这个比例很高吗?有一回我找一个写手,给我们集团一个分公司写篇软文,一共给他八千,他就还给我三千。他这算是懂事的,知道我这棵摇钱树可万万不能得罪。说完,他按下了手机上的“接收”键,接着又说,秀才,今天不能白让你出来,这是劳务费。

渠一杰一看手机,发现卢志阳给他转账两千元。他摇摇头,说,算了老卢,别这么客气。他把手机放回兜里,知道二十四小时后,这笔钱又会回到卢志阳那里。

北京城内交通的特点就是这样,只要不堵车,沿着环线开车总是很快。帕萨特只用了二十分钟,就开到了丁耀洋家楼下,渠一杰仰头朝丁耀洋家的位置看看,说,上去坐坐?耀洋应该在家,客厅的灯亮着呢。

卢志阳撇撇嘴,说,人家是大知识分子,咱这一介俗人,哪敢擅自登门?对了,一杰,现在还有这么個事儿,你能给我帮个忙吗。就是我们集团六十周年大庆的事儿,还需要一份统一的新闻稿,两三千字就行,介绍一下我们计划搞的各种文化活动,过段时间统一发给各个媒体使用,你能帮我写一篇吗?基础材料呢,我们集团网站上都有,无非就是计划搞一些合唱比赛、摄影比赛、征文比赛之类,稿费一万。你干报纸这么多年,写新闻稿肯定比我有经验。

渠一杰心里想,那我需要返给你三千还是五千?这话他当然没说出来,改成“我一直当副刊编辑,说起写新闻稿,压根儿没经验,别给你弄砸了”。说完,他向卢志阳道了谢,就上楼去了。

你可算回来了!

渠一杰刚踏进房门,只见丁耀洋身穿黄色马球衫、蓝色紧身牛仔裤、雪白的运动鞋,正笑容满面地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丁耀洋一看见他,马上用力打了个响指。

渠一杰说,老丁,有什么好事?看起来心情不错啊,简直年轻了十岁。

哪有什么好事?副处的位置,已经离我远去喽。

渠一杰起初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两三秒,才试探着说,你确定不用去校图书馆了?

对,想当个处级干部的话,只有朝着法学院副院长的目标努力了,估计我这辈子是没戏了。走,咱们找个酒吧去喝几杯,庆祝庆祝我无官一身轻。

酒吧?这几乎是渠一杰最抵触的场所了。

走吧!丁耀洋拉开了房门,露出黑洞洞的楼道。他不忍心破坏丁耀洋的好心情,就跟着他走了出去。两人打了辆出租车,来到一处酒吧。渠一杰只要了一瓶国产啤酒,丁耀洋则要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

林开开是谁?

丁耀洋仰脖喝了一大口酒,放下酒杯后,笑眯眯地说。

渠一杰险些把酒喷出来。他勉强咽下酒,接着就弯着腰,剧烈地咳嗽起来。丁耀洋帮他拍着背,招手叫过来了酒保,要了一杯矿泉水。渠一杰喝了几口矿泉水,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止住咳嗽。

你怎么知道林开开?

我怎么知道,还不是你告诉我的。

我告诉过你林开开的事儿?不可能。

丁耀洋哈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秀才,你不知道你有说梦话的毛病啊?

渠一杰这次恍然大悟,丁耀洋往他面前凑着,稍稍压低一点声音,说,我记得尊夫人不是这个名字啊,怎么回事,给我说说吧。

渠一杰叹口气,心想把这件事说出来,自己心里大概也会好过很多。他端起酒杯呷了一口,说,那只青花瓷碗,你还喜欢吧?

特漂亮,我都已经摆在客厅博古架上了。

你喜欢就好。对了,我还给你们几个带了腊猪排。就在我行李箱里,你和卢志阳、宋爽一人一块。

那太棒了,我这一年到头在北京,昭林最让我想念的,就是这类东西了。

丁耀洋说完,知道渠一杰要说的是不是腊猪排,就不说话了,端着酒杯看着他。

他叹了口气,就由林开开如何教自己买下那块腊猪排开始,把自己和她的交往过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他说,去年这个时候他到北京来招聘应届毕业生,最终选定了林开开。林开开毕业后就到昭林日报工作,很快就和自己发展成了秘密情人。两人相处得甚是甜蜜,保密工作一直做得很好。但是,两周前情况突变,林开开突然不辞而别,离开昭林远赴北美,各种手续原来她早已悄悄办完。此事自己也是偶然跟从前和林开开同住集体宿舍的女同事聊天时才知道的。更雪上加霜的是,自己和她的关系也被老婆戴岚发现,两人离婚协议已经签好,就等找个时间去民政局交上结婚证,领回离婚证。

