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笼辽河二人转
2019-09-10客遥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在东北的黑土地上,朴实勤劳的人们像春种秋收的庄稼一样,生生不息,一茬过后又新长出另一茬来。从黑土地里走出来的人,心都是从泥土里孕育出来的种子,一入泥土便生根发芽,散发出家乡的气息,只有把脚深深地扎在肥沃的黑土地,心里才踏实。背井离乡虽已多年,唯有童年那些往事像一张张年画叠在记忆深处,烙在心里。
又至中秋,思念顺着辽河水,缓缓流淌进二人转的腔调里。扇子一抖,手绢一转,“拉场戏”即将开场——“说唱伴舞绝”,好不热闹!
农民抓紧享受这短暂的闲暇,转眼便会投进繁忙紧张的秋收时节。在这热闹团圆的夜晚,要数孩子们最撒欢儿,东瞅瞅、西望望,有的手里攥着半拉儿月饼;有的嘴里吐着葡萄皮儿;有的像小耗子似得嗑着河蟹的钳子……眼里满是看不够的东西,嘴里嚷嚷着说不完的话,什么都觉得新鲜。围着戏台藏藏躲躲,脚底下抹了油一样,滑来滑去啊,根本停不下来。
戏台是依水临时搭建的。辽河干流河谷开阔,河道迂回曲折,沿途流经此地,没有谁能说清它从哪里来,又将流去哪里。只知道这里有一条河,祖辈在时就有,水土丰饶,庄稼肥。最重要的是,在这里可以听到地道的二人转。戏台结构并不十分复杂,简单用几根木梁支撑,木板作底,几盏煤油灯悬挂四周,随风摆动,摇曳的灯光吸引着许多小飞虫,好像人们围拢着这巴掌大的戏台。布帘一围就是屏风,演员躲在后面换装。家长里短、喜怒哀乐、风土人情、历史典故都在诙谐幽默,乡土气息浓郁的唱词里娓娓道来……
晚饭过后,大人们腋窝下夹着个小板凳,衣服兜里塞满瓜子,一边走,一边嗑着,三人一伙,五人成群,陆陆续续聚在一起,只等天色渐渐暗淡下来——
“看!月亮升起来了!”孩子们的手指向天边,叫着嚷着。
月亮羞红了娇嫩可人的脸颊,如同刚刚成亲的邻家妹妹,饮下新酿的高粱酒,新郎官用秤杆轻轻挑起隐秘的红盖头,美丽的容颜在跳动的烛火里娇俏含羞。
在月影的笼罩下,辽河岸边的戏台上,两个身影翩翩舞动起来,化成了颜色艳丽的两只蝴蝶飞进梦里,看得人们如痴如醉。一会儿拍掌大笑,一会儿流泪啜泣。
“奶奶,那个人是谁?”
“铁面无私的包公!”
“那他怎么跪下哭得这么伤心?”
“他就要和亲人分别了!”
我们面面相觑,不明白人物之间是如何转换的,只记得扮演老婆婆的人,一只手似乎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抚摸着下跪的人的头发,颤颤巍巍,一句一哭腔地唱着,尽管我们听不懂在唱什么,一想到分别,我们竟也号啕大哭起来。奶奶把我们搂在怀里,就笑了。
台上的两个人真是神通广大,好比孙悟空的七十二般变化,一会儿是猪八戒拱地背媳妇;一会儿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十八里相送;一会儿又摇身变成林冲风雪山神庙……奶奶虽然没有念过书,不识字,记忆力却好极了,她能跟着哼唱起来,字句丝毫不差,还记得她和母亲谈起往事,某年某月发生过什么事情,如数家珍,我始终觉得稀奇,这些烦琐的事情是怎么记下的呢?
正戏唱完之后,总会有一些令人惊心动魄的杂技:一个人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像一只愤怒的青蛙,鼓起了腮帮子,将含在嘴里的东西,使劲儿一喷,瞬间,一个巨大的火柱直奔台下的我们,吓得我们直往后退,再也不敢靠前。更有一个女孩子,脚踩着地,弯下腰把手也支撑在地上,肚皮朝上,把头尽量放在手脚之间,形成一个拱形,像一座桥梁,然后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一只脚踩在上面,踩稳之后,另一条腿也顺势踩在上面,整个人结结实实地站立在瘦弱的“拱桥”之上。喝彩声里,更多的是敬佩和怜悯之情。至于后面的胸口碎石,刀穿小臂,吞剑飞镖之类的表演,我们实在是看不下去的,一溜烟跑到河岸边看月亮。
波光粼粼的河水向遥远的未来暗涌着,时光似水般流逝。低头看,月亮还映在水中央;抬起头,月亮依旧挂在夜空。我们都在改变,无声无息,静静地成长,月亮的温柔与包容不会改变,始终如一地笼罩着我们的心靈,不抛弃,不放弃。奶奶从身后轻轻丢一颗石子,水镜被打碎了,恍恍惚惚变幻出千万个月亮,投影在我们的眼睛里。
“一个月亮怎么够分,这回就好了,每人一个,不偏不向!”奶奶望着我们,微笑着说。
如今我才明白,无论身在何地,或守住一座城,或者即将启程,生活仍在继续,未来依旧是个谜。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月亮,当我们悲伤、欢笑、失败、奋斗的时候,它在默默陪伴着我们。就像一个人,一个深爱我们的人,不离不弃。你幸福的时候,不会忍心打扰,只送上真心的祝福;而你伤心迷茫的时候,就会立刻出现在你的身边,给予温暖的怀抱。
月夜,依旧如从前,我依偎在奶奶的怀里,缠着奶奶说故事。
“包公的胡子为什么那么长?”
“他把女人剪下来的长发,用糨糊粘在下巴上了!”
“不会掉下来么?”
“睡一宿觉就长进皮肤里了。”
“他的脸为什么那么黑啊?”
“铁面无私吓唬坏人,让他们不敢再做坏事……”
我心满意足地睡着了,不过一直用稚嫩的手挡住奶奶的头发,生怕粘到下巴上,一早醒来,长出了长长的胡须,堵住了嘴巴,可怎么吃东西呢?
月光洒在我的窗前,此时也一样笼罩着潺潺流淌的辽河水,宛如二人转的动情韵律萦绕心间。
如今,我仿佛又看到幼小的我,在静籁的夜晚,推开土房的木窗,仰望漫天的星辰,更看到了满院的白月光。
作者简介:客遥,本名王郑伟,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音乐协会会员、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会员。出版诗歌集《双叶集》 、 散文集《枫沙湖》,现为笔畅作文西安雁塔分校校长。
(责任编辑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