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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之泪

2019-09-10[法]艾利亚特·德·波达庄庄

科幻世界·译文版 2019年12期
关键词:凡间骑士房间

[法]艾利亚特·德·波达 庄庄

桓浩封死了最后一扇窗户,只在百叶窗上留下一道缝隙。今晚,他心中想着,目光扫视着空荡荡的街道,邻居们的门窗牢牢地锁着。今晚,他必须进入山上那道门,不然,疾病就会带走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躺在床上,一直看着他。“他们今晚会骑马而来。”等他忙完,她开口说。

“是的。”桓浩说。每年的今晚,那三名骑士都会来洗劫翡翁城,掠走他们看上的东西和人。“我已经锁好了房门。”

他的母亲露出虚弱无力的笑:“我们没什么能让他们看上眼的东西。”

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桓浩想。这座房子只有这间空旷的屋子,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是屋里仅有的家具。为了给母亲买药,但凡有点价值的东西都被他拿去当掉了。而那些药,也只能稍微减轻些她的疼痛而已。医生束手无策,开玩笑地说,现在只有龙之泪可以救她。桓浩并没有笑。他拿走了药,一天天等着,每日都祈祷着母亲能够撑下去,撑到年末骑士们来到翡翁城的这一晚。

“没人知道他们到底会看上什么,”桓浩说,语气比他想得更平靜,“也没人知道为什么他们拿走其中一些东西,却原封不动地留下另一些。”

母亲静静地躺着,良久,才终于开口说:“别担心。”

如果骑士们想抓走她……那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大家都知道,他们会抓走病人和老人,也会抓走健康人和有钱人。没有人能阻挡他们。希望他们今晚只是路过这座房子。希望他们继续往前走,去这个国家的其他地方搜寻,去抓走其他他们看上的东西。

这样,他就可以没有后顾之忧,进入他们来的地方,找到龙之泪,治愈他的母亲。

午夜了,道观的钟声响起。他听着洪亮的钟声在房间里回响着,一声又一声,就像是呼唤亡魂的声音。一年的最后一天,正值午夜,骑士们即将到来。

母亲的脸色比平日更苍白。“桓浩。”

“他们不会进来的。”他说。最后一记钟声的余音也渐渐消散了,所有的翡翁人都安静地等待着:街道上空无一人,酒馆也早已打烊,每家每户的门窗都紧紧地锁上了,连一只虫子也爬不进去。

在翡翁城的高处有一座山,山上竖立着一道涂漆的木门,一直是关着的。现在,随着月亮在天空中渐升渐高,那道门就要打开了。骑士们会穿过那道门,来到凡间。

桓浩紧贴着百叶窗的缝隙,观察着空荡荡的街道,屏气凝神地等待着。

他们悄无声息地来了,夜色中只能看到几个模糊的身影。马蹄行走时寂静无声,却有火花迸现,像有数千只萤火虫在飞舞。其中一个骑士穿着金色的衣服,他的马辔和鞍囊也是金色的;另一个骑士穿着银色的衣服,骑着一匹银色的马;最后一个骑士一身纯黑,黑色的兜帽遮住了他的脸。

他们一路走在街上,只有碰到想打劫的房子才会停下来,接着就会传来门板碎裂的声音,划破夜空的寂静。桓浩一动不动,他向八仙中的每一位祈祷,希望骑士们不要注意到自己家,继续往前走。只要今晚别来,其他什么时候来都无所谓。

其中的两人骑着马从屋外走了过去,一眼也没看过来。但第三个,那个一身纯黑的骑士,却停下了脚步。

不。

黑骑士抬起头,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百叶窗,直视着桓浩。兜帽下,他的脸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拜托,不要进来。桓浩僵在原地,动弹不得。他知道除非奇迹出现,没人能阻挡骑士的步伐。没人知道那些被骑士们抓走的人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因为他们再也没出现了。

然而最后,黑骑士终于调转马头,沿着街道继续前行,追上了他的兄弟们。

桓浩的心脏仍然在胸膛里狂跳着。再等一会儿,他想,再等一会儿才能确定他们是否真的不会来我们家。他知道自己无法对抗他们中的任何一人。

母亲一直看着他。她脸色蜡黄,形容枯槁,骨瘦如柴。自从卧病以来,她已经三年没下过床了。

“他们走了。”他说。

她抬起头来,每当她挪动一下,她的脸也会痛苦地抽搐一下。他知道,现在就连止痛药都不管用了。他想起了龙之泪的故事:很久以前,骑士们潜入深海,偷走了龙之泪,龙之泪装在一个瓷釉瓶中,凝聚着龙的力量。就连小孩子都知道,龙只要触摸一下凡人,就可以治愈他们的疾病。那么龙之泪能把母亲治好,一定能。

