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把孩子想得太复杂

耶雅亿

我坐月子的时候，婆婆到深圳来照顾我。

在这段时間中，我公公出轨了。公公是商人，在八线小城算有头有脸的成功人士，他出轨的女人比我大9岁。这个女人怀孕后，公公冒着天下之大不韪跟她结婚，生下比我儿子还小一岁的孩子。

我丈夫叫大勇，那个孩子叫小勇。离婚后的婆婆搬到深圳跟我们同住。深圳房价高，大勇是工薪族，我娘家家境一般。想买房置业，我们还得仰仗公公。为了公公开心，大家努力营造一种“兄弟和睦”的气氛。婆婆表面上保持着与公公之间亲情般的关系，背地里一直劝我：“赶紧买房！”

心存愧疚的公公为我们在深圳市区定了一个500多万的学区房。付定金后，公公赶回老家凑首付款。新婆婆提出一个惊人的条件——房产证上必须加入小勇的名字，这样小勇将来可以到深圳来投奔落户。在买房的事情上，新婆婆就压住公公企业的现金流。付清首付的日子一天天在逼近。公公悄悄跟我婆婆打电话诉苦，求她说服我们各退一步。婆婆张口闭口都是要我们忍耐：“你爸娶她，悔之晚矣。不能再犯一个错误来弥补前一个错吧？”

大家最终采取了一个折中的方案：房产证只写大勇跟我的名字；公公将老家的房产卖得差不多后，在我们小区旁边不限购不限户的商住两用房里，买了两户小套房，房产证上写新婆婆的名字。我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新婆婆母子，常骂小勇是“小三养的”。我狠狠地跟婆婆说：“有朝一日，你们老人不在了，看我怎么收拾他！”

婆婆做了一辈子家庭主妇。公公在离婚后仍然每个月给她5000元的生活费。公公是全家人的“金主”，喜欢“合家欢”的场景。我们就像对职场领导那般尊敬他、哄着他。我以隐忍的态度答应新婆婆各种匪夷所思的要求——比如让小勇寒暑假来深圳学琴、带他去国外旅游、给他买深圳的商业保险等。

在每个暑假，新婆婆都带小勇到深圳住一阵。新婆婆帮助公公将公司的销售做到了深圳。大勇在自己工作之外，也帮忙打点生意，赚一些提成。比起我这个全职妈妈来说，新婆婆在做生意方面真是一把好手。小勇跟他妈的性格相似：出生在“复杂”的家庭环境中，他从小被熏陶出看眼色、会来事儿等特点。

小勇对我婆婆与大勇都客客气气，却绞尽脑汁惹我生气——他往我拎包里放毛毛虫、往我的指甲油里掺水、往我的口红上涂番茄酱……他比我儿子小，掐架却是我儿子吃亏。看到小勇和新婆婆神似的眉眼，我脑海中都是宫斗剧的场景。我猜，新婆婆灌输给他的就是跟哥哥嫂子抢财产，所以对我才充满敌意。

一天，小勇故意捉弄我，在大街上用家乡话大喊我“嫂子”。很多人向我投来诧异的目光。我对他说：“带你出来真丢脸！”我的话大概刺痛了他，他不理我了。吃饭时，婆婆让他喊我。他想了很久，憋出一句“嗨”。我瞪他，他用愣愣的眼神看看我。这个小家伙当着大家的面大声地说：“每次出去都是我哥买单，你为什么不去工作呢？你就知道臭美，就会臭美……”

我正要发飙时，新婆婆起来打圆场责备说：“小勇啊，你怎么没大没小？咱家要有人出去打拼事业，也要有人像你嫂子，像你大娘这样理家啊！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要有感恩的心，对不？”

长袖善舞的新婆婆几句话，噎得我哑口无言，好像她贵我贱似的？！这世道到底是怎么了？有钱就可以没有是非了吗？

新婆婆把我公公当做大树来攀附。婚后不到几年，她把我们的产业翻了一番，老家的厂房与股票被她倒腾之后，都变成“婚后财产”。公公在老家打理生意，她天南地北地飞来飞去。婆婆是一个特别善良的女性。她坚信我公公年老体迈后，老两口是共度余生的老伴儿。

对小勇，婆婆充满了怜悯。她不愿这个小孩背着“私生子”的黑锅，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她常夸奖他成绩优异、能说会道、见多识广。小勇越对我婆婆很亲热，经常对她卖萌撒娇，我就越会觉得这小“人精”很复杂，一点都不童真。有一阵子，各大电视台都在播放《甄嬛传》。我说：“庶出的就没一个好东西。后妈养的，从小就见风使舵，长大了自然心狠手辣。小勇啊，和电视里的皇后、安陵容是一个类型……”

