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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时空的悲剧力量

2019-09-10刘建松

读写月报(高中版) 2019年12期
关键词:贝尔曼格斯靴子

刘建松

经典小说通常会有意识地描写死亡。作家借助人物的死亡,来表达对社会的理解和思考,更好地表现生活的真相;阅读者通过阅读死亡,看到更丰富的社会真实,感受一种别样的人生,并为之同情、痛苦、震撼、奋起。海明威说:“一个故事讲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你会发现死亡是最佳结局。”毕飞宇曾感叹:“我喜欢‘心慈’‘手狠’的作家,‘心慈’加‘手狠’大概可以算作大师作家的共同特征了。”我们发现,小说中的经典形象,他们死亡的方式是不同的,具有不可替代的唯一性。或者说,作者为自己的人物打造了最适合、最恰当的死亡模板,一旦完成后,又把这块模板毫不犹豫地打碎。而这种死亡方式,让,人物形象个性突出,意蕴丰富,深入人心,进而产生经久不衰的艺术魅力。

格斯拉非得饿死?

《品质》最诡异之处是靴匠把靴子做得越好,生意反而越淡;做出顶好靴子的人,却患慢性饥饿,最终活活饿死。高尔斯华绥为何如此设计小说主人公的死亡?可不可以让格斯拉因其他的疾病或者意外一比如像他哥哥一樣忧郁而死?这确实值得深究,作家完全可以设计格斯拉其他死亡方式,甚.至让这位靴匠免于死亡的完美结局。而小说家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一门心思和阅读者唱对台戏,选用了最不可能的方式——饿死。

我们知道,主人公的饿死出自小说结尾处店铺的继承者之口。这位年轻人一直在强调格斯拉的慢性疾病和奇异之处,这是一种营养不良、长期积累的疾病,也不见得不可救药。格斯拉是一名手工艺者,任何一门手艺的底线是养家糊口。他生产的靴子应该是产生利润的商品,他的身份应是追求利益的商人。而小说的巧妙之处是设置多种错位。靴匠把原本作为商品的靴子视为创造的艺术品和自我欣赏的杰作,重视制作过程而忽视营销手段和顾客需求,把日常的制作视为一种情怀,甚至一种宗教,不惜生命地创造而非制作靴子,把本应养家糊口的职业视为不计成本、痴迷理想的艺术等等。如此的错位,势必被同行视为另类,被顾客逐渐冷淡,被社会步步挤缩。再则,他的哥哥由于接受不了惨淡的事实,先他而去。一般来说,把哥哥的死亡写在前面,作家是有意识地拯救弟弟,让他有所改变,而不至于饿死。再说,在英国工业革命时期的伦敦,靴子已经成为日常生活必需品,无论是王室成员还是普通民众,都不可缺少。换而言之,格斯拉只要稍微转换一下眼光,改变一下思路,市场和顾客就完全可以拥有,而不至于落个饿死的结局。然而作家还是狠心设计了最不可能的死亡方式。我们可以想象,经常断炊、废寝忘食、“不识时务”的靴匠,那种忍受慢性饥饿侵蚀的孤独和痛苦,那种为信仰而不顾一切的执着和坚决,此刻的格斯拉已经定格为在困境中坚守的殉道者的形象。从这层意义上说,饿死这种最反常的、最不可思议的方式恰恰是格斯拉最正常合理的离开方式。靴子的品质、灵魂和人物的品质、灵魂自然地融为一体,不可分割,从而激起读者极大的心理震撼。

贝尔曼一定要得肺炎而死吗?

《最后的常春藤叶》中,一位穷困潦倒的老画家,付出生命,拯救一位与自己无亲无故的年轻姑娘,这本身就是一个赚足眼泪的题材。假如贝尔曼没死,小说就成了讴歌平凡人助人为乐的故事。至于贝尔曼的死亡,如果要一般的作家来写,完全可以写成凄风苦雨的夜晚,老人在画叶子的过程中跌落,受伤,然后去世;或者在回家的路上发生意外而去世等等。而欧·亨利偏偏设计成患肺炎,并且仅仅两天后就猝然去世。贫困潦倒的人物,住在简陋寒冷的住房,为生活劳累奔波,冬季得肺炎其实也不算意外。但我们惊讶地发现,因他救助而重生的琼珊,患的也是肺炎,并且坚持了一个星期。