“你该睡了。”他没有多说,只有这样才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他照看着母亲,直到她睡着。屋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母亲沉重的呼吸声。他知道,月亮落下前,那些骑士都不会回到附近。在那之后,那道门又要再关上一整年。

该走了。

最后,他抚摸着她的脸颊,当触摸到她凸起的骨头时,不禁皱起了眉头。按照她晚上服用的药量,在黎明前她都不会醒来:他希望那时候自己已经回来,或者死去。不过现在想这些都没用。

桓浩拔掉门闩,推开门,面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人们仍然躲在家中,直到满载而归的骑士们再次路过这里之后才敢出来。月光下,桓浩走过熟悉的街道,家家户户门户紧闭,默不作声,整座城市仿佛在一夜之间死去了。

他除了一个灯笼外什么都没带:凡人的武器无法打败骑士。老妪们曾告诉他一个方法:找到他们的名字,当面说出他们的名字,他们就不得不听你的命令,为你做一件事。不过没人知道那些骑士叫什么。至少像他这种无财无势又不聪明的人,是无法得知他们的名字的。

桓浩也曾试图寻找过。他去过墓地和道观,收集关于骑士的蛛丝马迹;他也听说书人讲过无数个传说。但这些除了让他更加恐惧之外,别无他用。据说,鸿蒙初辟,自人诞生以来,就有那些骑士。他们在凡间游荡,夺走一切他们喜欢的东西。

道教的经书上说:他们三兄弟的名字,彼此之间紧密相连,不可分割。墓碑上的铭文则写着:他们是人们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所幻化成的人形。我们将永远无法摆脱他们。

桓浩穿过了翡翁城的城门——城门是敞开的,以免被骑士们撞碎——然后沿着一条长而蜿蜒的小路,穿过麦田,来到翡翁城高处的山上。这里寒风凛凛,吹得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一阵发疼。他继续向上走去。

经过一条小岔路之后,他来到了骑士们来时穿过的那道门。老旧的木门历经风吹日晒,门上的漆斑斑驳驳。巨大的门板上装饰着凤凰和龙的图案,也早就褪了色。

每个翡翁人都知道这道门和它所在的位置。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那道门只是个奇怪的摆设:它矗立在山峦的阴影中,门后没有任何的建筑,无论人们怎么用力推门板,它都纹丝不动。

但现在,它敞开着,门内只有无尽的黑暗。

桓浩站在门前,看着月亮在头顶一点点移动。他知道这道门什么时候会关上,他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一定要赶在骑士们回归、大门关闭之前。时间不多,一整夜都没有,但够他找到龙之泪了。

还有时间,他对自己说,还有时间可以回来,然后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他不能回头。是母亲哼歌哄他入睡,是她安慰着他,度过每一年骑士经过的夜晚。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母亲一天天衰弱下去,直到死亡。

他往前,走进门内无尽的黑暗。

当他跨过门槛的时候,一阵比任何冬夜都要寒冷的风袭来,深深刺入他的骨髓。桓浩感觉自己仿佛来到了地狱。他的手打着寒颤,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里的灯笼。灯笼掉到地上摔碎了,碎片在他的脚下发出嘎吱声。桓浩颤抖着,强迫自己继续往前,尽管他的面前只有望不到头的黑暗。他能听到的,也只有自己剧烈的心跳。

然后,他抵达了门的另一侧。那是一片平原,静谧无风,星光点点。夜空上的星星和翡翁城上空的一模一样。或许二者有所不同,但桓浩一点没有发觉。

这就是他们的世界,桓浩心想,凝视着面前这片平坦无垠的原野。平原上,稻田的影子交织着,树木却是透明的,提醒着他这里的东西并非真实的。他所见之处,如同是万物诞生的地方。远处,一座宫殿模糊的影子矗立在地平线上。

桓浩沿着平原继续向前走。就如在翡翁城一样,这里也寂静无声。星光暗淡,他沿着一条模模糊糊的道路,一直朝着远方的地平线走去。他转过身,看向那道敞开的门,门外面那边的圆月明亮而皎洁,像一只眼睛,无情地看着他闯入不属于自己的世界。他转回身,继续前行。