婆婆总说：“稚子无辜。”

在去年暑假的一天，我跟婆婆带两个孩子去游乐场。一时疏忽，小勇跑丢了。婆婆惊慌失措到处乱找，我心中涌出一种说不出的爽感。我有点幸灾乐祸地想：反正是他自己乱跑的错。找不到，活该。

我们去派出所报案。大勇开车载着婆婆到处去找。后妈的手机打不通，公公也联系不到，我在派出所跟民警录资料。坐在派出所的那个小时，我仿佛经历着上帝审判台前的一场心灵拷问：我希不希望小勇丢？小勇丢了、被拐了、死了，我会开心吗？

一想到他流落街头、被打断手脚、甚至是死亡的场景，我心跳得厉害，太阳穴都突突收缩。我的后背一直在出冷汗，仿佛丢了自己的亲生骨肉。虽说宫斗剧看了那么多，我毕竟是一个做妈的女人，这个弟弟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一种母性的本能更加驱使我要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他。

这时候，新婆婆的手机终于打通。我在话筒这边大呼小叫，她很淡定地说：“小勇穿的衣服左右肩膀的位置有个芯片，我这边的手机App可以知道他的实时定位，没事的。”

果真，小勇很快就被民警给带回派出所了。趁着没人，我狠狠扇他一个耳光，他却哭着抱我个不停。小勇的衣服带GPS模块，不但可以监测孩子的地理位置，而且还可以监测孩子身体状况。如果出现大的波动，后妈的手机就会报警。要不闹这么一出，我都不知道“黑科技”发展到这种程度。

趁着小勇乱跑走丢的事情，我把他提早送上回老家的高铁。他赌气不说话，不住地拿出手机给我抓拍照片。哼！想用这招逗我笑？！

在去年的下半年，我们老家发生好多事。公公生了一场病，老家的生意越来越难做，新婆婆一年都沒待在家里。她提出离婚，放弃小勇的抚养权。正如我婆婆所料，新婆婆一直外面有人。她很放心我们家人会照顾小勇，就在调理身体修身养性，争取在40岁之前跟小男友结婚并再生一胎。

我的公公并不恨那个女人。她这么年轻优秀的女人迟早是会走的，只是她给这个家增值的财富与她希望拿走的财产差不多，我婆婆说这已经是很有良心了！我原本铁定心肠不回去过年了，公婆为此不断地电话催促。在我生日当日，一个快递寄来99只千纸鹤。卡片上是小勇的字：“嫂子：每只千纸鹤上都有一个对不起，你还生我气么？我妈不回来了，你呢？”

老公感慨“手足情深”，我却不为所动。老公火起来：“我妈都原谅我爸了，你凭什么揪着陈年往事耿耿于怀？”

春节时，我随夫回家。小勇仿佛还记得我在暑假赶走他的事情。在叫我吃饭的时候，他不敢喊“嫂子”，也不敢喊“嗨”。我盯着电脑屏幕故意不理他，他跑到屏幕后面跳起海藻舞。看到他搞笑的样子，我使劲憋住。

在团圆饭的饭桌上，大家都在笑，我随着笑，其乐融融的氛围下，我的公公喝多了。当我和老公将他扶到床上躺下后，他酒后吐真言说：“这辈子最错的一件事，就是和你后妈生下了孩子。不管我多么努力，希望补偿你们和你妈，希望你们弟兄和睦……我知道，我最亲的人却很难相爱。这都是我造下的孽！让我死都不能瞑目啊……”

看到公公动容，老公保证说他会好好照顾弟弟，我做出点头称是的样子。公公说：“儿媳妇，别把他想得复杂。他还只是个孩子……”

泪水从公公的眼角渗出来，这个能干了一辈子的男人在心脏手术之后又查出糖尿病。每顿饭前都要打针，脚又肿又烂。当年龄大起来，曾有过风光与金钱的男人，跟那些驼着背在街上捡便宜菜买的老大爷没啥区别。

婆婆将我拉到一边悄悄说：“儿媳妇，人这辈子都有犯错的时候。我苦了一辈子，希望你们这一代好好过。你们若算计，争来抢去也不过这么多产业。你们若能同心，彼此扶持，会越过越好……不管如何，他是个亲娘都不要的无辜孩子……”

今天不知怎么了，我对她生出几分敬意来。婆婆的处世哲学，虽憋屈，也不糊涂。

我做个深呼吸，将目光投向了窗外。小勇正在教我儿子放烟火。两个小小的身影在璀璨的烟花中一跃一跃，看起来非常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