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
2019-09-10江国香织
江国香织
一边走,我一边泪如泉涌。
一个女孩,泪流满面地走在大街上,难免招来其他人疑惑的目光。可是我怎么也止不住我的泪水。
公爵死了。
我的公爵死了。
我是悲伤到了极点。
公爵是一条灰眼睛、奶白色的长毛狗,属于一种牧羊犬。抱到我们家来的时候,还是一头才呱呱坠地的小狗崽儿,一说让它在走廊里跑,就伸开四条腿滑,最后连肚皮都贴到了地上。那样子实在是太可爱了。我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它的名字,让它在走廊里跑。我说它那样子简直就像是拖把,大家不禁哄堂大笑起来。
公爵最喜欢吃的东西是煎鸡蛋、冰激凌和梨。
或许是五月份出生的缘故吧,公爵与初夏特别相配。当大地绽出一片嫩绿的时候,带它去散步,给芬芳的风一吹,身上的毛就会轻轻飘动,连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它说发脾气就发脾气,发脾气时的侧脸酷似美国早期电影演员詹姆斯·汀。公爵还爱听音乐。我只要一弹钢琴,它就总是蹲在一边听。还有,公爵特别会接吻。
公爵是老死的。我打完工回到家里时,它的身子还是微热的,可是我把它的头搁在我的腿上抚摸它的时候,不知什么时候就变硬了,冷了下来。
公爵死了。
但是第二天,我还必须去打工。在门口,我奇怪地用明快的声音喊了一声“我走了”,就走了出来。可是在关上门的那一刹那,我的泪禁不住夺眶而出了。哭啊、哭啊,边哭边往车站走,边哭边在检票口掏出了月票,边哭边站到了站台上,边哭边乘上了电车。电车还像往日一样拥挤。我不住地抽噎,那些抱着书包的女学生,还有那些穿着几乎一模一样的风衣的上班族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在我的脸上扫来扫去。
“请。”
一个男孩矜持地轻声说,把座位让给了我。看样子大概也就是十九岁左右吧,白色的马球衫外套着一件藏蓝色的毛衣。一个相当酷的少年。
“谢谢。”
我坐了下来,好不容易才哽哽噎噎地用像蚊子抽泣一样的声音谢了他一句。少年站在我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那张哭泣的脸。一双幽深的眸子。我在少年的视线下缩成了一团,不知为什么竟动弹不了了。接着,不知不觉地止住了哭泣。
我下车那站,少年也下了车。我转电车,少年也转电车。我们一起坐到了终点涉谷。怎么了,没事吧,他连问也不问一句,只是一直待在我的身边,在拥挤不堪的满员电车里若无其事地守护着我。渐渐的,我的心镇定了下来。
“我请你喝咖啡。”
下了车,我对少年说。
十二月的大街上,刮着凛冽的风,走着匆匆忙忙的行人。虽然距离圣诞节还有两星期,圣诞树和天使却已经举目皆是了,从楼上也甩下了“岁末大甩卖”的横幅标语。
走进一家喝茶店,少年朝菜单上瞥了一眼,问我:
“还没吃早饭哪,点客煎蛋卷,好吗?”
我回答说,请。他开心地笑了。
我在公用电话亭给打工的地方打了一个电话,说感冒了,请天假。见我返回到桌边,少年粗声粗气地說:
“这么说,你今天一天都闲着啦?”
走出喝茶店,我们往坡上翻去。少年说,坡上有一个好地方。
“这里。”
他指的是一个游泳池。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这么冷的天?”
“是温水,没事。”
“可我没带游泳衣啊。”
“买不就行了。”
“可我不会游。”
“不会游?”
少年拿一种十分奇怪的眼神望着我,我火了,一声不吭地从钱包里掏出了300日元,买了门票。
除了我们这样一对疯狂的人,没有人会在十二月,而且是在一大清早跳进游泳池里的!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宽阔的游泳池被我们独占了。少年利落地做完准备体操,轻柔地跳进了水里。他游得像鱼一样好。池水呈现出的那人工的蓝色、漂白粉的味道,还有那波动的水声,都让我倍感思念。已经有多少年没进游泳池了。慢慢地下了水,看着身子随波漂荡起来。
蓦地,被谁猛地拉了一把,我一下子摔倒了似的趴到了水面上,我朝前游去。简直就像是有人在拉系我头上的一根绳子。唰地一下,拉绳子的力量弱了下来,我慌乱地直起身,一看,我已经是在游泳池的中央了。少年站在距离我大约三米远的前方,望着我的脸,微微地笑着。我想,游泳原来是那样惬意!
少年与我,默默无语的一圈一圈地游着。
“上去吧。”
当少年说这话的时候,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中午了。
走出游泳池,我们买来冰激凌,边走边吃。游泳后的那种疲惫感也让人觉得畅快,冰激凌的甜味,甜得舌尖都发颤了。这一带,稍走几步,就是幽静的住宅区,与车站周围的喧闹简直有天壤之别。少年走在我的身边,高挑的个子、端正的面孔,让我的心禁不住怦怦直跳。晴朗的白昼下,吹来一阵冬天的气息。
我们乘地铁到了银座。这次该轮到我告诉他“一个好地方”了。顺着一条背街小巷,走十五分钟,有一座小小的美术馆。虽不惹眼,但却小巧玲珑,是座别具一格的美术馆。我们先欣赏了中世纪意大利的宗教画,随后,又看了古印度的工笔画,一幅一幅,看得仔细极了。
“我喜欢这幅画。”
少年说的是一幅以暗绿色、象及树为主题的工笔画。
“我有一种古印度总是初夏的感觉。”
“你真是一个浪漫的人啊。”
给我这么一说,少年羞涩地笑了。
从美术馆出来,我们又去听了单口相声。正好碰巧从演艺场前面走过,少年说,“我喜欢听单口相声”,就走了进去,一进去,我就又开始变得忧郁起来。
公爵也喜欢听单口相声。一天夜里,我醒过来下楼一看,已经关掉了的电视机又打开了,公爵独个坐在那里看着单口相声。爸爸,妈妈,还有妹妹,谁也不相信,可我确确实实看到了呀!
公爵死了,伤心的、悲痛欲绝的我,却和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孩子一起喝茶、游泳、散步,我究竟是在干什么呀?
节目还在演着,少年不时地发出一阵阵欢笑,而我却连一声也笑不出来。岂止如此,我的心情还愈发沉重了。当听完单口相声,我们朝大街上走去时,悲伤又重新占据了我的心灵。
公爵不在了。
公爵死了。
大街上飘来一阵圣诞歌声,浅蓝色的暮霭中,霓虹灯开始闪烁放光。
“今年就要过去了。”少年说。
“是哦。”
“明年又是新的一年。”
“是哦。”
“直到今天,我都是好开心啊。”
“是哦,我也是。”
我耷拉着脑袋说道。
少年轻轻托起我的下颌:
“直到今天哟。”
他用一双依依不舍、深深的目光凝视着我。接下来,少年吻了我。
我是那样的惊诧,不是因为他吻了我,而是他的吻太像公爵的吻了。我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少年对我说:
“我也好爱你啊。”
那凄凉的笑脸,酷似詹姆斯·汀。
“我回来,只是想对你说这一句的啊!再见,保重啊。”
说完,少年就飞快地冲上了人行过道,绿色信号灯已经在闪烁了。
我伫立在那里,久久地听着圣诞的歌声。
银座的夜,慢慢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