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叙事学角度看南戏《杀狗记》
2019-09-10董笑
董笑
摘要:作为四大南戏之一的《杀狗记》,各时期曲学家对其褒贬不一,本色质朴与粗鄙俚俗是评论的两个主要倒戈方向。南戏剧本,大多冗长,繁文缛节,剧情发展不紧凑,铺排场面较多,《杀狗记》则不然。该剧叙事速度较快,开门见山,迅速切入剧本核心事件,令观众毫无厌烦之感。剧中乔人插科打浑,兄弟误会,妻妾议谏等段落都较为出彩,从讲故事角度来看,该剧结构紧凑,叙事节奏快,叙事时空简单,是一部比较成功的南戏作品。
关键词:杀狗记;叙事学;叙事节奏;叙事时空;叙述者
“杀狗劝夫”这一题材在元人杂剧作家萧德祥《杨氏女杀狗劝夫》亦写,与徐畛的南戏作品《杨德贤妇杀狗劝夫》二者孰先孰后存在争议,现存的《杀狗记》已经明人改编,今存只有龙子犹改本和暖宏室刊本,即《六十种曲》本。梁廷枏谓其“曲文俚俗不堪”,吕天成评其“事俚,词质”[1]747,李调元则在《雨村曲话》中说“大略贵当行不贵藻丽”[1]749,赞扬《杀狗记》的本色。我们需要注意的是,戏曲仍然以讲故事为主体,若从叙事学的角度来看,本色与俚俗并不冲突,该剧的叙事性极强,剧情简短,与其他冗长南戏极为不同。以舶来品“叙事学”分析我国古典戏曲前人已有经验,从一个新角度审视该剧,《杀狗记》仍可圈可点。戏曲是一门综合艺术,其叙事模式分文本叙事和表演叙事。戏曲中的表演成分即科介,剧中较少体现,我们则侧重于从文本叙事的角度来探讨该剧。
一、叙事内容与叙事主题
《杀狗记》符合南戏传统内容,亦写人生伦常。豪贵门庭孙家兄长孙华结识受市井无赖柳龙卿、胡子传,并轻信二人挑唆,將弟孙荣赶出家门,致其流落破窑。妻杨月真为使丈夫辨明亲疏,议谏不从后向邻居王婆买来一只黄狗,将它杀死假作人尸,放于后门口,要孙华去请柳、胡二人来帮助移尸灭迹,免遭牵连,但二人皆因心疼背痛等托词不肯来。其妻又与孙华去找孙荣帮忙,孙荣顾及兄弟之情,不计前嫌,将死狗移至别处掩埋,孙华这才明晓兄弟的手足之情。柳、胡二人不但不肯帮忙,反而向官府告发。公堂之上杨月真说出真相,府尹王修然断明案情并上表朝廷,柳胡二人被发配充军,孙氏一门合家团圆,受封官位。
全文充满了说教意味,通过杨月真和孙华二人的言行来积极维护封建传统伦理道德、三纲五常,实现了作者“王化以亲睦为本,维风以孝友为先”的创作意图,同时也鞭挞了人性的丑恶,反映了人性本贪婪的劣根,客观地将封建社会的内部矛盾展现在读者以及观者眼前,批判了封建大家长的专横强权、昏庸糊涂。
就叙述结构来看,《杀狗记》采用较为简单的顺叙结构,存在三条平行线索,一是孙华与妻妾二人在孙家,二是孙荣在破窑中,三是柳龙卿与胡子传两乔人的丑恶行径,三条线索相互交叉,紧密联系,情节发展一目了然。就叙述逻辑来看,作者始终绕不出南戏“大团圆结局”的圈子,甚至最后还要编写一出“孝友褒封”来顺应封建集权的统治,这样不免有些画蛇添足。笔者认为,《杀狗记》剧作表现出其“王化以亲睦为本,维风以孝友为先”的主旨即可,不必采用“褒封”这一形式来加强对皇权的敬畏。“九重恩命下丝纶,夫妇荣华世罕闻。旌表门闾多喜庆,圣明天子重贤臣。[1]730”经明人改变后的《杀狗记》透露了文人对做官的乞求,加官晋爵,受封褒奖变成了众人倾倒的圆满结局。
二、叙事节奏
在古代剧论中,剧论家们或以“急与缓”,或以“迟与速”,或以“蔓与促”等语词来评论剧作中情节发展节奏快与慢的问题。他们对戏曲故事情节发展节奏的整体要求是:勿蔓勿促。明代王骥德在《论剧戏》中提出:“勿太蔓,蔓则局懈,而优人多删削;勿太促,促则气迫,而节奏不畅达,毋令一人无着落,毋令一折不照应。[2]”谈及节奏,必定有急有缓。急处调动气氛,引入人胜;缓处铺排细节,刻画人物。节奏是指“情节安排与演进的韵律感[3]”,《杀狗记》中情节急缓得当,叙事节奏较为合理。
