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式的愁李臼
2019-09-10刘海云
刘海云
古来名士喝酒缘“愁”。《将进酒》主要围绕两个问题写“喝酒”,一是如何喝酒,二是为何喝酒。无论是描写喝酒的场面,还是倾诉喝酒的原因,诗歌给人传递出来的喝酒形象用“巨人式的愁李白”来概括都颇为恰当。
如何喝酒?李白直言“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杀羊宰牛,为喝酒准备了充足的排场。这场盛大的筵席,是否有众多嘉宾呢?根据背景资料,这首诗为李白天宝年间离京后,漫游梁、宋,与友人岑勋、元丹丘相会时所作。并且,本诗中另一句急促劝酒的诗句“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直接点酒友之名,验证了历史背景资料的记载。“会须一饮三百杯”,至少表明李白喝酒的兴致膨胀,喝酒的欲望爆发,恨不能倾尽酒缸。可是其中也有一个因为寻常而容易让人忽略的疑问;如果将“三百杯”夸张为“九百杯”,更有利于表现喝酒的豪气,因为“九”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表示一种最高级的基因;为什么李白此诗用“三”而不用“九”呢?李白在创作《将进酒》之前写过名叫《襄阳歌》的诗歌,其中有名句“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所以《将进酒》中再次写作“三百杯”,有理可道,有据可循。而且,三百杯作为夸张,已经足够说明酒量非凡。
一般人劝酒,不会做到砸锅卖铁换酒醉饮的程度,可李白非同寻常。他豪言:“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李白直接责备主人小气不爽快,还呼唤小儿将自家的宝马、皮衣抵押换酒,可见酒已经成为了李白最心爱的宝贝,非一般人所能做到。在现实生活中,李白虽然被皇帝赐金还乡,云游四方,但是不久就陷入家财耗尽之境。如何喝酒?李白已经不是一般的豪饮狂醉。
因此,天下人读《将进酒》,不得不疑问:李白为何如此癫狂?但是,李白其实并没有喝醉,可能是喝酒的调子高,而真正下肚的酒并不多,因为本诗的诗句显示出他极为清晰的逻辑思维和异乎寻常的智慧思考。诗歌首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奔放的黄河之水承载着李白深厚澎湃的人生感慨,痛惜黄河之水一去不复返。比兴之后,以对句写出“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诗歌进入到深切热爱生命的主题。李白强烈感受到时光的弥足珍贵,人生的短暂和脆弱,所以要纵酒,且醉酒的原因镌刻着悲悯生命的痕迹。此即为“悲”。
沉沦于“悲”非豪士,并且李白之悲非为争夺俗物。李白坦言“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他鄙夷世俗利禄,所以能够做到买酒挥金如土。因为对现实不满意,所以更愿意与心爱的美酒为伴而眠。为什么对现实不满?诗中接续的两句说“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难道李白是为了饮酒流芳百世吗?李白不是如老庄、孔孟一般的圣贤,他甚至因为不知“道”、不知“势”,不懂正邪秩序、人心向背而险些惹上杀身之祸。李白不会缺乏自知之明,不会认为自己是圣贤。他在此嘲笑古代的圣贤一生寂寞冷落,但古代圣贤虽有寂寞于世的从某种角度而言的整体悲剧气质而李白在此也不乏自欺欺人的嫌疑。类似反语的写作手法,实际上更多流露出他对古代圣贤的崇敬,以及想为圣贤而己不可为的羡慕之情。李白表面上不看重圣贤的魅力,不以古代圣贤的崇高地位为意,更愿意成为一名潇洒却能后世留名的饮者。实际上这是借古代圣贤们曾经的生活遭遇与后世荣耀来打击世俗权阀中的腐朽势力,是借圣贤们的伟大形象来反衬、讽剌当时朝廷中腐败得意的权贵的渺小、脆弱和悲哀。