终于,他站在宫殿的大门外,看着宫殿的院墙。墙上装饰着凤凰的浮雕,栩栩如生:在昏暗的星光下,它们似乎只是在休憩,任何声音都可能令它们惊醒,然后飞入天空。

大门是敞开的。幽魂飘浮而过,穿过桓浩的身体,低声地说着他听不懂的话。一阵寒意从他的背后升起,紧紧地包围着他:这群幽魂就是被骑士抓走的人们,如果骑士发现了他,他也会落到同样的下场。

这里的天空中没有月亮,桓浩无法判断他还剩下多少时间。他赶忙穿过大门,爬上台阶,来到宫殿的正门。正门也是敞开的,宽敞的入口足以让十几个骑士并排而过。桓浩思索了一下,想知道是不是还有其他骑士也在今晚离开这里,去了翡翁城以外的地方。但他很快放弃了琢磨这个问题,不想再浪费时间。

他走进一个宽广到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厅。房间的另一端一片漆黑,根据他自己的脚步声判断,天花板好像有翡翁城的佛塔那么高。

他的右边有一扇打开的门。他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于是便穿了过去。

时间无声流逝,桓浩茫然地穿过一间又一间屋子,迷失在黑暗中。他走过涂漆的长廊,鬼魂的声音窸窸窣窣,脚下的地板吱吱作响。这里空无一物,没有他要找的东西。它们不是活人,他心想,穿过一道又一道门,穿过它们,它们是其他的存在。

终于,他发现一段向下的楼梯。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可以看清楚台阶和墙壁上描绘着的图案:龟与凤,龙与狮,柳树飘摇,山色朦胧。

他走下楼梯,看到了三扇巨大的门,一扇是金色的,一扇是银色的,最后是一扇被漆成黑色的木门。他把手放在第一扇门上,使出全身的力气向前推。大门转动着打开了,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黑暗的房间内堆积着如山的金银珠宝:金骑士把从凡间掠夺来的所有东西都藏在这个房间,里面的财宝数不胜数。

桓浩不知所措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他捡起一件看看,放下,又捡起另一件看看,希望能找到自己想都要的。这里有很多传说中的宝物:能够映照出一个人心底最大渴望的凤凰宝珠;一个发着光的、由“月光木”制成的宝箱,里面的东西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只可以背诵一千个故事的黄金小鸟。屋里还有剑柄上镶满珠宝的长剑,以及一些巨大的玉石雕像——就算是打造其中的一座,也需要所有翡翁人干上一年。数不清的珍珠、瓷器、钻石,都随意地丢散在这个房间里。

他找不到龙之泪。夜晚可能就要过去了——他依然看不到月亮,不知道现在它是否已经落下、黎明已经降临。就算他在这个房间里待上千年,也数不清里面千分之一的珍宝。

龙之泪也许在第二个房间里,桓浩思考着,打开了那扇银色的门。屋里没有金子,也没有珍珠,有的只是一匹匹品质优良、绣着龙凤的黄色丝绸——颜色和图案都是皇帝与皇后的象征。房间的角落里堆着咒术书,空气中还残存着咒术引发的波动。桓浩捡起一本书,扬起了一阵尘土。书的封面已经破掉了。

“你在找什么?”一个微弱的声音突然出现在桓浩的背后。

桓浩丢下书,转过身来。他的心怦怦直跳,快要冲破他的胸膛。他本以为这座宫殿里空无一人。

一个男孩的鬼魂站在桓浩的面前,他的身上穿着真丝长袍。和其他鬼魂不同的是,这个男孩似乎还有自己的意识。

“你是谁?”桓浩问。

“我是不朽岛的皇帝,名叫欧朗。”男孩说。他头上戴着一顶天鹅绒帽子,帽冠上嵌着三個金球:那是统治者的象征。

“你怎么在这里?”

男孩一脸悲伤。“去年,那些骑士来到了不朽岛。他们冲破了城门,绕过了我的军队。在不朽岛的各个国家里,我们国家还算实力强大,但他们还是抓到了我,将我从宫殿里带出来,关在这里,这样他就可以随时来嘲笑我的失败。”他抬起手臂,纤细的银链拴着他的手腕,链子一直延伸到地上。

“他?”