“我们从前极少在微信、QQ里联系,我每次给她拍完照片,都被她立马把相机的存储卡拿走了,还给我时,卡里已经空了,她说是删除了,是为了要让自己的样子更深地留在我的脑海里。我也算是蠢到家了,这种话我还真信了。我现在想给你看她的照片都没办法,因为我一张都没有。也就是说,她这一走,她对我来说其实就完全不存在了。”

丁耀洋一声不吭听他说完,又呷了几口酒,这才说,这你就不懂了,这个年纪的女孩,像她这样的,其实比例不低。北大有个学者发明了一个词,叫做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说的就是这种年轻人。一杰,如今你这样很纯粹的知识分子,实在所剩无几了。你换个角度想,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和你相处了这么久,把她美好的一年青春给了你,你这不就相当于赚了一笔吗?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在她身上,你应该没怎么花钱吧?

渠一杰点点头。

那不就结了。你想想,如果包养一个女大学生,一年得多少钱?房子、汽车、衣服、出国旅游、平时零用,这些加起来,一年少说五十万。我知道这些话你肯定不爱听,你和她之间呢,看来也不是利益交换的关系,我就是想提醒你,换个角度来看这件事,你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老丁,我不是吹,她和我在一起差不多也有一年了,她在这个过程里,明明也很投入。我从前也谈过恋爱,知道恋爱中的女人是什么样。她的那种状态,绝不是装的。

这一点儿不奇怪。她投入,是因为她知道和你在一起时越投入,就越能更加淋漓尽致地享受到那种沉浸在爱河中的感觉,反正自己随时能從里面跳出来。

渠一杰知道他说得对,苦笑着说,这姑娘的心眼儿,那真是没说的,就我们报社的那几个领导,还有几个中层干部,她来了报社没两个月,就把每人的底细背景、秉性脾气摸了个清清楚楚。

丁耀洋微笑着,说看来这女孩的确不简单。既然如此,你们这事儿,怎么还给——

渠一杰长叹一口气,说,前一阵子,我和她正好都有事儿在省城出差,就在一块儿呆了两天。我以为省城没什么风险,结果却被儿子的一个同学看到,唉。

丁耀洋嘴角笑得更弯了,他正要再说点什么,手机响了,他一看号码,眉头就皱了起来。我接个电话。他说着,就转身朝卫生间那边走去。

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呵呵。渠一杰回想着丁耀洋说的这个词,觉得的确很准确。他正愣神儿,丁耀洋神色严峻地大步走了回来,说,有个学生出了点事儿,我要去处理一下。这个卡座前正有一个女招待端着满满一托盘的酒,笑容满面地走来走去招徕生意,他抄过一瓶啤酒,放到渠一杰面前。渠一杰站起来,刚要说我喝得差不多了,跟你一块儿回去吧,丁耀洋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说,我的事儿好处理,你再喝点儿,好好感受一下北京的夜生活。说着,就快步到总台结了账,离开了。

卡座里只剩下渠一杰一个人了。他往后一靠,慢慢看着四周。这时,舞池里的背景音乐换成了一首著名的慢歌,那位已经作古的歌星用带着哭腔的独特嗓音轻轻哼唱着。他记得林开开也很喜欢这首歌,于是闭上眼,一边回想着和林开开在一起的情形,一边轻轻拍着沙发的扶手,打着拍子。忽然,一阵浓烈的香水味儿直冲他的鼻孔,他睁眼一看,一个穿着黑色短裙,眼影浓重的年轻女子捏着一只小小的红色鳄鱼皮坤包站在他面前,正妩媚地朝他笑着。这女子的一只手垂了下来,通红的指甲尖几乎碰到他的膝盖了。

先生,能请我喝一杯吗?这女子轻声说着,眼睛里射出了暧昧的光。对不起,我该走了。他放下酒瓶,匆匆扔下一句就仓皇逃了出来。

北京的初夏,到了深夜还是颇为凉爽的。他拒绝了几个在酒吧门口趴活儿的司机,在空寂无人的街上步行了一会儿,直到惊慌感消失了,他才跳上了一辆在面前空驶过的出租车。车子开到大学门口,就不能再往里开了,渠一杰下了车,缓缓往里走着。到了校园里的那个人工湖边,他正要沿着一条窄窄的台阶走出主路,下到湖边走走,忽然看到不远处一张长椅上有两个人影,正隔了一尺多远,面对面地连说带比划,似乎在低声争论着什么。他正犹豫要不要继续朝前走,对旁人的事儿视而不见,却看见那两人的手势变得缓和,直到慢慢放下,结束了讨论。其中一人站了起来,朝着自己这边低着头走过来。

