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被拐三十年的疯娘回家:叛逆的风吹向远方
2019-09-10青苇
青苇
三十多年来,我的那个疯子妈妈,无时无刻都在惦记着回家,回到有着她妈妈记忆的那个家。
一
1997年,我出生在鲁西南的一个小村庄里。在我们这儿,家家户户的农村妇人几乎全能,从鞋子、被子到冬季穿的小棉袄,她们大都是自己做,样样精通。至于蒸饅头、包饺子、炸藕合,更是不在话下。
在我们家,这一切全都是例外。我的妈妈既不会做鞋子,也不会包饺子,每年的除夕之夜,各家各户放鞭炮的声音此起彼伏,小孩子们都穿着新衣服,等着迎接新的一年到来。她却在家门口的小路上烧纸钱。没人看着她的话,妈妈还会偷偷拿真钱去烧。也许,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觉得我妈与别人不一样吧。
我妈出生在四川省的一个小县城里,在我妈稍微有点儿记忆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我妈从小跟着哥哥一起生活,为了补贴家用,她只好到家附近的工厂打工,也就是在那里,我妈结识了人贩子。
年仅17岁的妈妈被人贩子从四川拐卖至山东的一个小村子里,以五百元的价格卖给了当地的一个光棍。人贩子是怎么花言巧语把我妈骗来的,我无从得知,我知道的那些消息,也是从我妈零零散散的记忆中拼凑出来的片段。
我妈被拐后,闹过也逃过,可都被当时的婆家给抓了回去。任何的反抗都是徒劳的,我妈也只好认了命。后来,我妈先后在那个小村庄里生下了三个女儿。可是在重男轻女的农村,没有生儿子是很严重的罪过。全家人开始嫌弃她,对她非打即骂。
日子越来越不好过,我妈想要回家了。她曾多次写信给远在四川的家人,但是每一次的信都未能成功寄出,全被买她的丈夫给藏了起来。
很快,我妈在那家生的三个女儿越长越大,她的精神却越来越差,每天想的就是如何回家。有时,她还会产生幻想。比如家门前有车的声音,她会立马跑出去,看会不会是自己的哥嫂来接她回家了。
可以说,我妈从来没有像一个正常的妈妈那样照顾过孩子。她当时的婆家人就更加容不下她,后来直接把我妈给扫地出门了。后来我妈经人介绍认识了我爸,不久生下了一个小女孩儿,这个小女孩儿就是我。虽然组建了新的家庭,我妈却还总是想着回老家,只是对家的记忆越来越模糊。她也会时常想她在第一个丈夫家生的三个女儿,病情也越来越严重。一点点儿小的事情就会刺激到我妈的神经,并被我妈无数次的在脑子里放大。
记得在我8岁那年,我妈带着我在家门口玩,有知道底细的几个人从我家门口经过,不经意间对我妈提起三个女儿的事情。有人说:“你的那三个女儿都那么大了,不知道还认不认你哟?”
我妈受了刺激,嘴里开始骂骂咧咧,大骂白眼狼,吓得他们慌忙从我家门口逃走了。
此后,我们家就没有消停过。
我妈开始在家里大哭大闹,怪我爸没本事,不能帮她把那三个女儿要回来,因为这是她当年同意嫁给我爸爸的条件。
这一闹,整整持续了一个月。开始的时候,我家门前总会围满了来看热闹的人,他们围观我妈发疯了似的在家大吵大闹。我爸是个老实人,也不吱声,坐在一个低矮的木制板凳上不停地吸着旱烟,任由我妈闹。最终,我妈还是千方百计地打听到了姐姐们的地址。那一天,她拿着自己攒的鸡蛋,兴高采烈地去了。没想到,换来的却是她们的拒之门外。
我妈骂了半天后,气急败坏地回到家,又开始了无休止的吵闹。我不懂我妈,明明有一个好好的家,却还要再去认她以前生的女儿,整天埋怨我爸,整天嚷着要回四川的家。我替我爸感到委屈,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看不起她,甚至是恨她。
以后的每年,我妈都会犯上几次病。每每这时,当我想要和别人一起玩的时候,他们会指着我的鼻子告诉我:“我妈不让我和你玩,你家里又穷又脏,你妈还是个神经病,你也不是一个好孩子。”我真是气疯了,回家就和妈妈吵架。
记得上初中的那年冬天,天气特别冷,屋檐上全是厚厚的冰凌。也就是在那个寒冷的冬天的早晨,我对我妈说了最狠的一句话:“为啥你的三个女儿不要你了?就是因为你整天吵,整天闹,以后我也不要你了。”
我妈听后开始哇哇大哭:“你们都是白眼狼,我生你们出来,给你们喂奶,要不然你们是怎么长大的?”哭完之后,我妈又从家里跑到大街上开始控诉三个女儿和我的不孝,还有我爸的无能。
二
对于我妈的这种行为,我爸早已习以为常。但是对于自尊心极强的我来说,这无异于是一种羞辱。因为她总会引来不少围观者,然后开始议论纷纷。
