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方闻肉飘香
2019-09-10甄恒房
甄恒房
多年前在《笑林广记》上看一笑话,印象深刻:一吝啬人去串亲戚,亲戚用饺子招待他,此兄吃得肚子溜圆,回家路上不能弯腰只能挺胸前行,忽然看见地上有一钱,忍痛彎腰去捡,不意一个完整饺子从口中溜出。此君好不心疼,掰开一看更为光火:“早知道是肉馅的,还得多吃几个!”
小时候爱做异想天开光怪陆离的梦,记得有一梦让我醒来回味至今。梦里我家的那棵大枣树,忽然灵光乍现不结枣改结熟肉块儿了,红烧肉、烧鸡、烤鸭挂得琳琅满目,还冒着热气,流着哈喇子喜不自胜地醒来,衣服顾不得穿跑到窗外一看,绿叶繁茂,青枣满树,不由得恨自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连连责怪无辜的大枣树无能。现在想来,许仲琳《封神演义》关于酒池肉林的创意,是不是也因为他做了这样一个梦呢?
我生于1981年,正是改革开放初期,农民日子慢慢变好的阶段,可是家里负担重,爷爷体弱多病,二叔在外当兵,三叔尚未结婚,和妈妈一起负责种地。记事起爸爸就在外打工,回来工钱全交给爷爷,以安排全家老小衣食,家里捉襟见肘,除了重大节日或来了重要亲戚,吃肉的机会很少。正因无法得到,所以更加需要,“肉”在我心里,就是无上美味的代名词。 八岁那年中秋节,爷爷和三叔去部队看望二叔,家里就剩我和妈妈妹妹三人。我哼哼唧唧地跟在妈妈身后要吃肉,妈妈说家里倒有一只老不下蛋的母鸡,可她不敢杀,我吃肉心切,答应妈妈由我来承担以往都是爷爷或爸爸担当的重任。关上大门,我抄起一根棍子,瞅准那只芦花老母鸡追了过去。老母鸡见来者不善,竟然恢复了飞翔的能力,在院里咯咯哒哒地连飞带扑棱,落了一地鸡毛,吓得其他幸免于难的鸡们早早就上了树,缩着脖子看热闹。我满头大汗不知疲倦地穷追不舍,终于将芦花鸡逼到了一个角落,我扔掉棍子,英勇地扑上去,将它摁在地上。大势已去仍负隅顽抗的母鸡狠狠地在我手上啄了一下,煮熟的鸭子岂能让它飞了?我发扬大无畏革命精神硬是没撒手——多年以后,当圆滚滚的我为了应付中考体育而不得不气喘吁吁地“蠕动”在1000米跑道上时,我忽发奇想,如果眼前有一只奔跑着的烤熟了的肥鸡,我肯定能满分通过考试。闲言少叙,当我将母鸡捉到厨房时,妈妈不肯动手,妹妹更指不上,抵不住美味鸡汤诱惑的男子汉,让妈妈扶住鸡身,自己抓住鸡头拉长鸡脖子,硬着头皮战战兢兢举起菜刀。欲望混沌了善念,顾不上念阿弥陀佛,刀光一闪!妈妈一声惊叫,没了头的芦花鸡脖子冒着血乍着翅膀围着我乱转。男子汉顾不得尊严,边蹦跳着躲鸡血边及时地嚎啕起来——当一锅热腾腾香喷喷的炖鸡块端上桌时,我早已忘却了刚才的不快,左右开弓吃得不亦乐乎。
记忆中也有大口吃肉的时候。90年代初,在部队的二叔要回家办婚事的前几天,爷爷去县城采购了一蛇皮袋的熟肉藏到他卧房的里间。久不得肉味的我,月黑风高夜,循肉味而来。趁爷爷熟睡,我蹑手蹑脚溜进屋,准确地闻到了蛇皮袋的正确位置,隔袋摸到了略有弹性的肉制品,我精神大振。无奈袋口系得复杂,刚十来岁的我解不开,正当无计可施时,忽然摸到了滑腻的感觉,原来是袋子某处涨破一个口子,鼓出来一块肉,我立马趴到破口处张大嘴咬了一口,是猪大肠!在缺少油水的年代,吃到这东西真是梦寐以求。我边啃边掏,一斤冰凉的肥肠马上被我消灭殆尽时,悉悉索索的声音惊醒了爷爷。爷爷担心老鼠坏了婚宴上的菜肴,不料手电筒却照到了我这只满嘴是油意犹未尽的“硕鼠”,勃然大怒,也不姑念祖孙亲情,把我摁到地上一顿胖揍,我吃到的肥肉估计瞬间长到了屁股上,鬼哭狼嚎的声音划破了90年代初甄营村黑黢黢的夜空。