是个女生。她和渠一杰擦身而过时,始终在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光反射到她脸上,约摸二十三四岁的样子,渠一杰竟然觉得这女生似乎很面熟。他回头看了看她急匆匆的背影,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时,长椅上的另一人也站了起来,步履轻快地沿着湖边向远处走去。

渠一杰笑了,这个背影,这几天他已经很熟悉了。

他来到北京已经是第五天,这也是他在北京的最后一天。

早上,丁耀洋说上午还有两节课,上完课回来给他饯行。他正收拾行李,发现那三大块腊猪排竟然还好端端躺在行李箱里。他想起大学院墙外那条巷子里有几个快递收货点,就拿出一块腊猪排放进冰箱,打算再发快递把另外那两块给宋爽和卢志阳。可等他到了快递点,人家尚未开始营业。他一回头,却瞥见那家花店已经开门。他想请那个女店主帮他寄发快递,走进花店,只见那个女孩正趴在桌前,全神贯注地看着笔记本电脑屏幕。

吓我一跳!女孩听到有人进门,回头看见是他,嗔怪一声,又回头继续看着。只见屏幕上正在一张张播放照片,好像都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正对着手机摄像头玩自拍。女孩边看边说,哼,不就是谈个恋爱吗,这东西有什么稀罕的,一大清早特意来存到我的电脑里,还说这东西意义重大,让我多做几个备份。

两个年轻人的笑脸占满了整个屏幕,等他看清这女孩的相貌,他大吃一惊,这明明就是昨晚湖边那个女孩啊!粗粗一看,她和这个花店小老板的确有几分相像,但再仔细看,就看出区别了,屏幕里的女孩,年纪比面前这个小老板稍大一些,气质更是斯文得多,脸上的淡妆化得颇为细致。

照片上她和旁边的男孩,明显就是一对情侣。而昨晚从长椅离开的另外一人,渠一杰看得很清楚,是丁耀洋。

他想起这个小老板曾经说过,自己有个姐姐在这所大学读书。这时,他的另一段记忆也苏醒了,他确认这男孩自己也见过,他就是那个采访丁耀洋的记者。他曾经在那份财经类刊物关于丁耀洋的访谈里,看到过他和丁耀洋相对而坐的照片。

电脑屏幕上,在这组照片旁边,还有三段录音。这种音频文件,原始的文件名就是录音时间。他看了看,时间最早的是三个月前,最近的是昨晚。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些录音一定和丁耀洋有关。他控制住呼吸,尽量平静地说,现在要存储东西,发到云端是最安全的了。

云端?怎么发?女店主回头看着他。

果然,她不懂!渠一杰说,我帮你建个云空间吧,很快的,一两分钟就行。女孩给他让开座位,他给女孩建好云空间并把笔记本上的内容发进去的同时,也往自己的云空间里发了一份。

女孩给他道了谢,他顾不得腊猪排的事儿,匆匆出了花店,进了大学在湖边找了个安静的长椅坐下,打开手机进入了自己的云空间。在他播放录音的第一秒,丁耀洋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他在湖边坐了很久,才回到那条巷子里,寄出了那两块腊猪排。他回到丁家时,丁耀洋已经回来了,正在厨房里清洗着腊猪排。丁耀洋见他进门,说,秀才,中午我做个腊猪排火锅,给你饯行。

他指了指茶几上的那份杂志,说,整件事情其实完全是你策划的,对吧?

丁耀洋说,你是说这个采访?这是他们杂志的策划,我只是他们的采访对象。

渠一杰摇摇头,说,我说的不是這个采访,是整件事,是你知道自己可能被调到图书馆后做的所有事。

丁耀洋停下手里的动作,说,秀才,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中暑了?

你不说没关系,我替你说。你知道有可能被调到图书馆,不是三天前,而是三个月前。你一得到消息,马上开始想方设法,要改变这件事。正好那时出了个热门事件,全国网民都关注此事。你决定利用一下这件事,你知道一个女研究生的男朋友是记者,就找到这个记者,和他弄出了这篇文章。这样一来,你就有了砝码,可以和领导讨价还价。你的计划是让校领导答应,只要你发表声明说那篇采访的内容是假的,撇清关系,并拒绝其他媒体的采访,就无需离开法学院。当然,那个记者不会白白替你做这件事,你要做的,就是两年后录取他的女朋友当你的博士生,并且再给他找一份工作。对不对?