在第一出“家门大意”介绍完毕之后,作者直接在第二出“谏兄触怒”抛出矛盾点,孙荣劝解哥哥不要与两乔人结义反被骂“小畜生”,孙华还称柳胡二人为“解元”,三人于蒋园结义,第四出孙华妻妾二人亦表明立场,但囿于封建礼教,侍妾云“劝君不听,切莫再三言”,从侧面显现出了孙华封建大家长的专制霸道。第五出“孙荣自叹”则是一出过场戏,但不可或缺。孙荣云“同胞至亲,更不知他因甚生嗔。朝夕长打骂,苦难禁。不敢怨兄,只恨我不能随顺[1]544”,一方面写出了孙荣的无奈与屈服,另一方面为之后剧情的发展做了铺垫。
第六出“乔人行谮”是全篇中较长的一出,形象细致地描绘了柳龙卿与胡子传恶人的歹毒邪恶的嘴脸。净扮的柳龙卿主意甚多,提出要无后患之忧必得除去孙荣,丑扮的胡子传想到杀人灭口,柳龙卿则令想一计,并举虞舜傲弟的故事进行旁敲侧击。在孙荣被传来询问时,二人假意劝解,实则火上浇油,最后使孙荣被赶出家门,只带一本破书做盘缠。本出的叙事节奏比较缓慢,通过大量的宾白科介来展示柳胡二人的狡诈,引经据典,铺排陈序。至此,戏剧情节全面铺开,矛盾也全面展开。
第七出至第十一出则比较短小,通过兄弟二人的生活状态这两条线索来推进剧情的发展,孙华在家中享宴而孙荣却在受困窑中,段落描写极具对比性。剧作家擅用缓慢的叙事节奏来展示细节,不厌其烦地重复多次展现柳胡二人的丑陋行径。第十二出“雪夜救兄”,第十四出“乔人算账”,第十八出“窑中拒奸”以及第二十八出的“乔人负心”,作者通过大量的笔墨反复刻画柳胡二人的贪得无厌,也从侧面显露了孙华的是非不分。初结义时,柳胡二人都极为慷慨,胡云:“哥哥,自今日始,大哥有事,都是我弟兄两个担当。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大哥若是打杀了人,也是我兄弟两个替你去偿命[1]535。”当孙华真的有命案去求二人帮忙时,他们却百般推脱,一云心疼一云腰闪,都将孙华推出门外,前后反差作者刻画得十分形象。当然剧作家也懂得吊观众胃口。在第十九出妻妾二人“计倩王老”之后,作者并没有让王老紧接着登场,而是通过“安童将命”“花园游赏”和“孙荣奠基”三出戏来设置悬念。
概而言之,《杀狗记》进入戏剧主题迅速,叙事节奏缓急得当,在情节发展节点善于设置缓冲戏份,例如在“夫妇叩窑”后设置“迎春私叹”,使得情节跌宕起伏,引入入胜。
三、叙事时空
从叙事学意义上讲,戏剧时空具有双重意义:一是故事时空,指剧中故事涉及的本源的时间与空间;二是叙事时空,指剧作家对故事时空的处理而表现出来的舞台时间与空间[4]。而我们探讨的重点在后者。剧作一开始,作者通过概要的手法将孙华与孙荣之间的嫌隙通过寥寥数笔写出,为之后剧情的发展埋下伏笔,间断的手法更利于张扬人物的情绪。例如在第十出“王婆逐客”中,孙华被王婆剥衣赶出旅店无奈欲投水寻死,后被一同姓公公救下。小生下场后留外吊场,一大段唱词激烈批判孙华的不仁,极易唤起观众对孙荣的同情。
与西方戏剧高度集中的叙事时空不同,中国古代戏曲的叙事空间则表现出连续流动和自由表现的特点[4]。古典戏曲擅于通过唱词、人物上下场和形体动作来实现时空的转换,经常是“移步换景”,空间是虚拟的以及主观化的,人物通过唱词扩大了时空环境的表现容量。《杀狗记》中先后出现孙家庭院、蒋园、旅店、破窑、雪夜、孙家花园、孙家坟墓、孙家后门、柳胡之家和衙门等地,无一例外通过以上三种方法来实现场景的转换。例如,在第三十一出“夫妇叩窑”中,由“生”“旦上”这一科介便实现了杨月真与孙华二人由家中到了破窑的空间转变。需要提及的一处是,在第九出“孙华家宴”中,生旦贴三人的唱词贴合三人的宾白:“(生)春游园苑景融合,夏宴凉亭看芰荷。(旦)秋翫明月冬赏雪,(贴)一年好景莫蹉跎。[1]525”分别与下面的四段唱词相对应:“排筵,好向花柳亭前,寻芳消遣”,“迷恋,好向流水亭前,纳凉消遣”,“勘羡,好向百尺楼前,玩月消遣”和“幽轩,尽教簇满红炉,观梅消遣。[1]525”词采斐然的寥寥数语便将四时之景都概括出来,既延展了剧作的时空,又符合人物的形象。
中国古代戏曲的叙事时空是一种线性时空,每一剧作中均有一条贯穿始终的时间线索,而空间则是这条线索上展开的若干点[5]。《杀狗记》虽采用最简单的顺叙来开展剧情,时间线索单一,但情节并不单一。孙华与妻妾为一条叙事线索,孙荣独自为一条线索,柳胡二人的插科打浑以及其奸诈贪婪为剧情不断制造矛盾点,期间穿插有忠仆昊忠、旅店势力王婆以及王老实等角色,在时间这一单一线索上穿针引线,将层次感较强的故事呈现在观者眼前,剧情饱满而不拖沓。