李白借此为自己喝酒找了高大上且看似强有力的理由,实际上愤怒不平之气深奥曲折尤为强烈。这种思想的深度和高度,以及写法显示的气魄,凸现出李白大手笔、大胸怀的“巨人”气质。心中不悲不愤,故意饮酒一定不是真正的饮者。并且,真正留名后世的饮者,比之圣贤数量更少。李白认为只有寄情于酒的饮者才能在后世留下美名,这似乎是故意编造的一种荒谬可笑的自我精神胜利,而本质是对当时以杨国忠为代表的黑暗的朝廷统治势力的蔑视,是不满当时社会现实的愤懑之语。再者,结合诗人生平,此时李白年事已高,被放还乡野已十年之久,仕途在现实中可以断定已经无望。所以,他在此不可能是为了在后世留下美名而故意痛饮,而是在愤恨人生,愤恨顽固僵硬的腐败社会现实而纵酒。
此外,李白的酒量可能不大。杜甫写到:“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街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一斗酒就能让李白诗意神来,醉卧长安街,而比李白能喝的饮者大有人在。古代的斗可以作喝酒的酒杯,如作为量器,一斗酒大约相当于今天的四斤酒,古代酒的浓度大约相当于今天的可乐。可见,李白并非酒量过人的饮者,就更不可能为“饮者留名”而豪酒。
下句“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李白抒发心中的愤怒不平之气趋于明显,他对才高八斗但蹭蹬失意的曹植当然非常熟悉。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李白表面上是在羡慕曹植贵饮欢歌,证明自己舍弃、淡忘朝廷任用,纵情美酒的正确性。实际上李白写曹植就是在写自己,他已成为了曹植的化身,也遭受着曹植的失意人生。李白在拿酒与后世留名的曹植对抗自己被打压排挤的人生境况,对抗打压他的腐朽势力,从而实现自我超脱与胜利。这已经超越了“悲”而纵酒的内涵。此即为“愤”。
因“愤”豪酒非李白。因愤懑不平而喝酒的士人有嵇康、阮籍等,以竹林七贤为代表,他们成为了名士,但是成不了“巨人”,更无法成为“酒中仙”。《调玉集》引《晋抄》:“(嵇康)为性好酒,傲然自纵,与山涛、阮籍无日不兴。”但嵇康注重养生,喝酒能节制酒量,淡化了几分李白的酒味。阮籍崇奉老庄之学,故意逃避现实,谨慎避祸,成了穷途之哭,他的生活被压榨,自由被抽空,他没有了自我生活洒脱乐观的智慧和胆魄。竹林七贤通过饮酒来消除内心对社会名教繁苛、动荡不安、战乱频繁的苦闷,仅仅停留在借酒消愁的思维和精神层面,洒脱的身姿顶多上升至“半空”之中。
李白不是为了消愁而狂酒,他的名句“举杯消愁愁更愁"告诉世人,他无法通过喝酒解愁抒愤,但是李白为何还喝酒呢?写《将进酒》之时,李白事实上已经被贬十年,但他仍自信地狂言“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他此时“得意”吗?很明显不得意,此时还能算是“有用”的人生吗?当然不能算。但是不得意的处境中李白有达观,面对无用的现实李白有傲岸。李白气贯长虹地劝酒:人生得意的时候需要狂饮让人生十足快意,暂时无用的时候也要掷千金豪饮,不计钱财。
显然,李白在平淡甚至坎坷的生活中,快乐的时候要穷尽地享受快乐,缺乏快乐也要创造欢乐的时刻。无论生活环境的平顺或坎坷,他都无时无刻不在寻找乐趣、创造乐趣,闪烁出热爱生命的耀眼光辉。李白根本上思想乐观、心.胸开阔,他喝酒的原因已经远远超脱于世俗“悲”与“愤”的范围。因此,他能够在人生历程中始终保持超常的乐观心境,形成超越天下名人大家的风流。酒为李白的挚爱,能够让他“尽欢”;为达到人生“尽欢”的状态,李白本性爱饮酒。此即为“乐”。
概而言之,李白的一生,是酒中人生。酒即为“乐”,酒为乐是李白的思想标签,因此,他能承载起一生的“愁”。即便是万古的“愁",李白也能一饮而过。结果,李白就成为了“巨人式的愁李白”,成为了“酒中仙”,飞上了庄子宇宙中九万里的高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