丁耀洋没有回答他,先是洗好了手,然后坐在沙发上,点燃了烟,慢慢吐着烟圈。他看着一个个烟圈撞上了天花板,分崩离析后渐渐散开,这才说,秀才,看来我小看你了。这件事的确在你来前就在运作了,你看到的,只不过是最后的几步而已,想不到竟然被你知道了事情的大概。你似乎对我的做法并不认同,可我不这么做,还能怎么样?眼看着自己被发配到图书馆去?法学院的院长要把他的亲信扶正,我就活该当炮灰,就必须自认倒霉?原本我以为在高校里,只要把学术做出个样子,一切都会顺风顺水,可现实哪有这么简单?我这个教研室主任的位置,有多少人在眼红在惦记?现在的大学老师,个个都是博士,个个都有专著,说白了,让谁当让谁下,不就是院长一句话的事儿?林冲还被逼上了梁山呢,我就不能想办法挽救一下自己?而且,凡是参与这件事的,没有失败者,都是赢家,我可以继续当教研室主任,在这个最适合我的位置上发挥我的专业才能。那个记者呢,失业虽然不可避免,但写出了一篇重头采访,即使我不帮忙,他也可以凭这篇文章很轻松地找份新工作,他们那份刊物呢,因为有这篇文章,发行量比平时多了五千多份,公众号文章也早就十万加了,而读到这篇文章的读者,也能获得很多启发。对了,还有那个记者的女朋友,我本来答应他们,两年后可以招她来我门下读博,可昨天她又有了新要求,说要我帮她博士毕业后留校当老师。我也答应了,说真的,这件事我未必能办到,但我必须先答应,把眼前的事儿处理好。这个女孩,说起来天分还是不错的,口才非常好,让她跟着我读博士,对我来说没什么坏处,她自己也一定会学有所成。这样的话,国家也多了一个学法律的优秀年轻人。所以,你不妨说说看,这件事里我到底有什么错?

渠一杰被他这么一问,还真有些懵了。是啊,这件事看起来虽然不够光明磊落,但他有什么错?

你不该利用媒体,为你个人的目的服务。他想了想才说。

丁耀洋冷笑起来,说,个人目的?大学教授就只能齐家治国平天下,只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不能为自己的前途命运操心?一杰,大概也只有你觉得我这么做不对,卢志阳、宋爽,哪怕是我那个当不成教研室主任的同事,都不会觉得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渠一杰愣住了,他觉得丁耀洋说的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具体哪里不对,自己又说不上来。丁耀洋也觉得自己语气有些重了,说,一杰,我开始运作这件事儿前,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现在事情办成了,也就是昨天晚上我高兴了那么一会儿。我知道自己肯定是迈过了一条线,我以后一定会提醒自己,不能再这样做了。

腊猪排火锅终究没吃成,按照约定,当初去机场接他的那位茶艺师半小时后就来到楼下,接他去机场。车子在机场高速上疾驰一番后,首都机场三号航站楼那蚝壳形状的巨大轮廓出现在视野尽头。

茶艺师把车开进停车场,渠一杰拉开车门,刚要去后备箱拿行李,却看到宋爽正站在车头正前方,笑吟吟地望着他,她的脚边,还放着一只精巧的乳白色行李箱!

那个茶艺师从车里钻出来,捂着嘴笑着,低头小跑着离开了。

正午的阳光无遮无挡地倾泻下来,水泥地面变成一片明晃晃的亮银色,渠一杰觉得有些头晕眼花,他说,宋爽,你这是——

我这是跟定你了,渠一杰!北京我不呆了,和你一起回昭林!宋爽兴奋地喊。

宋爽,咱们都十多年没见面了,你根本不了解我。

了解,当然了解!我这些年在北京,看人的本事早就练出来了。我知道你人品好,心肠好,还懂得怜惜女人。我店里的那些茶艺师服务员,都对你印象特棒。本来我还有些犹豫,是她们劝我说,老板,遇到个好男人,就嫁了吧!

渠一杰摆摆手,无力地说,我既没有权,也没有钱,什么也没有。我连家都没了,今晚回到昭林,只能去住集体宿舍。

宋爽向前迈了一步,说,你没钱,我有。秀才,不,一杰,等我把那个茶楼卖了,至少能卖到一千三四百万,足够咱们在昭林舒舒服服过下半辈子。你喜欢北京的话,也可以,我们用这笔钱在北京买套公寓,剩下的钱,再做些别的生意。你不喜欢做生意也没关系,整天看书就行,我无论是开画廊、饭店、服装店什么的,养活咱俩没问题!你想去外国留学,我也能供你。

渠一杰艰难地说,我给你说过,我离婚是因为有外遇,我这样的男人,根本不值得信任。

宋爽说,我早就找昭林的熟人打听过了,知道你离婚这事儿,固然是你的错,但戴岚脾气也的确有点大,眼里太不揉沙子了。我知道这个世界对男人的诱惑很多,你们文化人又讲究浪漫,讲究情调什么的。咱们在一起的话,我可以给你一次,算了,三次出轨的机会。

渠一杰还要继续说,宋爽扬了扬手里的纸片,说,现在你说什么都晚了,我连登机牌都打好了!