四、叙述者
按照叙事学的理论,叙述者并不等同于作者,这一点在中国古代戏曲中显而易见。戏曲中的叙述者远不止一个,任何一个角色都可跳出当下环境,对其他人进行评论与批评。
古典戏曲中的开场人物极为重要,这往往是剧作者想要通过其传达剧目的核心要义。《杀狗记》第一出“家门大意”,由末出场来向观众简介作者及其创作意图和报告剧情大意。本剧的开场末有《满江红》和《鸳鸯阵》两段唱词。第一段主要写作家半生的舞文弄墨,驰骋科场,谢辞召聘,诗酒度日,虽是快活但时光飞逝的感叹。第二段的唱词对理解全文有很大的帮助:
孙华家富贵,东京住,结义两乔人。诳语谗言,从中搬斗,将孙荣赶逐,投奔无门。风雪里救兄一命,将恩做怨,妻谏反生嗔。施奇计,买王婆黄犬,杀取扮人身。夫回蓦地惊魂,去洗龙卿子传,托病不应承。再往窑中,试寻兄弟,移尸慨任,方辫疏亲。清官处乔人妄告,贤妻出首,发狗见虚真。重和睦,封章褒美,兄弟感皇恩。
两乔人全无仁义,蠢员外不辫亲疏。
孙二郎破窑风雪,杨玉贞杀狗劝夫。
末通过“满江红”和四句下场诗,把全剧剧情梗概全盘托出,站在一个全知全能的视角来审视剧作中的每一个人。人物性格已初见端倪,褒贬明确,留给了观众一定的期待情绪。
中国古典戏曲虽然是代言体的艺术,但它却具有一个很明显的讲故事的人,即叙述者[6]。每一个人物上场时的自报家门是一种别样的自我介绍,是剧作家将叙述者的身份强加给了每一个角色。例如第二出“谏兄触怒”中,生扮孙华上,念完上場诗后开始叙述自己的家世与家庭情况,这就相当于给观众介绍了自己,又介绍了剧情走向。孙华的自述无疑是在拉拢观众,掩盖自己的不辨亲疏。剧作家通过每一个人物的出场自叙,反复多次地重复剧情,描摹人物形象,不怕繁复,其最终目的还是要突显人物性格,加深戏剧主题的渗透。每有一个人物上场,无论是孙氏兄弟,还是孙妻侍妾,抑或是吴忠王老,每一个人都是故事的叙事者,每一角色都能够起到宣扬剧作主题的作用。此外,剧中人物不仅可以介绍自己的身份以及性格给观众,还可以转化为上帝视角,变身全知全能。例如第二十三出“迎春私叹”中,侍妾在孙家庭院,无从知晓孙荣是否会帮孙华移尸,但她断定“他决然肯来”,又云“今番必定兄弟想和”,后又通过两段唱词来肯定贤妻,强调兄弟伦常的重要性,这其实是剧作家借角色之口来传达家法伦常、妻妾和睦的创作期盼。
张颖在《中国古代戏曲叙事理论的回顾与反思》一文中谈到,“戏曲的间架结构、叙事主题、叙事载体、情节追求、人物‘类型论’以及戏曲的语言这六个话题,只能说是古典戏曲‘叙事理论体系’重要组成部分,并非全貌。[7]”发源于西方且以形式主义批判闻名的叙事学,这一新知识体系运用到中国古典戏曲中进行具体分析,都会有新的发现与认识。笔者能力有限,从叙事节奏,叙事时空,叙述者三方面重新探讨了南戏《杀狗记》,与曲论家们关注的“本色”抑或“俚俗”不同,从形式出发,最终回归到了戏剧主题。经明人修改过的南戏剧本《杀狗记》剧情紧凑,叙事节奏急缓得当,时空结构简单,归于“四大南戏”,并不无道理。
参考文献:
[1]六十种曲评注[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
[2]刘二勇.古典戏曲叙事节奏理论管窥[J].戏剧之家,2016(08):20.
[3]赵山林.中国戏剧学通论[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5:413.
[4]韩丽霞.中国古代戏曲的叙事时空[J].艺术百家,2004(2):70-71.
[5]韩丽霞.论中国古代戏曲的叙事结构[J].艺术百家,2006(3):50-51.
[6]王亚菲,朱黎明.中国古典戏曲叙述论[J].艺术百家,2007(6):74-81.
[7]张颖.中国古代戏曲叙事理论的回顾与反思[J].新世纪剧坛,2015(6):16-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