甚至,有人还会在我背后指指点点:“看,这就是她的女儿。”我顿时心跳加速,面红耳赤,加快脚步飞快地逃跑,一到家我便哭起来。
我爸沉默了很长时间,缓缓地说:“你妈是被人贩子拐来的,她也不容易,三个女儿不认她,家里的地址也不记得了。你以后就不要和你妈顶嘴了,她想说啥你就让她说啥。这种病最怕生气了。”
我爸虽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但她待我妈极好。削好皮的苹果,他总要分给我妈一半。我爸也是最支持我妈回家的人,他帮我妈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家庭地址,但是我妈的记忆只剩下一个个小片段。也就是从那时,我才知道我妈是被别人拐来的。我的心虽然软了下来,但我还是依然会和我妈顶嘴。
每当我妈犯病,控制不住自己言行的时候,我就用玻璃碎片割腕这种方式来自残,以此对抗我妈的歇斯底里,觉得这是一种有效阻止我妈犯病的方法。现在回想起来,我的行为还真是蠢。
好在上了高中后,我才和我妈的关系有所缓和。我妈的病往往会持续一个月。一个月过后,我妈就变得和正常人一样。那时家里穷,能吃上一条鱼就已经很奢侈。我妈给我嫂子家做完农活后,嫂子给了她一条又大又肥的鱼,我妈高兴地把它放在冰箱。
“咱们等小青回来了再吃,她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鱼呢。”我妈对着灶火旁忙碌的爸爸说。可是我妈并不知道我家的冰箱早已不制冷,等我从学校放假回来,鱼早就坏了。
我生气地对我妈说:“你就不知道拿出来看看吗?还非得等我回来吃,一条鱼就这样坏了!”
刚刚到我肩膀的妈妈站在原地,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孩儿,默默地忍受着我的责怪。
事后我又开始后悔,但是倔强的我,从来不会向她道歉。
尽管我妈也有清醒的时候,但是上高中那会儿,我还是会经常做梦,梦到的都是同一件事情:我妈又犯病了,我妈在家乱砸东西、骂我爸;我妈跑到大街上大哭大喊。于是,我还是想逃離。
2016年,我考上了离家几百公里的一所大学。只是我没想到,当我拿着自己的行李去往学校的那一刻,我的心反而不舍起来,眼睛也许是被沙子迷了眼,反正流了泪。
我妈站在村口使劲地向我挥手告别,我没有回头向我妈做回应。我心里其实也知道,我妈并非总是处在糊涂中,她也会努力去向邻居学习怎样蒸馒头,如何在寒冬到来之前,给一家人准备好过冬的衣物。
只是,她从来都学不来。馒头蒸得又小又硬,饺子下锅之后,都烂在了锅里……不知是不是智商有问题,反正即使她一遍又一遍地做,却从来都没有一点儿进步。我也永远都是在责怪她,从未给过一点儿鼓励。等我指责完后重新来过的时候,我已经没有耐心去教她。事后,我又后悔自己的态度不好。
2017年,我读大二。国庆节回家,我妈又发病了,嚷嚷着要回家。一辈子都没有出过县城的爸爸除了安慰一下我妈,别无他法。
我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记性越来越差,明明东西是自己忘了放哪,却要疑神疑鬼别人,甚至对别人大骂,弄得我去给人家登门道歉。带她去看病,她却认为自己没病,硬说医生是害她。好不容易拿了药,无论我爸怎么劝,她都不吃,还要把药给扔了。
这些年,只要我妈犯了病,我爸就会求助我。因为能让我妈消停的人也只有我了,我只能对我妈好言相劝,才让她吃了药。这些年,她已经被折磨得越来越消瘦,眼神越来越呆滞。我知道我妈这么多年来心里的一个疙瘩就是想要找到家,想要回家。或许,正是这个信念,她才没有彻底疯掉。
三
记得在我小的时候,听我爸说我妈曾经写过信给远在四川的家人,还寄去了全家人的照片。可最后信被退回来了,原因是地址不详。我妈不死心,依旧是写了信跑到我们当地的一个邮局去寄信,就连邮局的人都认识了我妈。
2008年汶川地震,天上的飞机轰隆隆,一个接着一个经过我家院子里的那方天空,电视上满是抗震救灾的画面,我妈开始整天在电视机前默默地掉眼泪。我知道她在担心远在家乡的亲人是否安好;知道她在想家;知道她想要回到那个有着父母气息和记忆的四川老家。
那时,我也有想过要送我妈回家,但我那时哪里有能力呢?而且,如果她真的回了四川老家,要是不肯回来了,我岂不是没有了妈妈?所以,她越是想家,我就越是和她作对,不让她有机会表露。