1993年,十二岁的我离家到县城上初中。村民们的日子也慢慢好起来,鱼啊肉啊在农村的餐桌上也逐渐不再那么稀奇,但县一中食堂里的伙食依旧清淡。开水煮冬瓜、清水炖蘑菇根儿、盐水煮菜花、水汆白菜,煮熟的菜籽油浇到水煮的菜上,造成一种油汪汪的假象。学校旁边守着盐业公司,估计是友好单位能拿到内部价,大盐粒儿倒真是舍得撒。偶尔食堂的大师傅们发善心,青椒胡萝卜剁吧剁吧一炒,起个美妙的菜名“鱼香菜丝”,就是一中食堂最著名的菜肴了。吃啥补啥,菜吃多了,我们大多面有菜色。一天我们三十多个男生正在宿舍的大通铺上吵吵嚷嚷地“午休”,胖子同学云涛的妈妈来看他了,网兜里装着一只喷香的烧鸡。宿舍里立刻安静极了,几个馋鬼直勾勾地盯着那只烧鸡,更多的是像我这样的好人,咽着口水,闭目假寐。云涛妈妈不忍心打扰我们午休,跟胖儿子唠叨几句,临走还对几个馋鬼说,“你们一起吃,一起吃啊”,几个馋鬼严肃地摇摇头,“婶子,我们都吃过饭了,不用了,不用了。”云涛送妈妈到门口,转头回来,箱子上的鸡已经不翼而飞,一只鸡爪飞得慢了点儿,还对着云涛笑。再看,烧鸡已经五马分尸不平均地落到我们手上,我只抢到一个鸡脖子,啃得津津有味。因为怕惊动未走远的云涛妈妈,这一切我们都是在无声无息中完成的。云涛握着鸡爪,欲哭无泪。
时光进入新世纪,上了大学,吃肉的感觉对于我们来说已经远远不再那么珍贵,但毕竟是花着家里生活费的农家孩子,谈不上锱铢必较也远不能随心所欲,大鱼大肉的生活很遥远,“吃肉”还是一个比较享受的过程。同宿舍的哥们儿大多出身农家,偶尔聚餐还是我们共同美好的回忆。我们的聚餐是这样的:去大学旁边的肉店里,凑份子花五十块钱买上六斤多煮得烂熟的猪头肉,请店老板切了,拌上麻油辣子和香菜,塑料袋拎了。旁边大饼店买上五斤大饼切成三角,报纸包成一包。七八个人浩浩荡荡杀向附近一个相熟的衡水老板开的小饭店,善良的老板见怪不怪,几个女服务员翻着白眼,我们故意视而不见,找张干净的桌子坐了。为了安慰老板受伤的心灵,一人花一块钱要上一碗鸡蛋汤,二话不说,甩开腮帮子大饼卷肉开吃。狼多肉少,这个时候也没人顾及兄弟情面,风卷残云,囫囵吞枣,片刻肉尽,大饼还留得几角,留待鸡蛋汤上来细嚼慢咽顺带回味刚才未及细品的肉香。
2005年上班后,经济独立了,吃肉再不用精打细算。结婚、生子,媳妇操持家务,餐餐有肉。儿子跟我当初一样,肉食动物一只,如果哪天我们心血来潮想弄顿全素餐,这小子能急得罢餐哭起来。一天,小崽子不知道跟哪个吃货学了一首篡改的诗给我显摆:“宁可居无竹,不可食无肉,无竹使人俗,无肉使人瘦!”当即令我哭笑不得。
有句话说得很对,穷人的孩子永远当不了美食家,当年饿怕了,如今吃啥啥香,失却了灵敏味觉的舌头,无论如何也尝不出菜品细腻的差别。有条件吃肉了,似乎也感觉不到当年那令人垂涎欲滴的肉香了。再想体验肉香的珍贵,恐怕只能在梦里,回到那遥远的上世纪吧。
不过,谁要是说这许多年来,人的生活水平没提高,我一准儿跟谁急。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七二三工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