两人登机了,中间隔了几排座位。宋爽要把座位换到渠一杰旁边,可那里坐着的是一对情侣,根本不肯換。她又想让渠一杰换到自己旁边,看到他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想了想,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飞机起飞了,渠一杰透过舷窗看下去,只见布满高楼大厦的北京城,如锦缎般在眼前铺开,那一条条车流滚滚的公路,正如缎子上光闪闪亮晶晶的银线。他想起了三天前自己在美术馆看达利画展的经过。当时,巨大的展厅里空空荡荡,一个观众都没有,只有一个保洁员在吃力地擦洗着地面。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他本以为如此享誉全球的画家,来看作品的观众一定会挤满展厅。他走到一幅画面前——脚步声在展厅里四处回荡——看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完全不明白画面的内容。连看了几幅,都是如此。他拿出手机,搜索了一番达利的风格特点后,再看画上那些柔软的钟表,变形的马尸,千疮百孔的人脸,仍然看不出什么门道。其实,他对美术一向没什么兴趣,评价一幅画好坏的标准就是像不像。这个展厅几幅最著名的画,他曾经在一些书里看到过,当时就看不明白,本以为看到原作后情况会好些,可如今原作就在面前,供他一人尽情观赏,可他还是看不出来画家究竟想表达什么。他把整个展厅里的绘画和雕塑看了一圈,最后不得不承认,自己看不懂任何作品。他彻底绝望了,走出了展厅。“我这纯粹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他看着展厅门口宣传海报上那个胡子又尖又翘,表情诡异的达利,心里说着,迈进了旁边的山水画展厅。

飞机要飞上两个多小时才能抵达省城,他起身从行李箱里拿出一本丁耀洋送的书。这本不是什么学术著作,是他在各个报刊上发的评论文章,其中不乏对若干热点事件的评论。文章后面,还有当初的刊发时间,他翻了一遍,发现最近的一篇,所评论的也是十年前的事儿了。渠一杰看了一会儿,总觉得这个言辞犀利、锋芒毕露的作者,似乎并不是这几天和自己朝夕相处的那个人。他心里一阵烦闷,扔下书,渐渐睡着了。

在他的梦里,他又走进了那个空旷的展厅,其中一幅画画的就是怪模怪样的达利本人。他走到画前慢慢看着,看了一会儿,发现达利的胡须竟然慢慢变短、消失,五官也在变化重组,渐渐地,画上的人物竟然变成了丁耀洋。而且,丁耀洋的嘴巴竟然一张一合,说了起来,“你以为世界上真的存在你想象的那种知识分子吗,哈哈哈,你太可笑了,你自己不敢承担的角色,就以为会有人替你承担吗,你觉得这样去想,自己就能解脱吗——可笑,哈哈,可笑——”他不敢再看,转身去看另一幅画,可这幅画上的枯树、餐桌,还有一大堆不知是什么的东西,竟然堆积到一起,又变成一张人脸,也在朝他大声说着,“可笑,可笑,哈哈。”他后退一步才看清楚,这张脸,原来就是那天卢志阳宴请的作家之一。他吓得后退几步,到了展厅中央,却看到整个展厅里四面八方的画,都变成了一张又一张朝他张嘴大笑的脸,里面有丁耀洋,有那晚的几个作家,还有那些和那个女画廊老板签约的画家。他们的嘴越张越大,笑得也越来越响,笑声从展厅的各个角落回荡着,他的耳膜被震得一阵刺痛——

他在刺痛中醒来,刚伸手去揉耳朵,却发现飞机已经在省城的机场落地,身边的旅客在拖着行李箱往外挤挤挨挨地走着。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看到在面前不远处,刚刚补完妆的宋爽,正回过头,微笑着看着他……

邱振刚,现任《中国艺术报》理论副刊部主任,小说、散文、文艺评论等发表于《钟山》《散文》《中国作家》《北京文学》《上海文学》等报刊,作品转载于《小说月报》《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曾获第六届冰心散文奖、《上海文学》小说奖等奖项,有多篇小说、散文入选各类年度选本。

责任编辑 冯祉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