让施救者和被救助者都得肺炎,一死一生,这是偶然的巧合吗?通常在小说中,作者藏匿在人物背后,比较忌讳直接跳出来发表议论、抒发情感。而对于贝尔曼的死亡,我们明显感受到,作家情绪不能自控,他必须要跳出来,借苏艾之口,用这种最直接、最简单、最明白的死亡方式告诉琼珊和读者:生命是如何不经意间完成传承,哪怕就是简单的一命换一命,琼珊的重生就来自贝尔曼的毁灭。把抽象的舍己救人、自我牺牲的精神形象化、具体化,这很大程度上又和世人信奉的为拯救他人而甘受痛苦的宗教形象相吻合。一位看似生活的失败者、猥琐者、多余人、小丑,在忍受病痛的折磨中,却创作了生命中的杰作,在一夜之间蜕变为圣人。贝尔曼“从一个穷愁潦倒的人物,变成了一个崇高的英雄,这不但非常有戏剧性,而且非常深邃”(孙绍振),以致让人们没有时间去感喟、评论这位因感染肺炎而猝然离世的老者,他的生命在精神艺术领域得到了重生、升华,小说洋溢着博爱、救世的情怀。

祥林嫂的死亡“说不清”

格斯拉和贝尔曼的死亡都放在小说的结尾处,而《祝福》中祥林嫂的死亡,却摆在作品的开篇。如果说前两位的离世还可以找到具体的原因,而祥林嫂到底是怎么死的,在文本中却是遮遮掩掩。鲁迅为何会如此处理结局?祥林嫂被李欧梵先生认为“可能是鲁迅小说中最不幸的一个孤独者”。其.实关于这位女人的死亡,大作.家完全有许多种选择:病死、冻死、饿死、吓死、投河自尽、自缢而亡、撞墙而死。既然已经沦落为“木刻似的”乞丐,且乞讨时“空的破碗”,加以“问灵魂”事件的惶恐,上述的种种死亡都有可能。

鲁迅擅长写死亡的丰富多样性。比如其小说中,华小栓、贺老六、魏连殳是病死的,阿毛被狼吃了,阿Q遭枪毙,夏瑜被砍头,陈士成跳了湖,范爱农溺水而亡。而对祥林嫂的死亡,鲁迅创造性地用了“穷死”一词。其实祥林嫂在小说中已死过一次,那就是被抢去嫁给贺老六时,她反抗得很“出格”,头都碰破了。而“穷死”似乎能和祥林嫂沾上边:出身命运的穷苦,物质生活的穷困,精神状态的穷途等等。对于“穷死”,无论是鲁四老爷的气急败坏,还是短工的简捷淡然,这位女子的死如石沉大海,如尘芥,如被人厌倦了的玩物,是一种最“说不清楚”的死法。

伟大的作家总是和读者的阅读期待相向而行,作为“鲁迅小说中最强烈的悲剧描写的作品”(李欧梵),“穷死”意味着什么?祥林嫂的死亡悲剧最奇异.之处,就是让你找不到具体的凶手或者责任人,无法进行责任追究和道德审判。如果硬要找个替罪羊,可以说祥林嫂是被无形的、集体认可的观念杀死的,尽管这种观念是荒谬的。所以说,不具体指明死亡的方式,而用“穷死”两字,这样就把一个原本常见的、让人同情落泪的不幸妇女的苦难叙事和命运悲剧,转变为引人思考、留下广阔思维空间的社会悲剧,让我们听到“凶人的愚妄的欢呼,悲惨的弱者的呼号”(鲁迅),领略世人看客尖刻的冷漠,体会卑贱者的希望、诉求被毁灭的冷酷。在极其热闹、喜庆的祝福声中,“穷死”道出了人情冷暖、毁灭吃人的悲凉和荒诞的本质。在常见的故事中,自然巧妙地嫁接了深刻的启蒙主题,这或许就是鲁迅作品的伟大之处。

死亡的话题,存在现实生活之中,而在小说世界中得以艺术地呈现、升华。作家通过虚构贴合人物发展的最合适的死亡方式,尽量表现出生活的真相,让人有心动,有落泪,有思考,有领悟,进而产生穿越时空的悲剧打击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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