现在,我上了省外的大学之后,我发现我也时常会想家,会想妈妈。我意识到,我妈这三十多年来,或许一直都是在这样的痛苦中度过的,我决定帮我妈回家。她得知后非常惊喜,颤抖着双手,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下了兄弟姐妹的名字。回到学校后,我替我妈在“宝贝回家”和“等着我”的网站上报了名,并上传了相关信息和资料。
本来我没有抱什么希望,结果有一天,志愿者联系到了我,说愿意帮我。我既惊喜又忐忑,将志愿者要我填写的资料仔细地让我妈回忆,生怕出现一点儿差错。因为有些东西需要警方的帮助,我还从学校请假回到家的派出所去开证明。
村里的人毫不掩饰地对我说:“你妈年纪都这么大了,还去给你妈寻什么亲哟,你就不怕被骗吗?”我笑了笑,没理他们。也有人说风凉话,认为这是一场没有结果的寻找,但是我坚持了下来。
终于,好消息传来了。“宝贝回家”的志愿者又联系到了《等着我》栏目组,在他们的联合帮助下,临近2018年春节前夕,志愿者给我发来了舅舅家的联系电话。我立马欢呼雀跃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妈妈。
就这样,我帮我妈联系上了她的家人,找回了她心心念念三十多年的家。
电话一接通,舅舅和妈妈确认了彼此的身份,哭得稀里哗啦。两人的情绪稳定后,交换了这么多年来缺失的信息。
原来,妈妈被拐那天,舅舅他们等到很晚,发现她还没有回家,就沿着大街四处去找。找了几天,一直没有找到,便放弃了。
这些年来,舅舅过得也并不容易。舅妈很早就去世了,舅舅的眼睛本来不好,还得独自一个人拉扯着表哥。老了后,他的眼睛几乎看不到了,所幸还是拼着命给表哥买了房子,娶了媳妇,也有了孙子孙女。
熬出来后,舅舅心里唯一挂念的就只有自己被拐的妹妹了。可惜,时过境迁,他想找也无从找起,当志愿者联系上他时,他既震惊又兴奋。在电话里,他急切地要妈妈尽快回四川一趟。
爸爸也很高兴,连声说:“我被你妈缠着要送她回家缠了二十多年,不知道上辈子是不是欠你妈的,想了这么多年,你妈终于可以回家了。”
考虑到父亲身体不好,妈妈又没出过县城,2018年暑假,我陪着妈妈一起坐上了去往四川的火车。我爸本来有些担心我,害怕我在外面会遇到什么意外。出发之前,我确实心里有些打鼓,但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毅然领着我妈踏上了回家的路。
从我家到我妈的四川老家,我俩一路各种转车,花了两天三夜,终于到了舅舅的家门口。舅舅和姨妈早已等候多时,他们拉着我妈的手,不眨眼地看着我妈,又是哭又是笑,不断地说着:“你和以前完全变了样哟,那个时候你又胖又白,现在怎么变得这么瘦了?”我妈没说话,用手一个劲地抹眼泪。
中午,一家人吃了三十多年来才等到的团圆饭。
舅舅喝了很多酒,眼睛红红的,眼泪一直含在眼眶。他问我妈:“你在那边住的什么房子?家里边的人都对你好吗,过得怎么样?那三个女儿真的就不认你了吗?”
我妈的眼泪也刷刷地掉落,说家里一切都好,只是不愿再提起那三个女儿。
舅舅又把脸转向我:“你妈这些年不容易,你可得好好孝顺你妈。”“舅舅,我会的。”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脑子里想的却是我各种花式责骂我妈的场景,眼睛不由得也湿了。
中午吃过午饭,舅舅和姨妈领着我妈到处转。他们去了我妈以前上过的小学,玩过的街角,还有外公外婆在世时住过的大瓦房……我妈的记忆一点点儿地被唤起。他们三姐弟一路逛一路聊,直到太阳下山。
在舅舅家住了一个月左右,我妈提出回家。对她来说,找到哥哥姐姐,看看他们就好,心里边也便没有了挂念。临走前,舅舅家知道我们过得并不富裕,塞给我们四千块钱,再次叮嘱我照顾好我妈。
坐在回家的火车上,我给我妈忙着接热水。抬眼间,我看见我妈望着窗外流了泪。许是觉察到我在看她,我妈转过头,破天荒地对我说了声“谢谢”。
我妈虽然圆了她回家的梦,但是这条回家的路走得太过漫长,用了三十年才走完。这三十多年,她得有多煎熬,才能坚持到现在。
现在,我妈的病虽然没有完全好,偶尔还会犯病,但已经比过去好了很多。我也不再苛责她去做一个正常的妈妈,蒸的馒头虽又小又硬,但是很有嚼劲;饺子烂在了锅里,也是一种美味。棉被虽然看相不好,棉袄穿起来也不舒服,但是暖和就好。因为,这些全是我妈给我的蠢蠢的爱。
白云荐自《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