“银骑士。”欧朗回答,“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如果他们抓到你,你也会跟我一样,被他们锁起来。”

“我来这里找龙之泪。”桓浩说。

“这个房间里没有,你快走吧。”欧朗说,“如果你不知道那些骑士的名字,那就赶紧离开。凡间的月亮就快落下了。”

“欧朗,他们是什么东西?他们的名字是什么?”

“我不知道,”男孩哭了起来,“银骑士每次来这里,都会嘲笑我一番。他说关于他名字的一切线索都藏在这个房间里,如果我能猜出来,他就放我走。但我想不出来。”他说着,用手遮掩着脸。他的哭泣成了房间里唯一的声音。这时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他的眼泪并没有滴在地上,好像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收藏起来,汇集到了其他地方。

“很抱歉。”桓浩说着,向后退了一步。哭泣声还在继续,听起来令人心碎。

在别人还在哭泣的时候离开房间,他觉得有些羞愧,但他不知道自己能为他做些什么。

桓浩打开最后一扇门,门已经年久失修,似乎快要掉下来,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这个房间比另外两间还要黑,桓浩在门槛上站了一会,等待眼睛适应黑暗。他知道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这个房间,他心想,龙之泪一定在这里。

但房间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从他所处的地方看过去,墙壁上和地上都空无一物。他有些难以置信,接着走了进去。他发现自己的脚下升起一阵阵形状莫名的东西,看起来像是焚香的烟雾,吓得他几乎倒抽一口气。那些东西穿过他时,仿佛能冻僵他的心脏。它们相互低语着他听不懂的话,还一直在哀哀哭泣着。

他的脑海中出现了一幅幅画面,都是他和母亲在家时的情景:他小时候,母亲曾带着他快乐地玩耍;他们一起前往寺庙,祭拜福神;除夕夜里,用来庆祝新年到来的红灯笼悬挂在椽子上,翡翁城的天空上燃起烟花,照亮了母亲的脸。但所有的这一切都因为母亲的疾病而逐渐远去,痛苦的回忆逐渐增多,冲淡了小时候的快乐时光,最终一丁点快乐都没有了。

他在寻找什么?一个奇迹?凡人注定皆有一死,没人能让她永生。

不,他心想,抗拒着升起来的阵阵烟魂,抗拒着鬼魂们在他脑海中召唤出的画面。你们被骑士抓来,关在这里,只剩绝望。但我比你们坚强。在知道她即将死去的情况下,我还是挺过了五年。我比你们都更坚强。

在屋子的尽头,有什么东西在发着光,光芒微弱,几乎看不清。桓浩向那里走去,身边萦绕的哭泣声令他几乎寸步难行。我更坚强。他想。

发光的是一個瓷釉瓶,瓶身描绘着翻滚的海浪,还有龙和龟的图案。桓浩跪下去,光驱散了他身上的阴影。他紧握住瓶子,一阵寒冷刺痛了他,一直向上蔓延到他的手臂。喝一小口,他就能呼风唤雨。喝一小口,死亡对他就再也无能为力,千百年于他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不。他来这里是为了救母亲,他决不能自己喝下龙之泪。他必须要把东西带回去,让她喝下,恢复健康。

他慢慢走回去,准备原路返回。一离开这些缠人的鬼魂后,他就飞奔起来。欧朗警告过他:凡间的月亮就快落下,骑士们要回来了。

宫殿前的那片平原上,星星几乎已经暗淡无光。东方有一丝泛白,黎明就要到来。

在距离山上的门还有一段路程时,桓浩就远远地看见了它,门板仍然敞开着。还有时间,他想,成功的喜悦让他兴奋了起来。还有时间,希望我到的时候它还开着。

可是,三个骑士正等在那里,一个金色的,一个银色的,还有一个纯黑的。天色慢慢变亮了一些,能看到骑士们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月亮,桓浩寻找着,他的目光穿过骑士,看向凡间真正的天空。月亮几乎要消失了,门板微微颤动着,正要慢慢合上。

“兄弟们,看看我们这儿闯进了什么?”金骑士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像一把锋利的匕首。

“一个小偷。”银骑士说。

“你们才是小偷,”桓浩大喊,“你们从所有人手上抢走一件又一件东西,然后像个守财奴一样,把东西藏在秘密房间里。”

“冒犯我们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金骑士说,他的牙齿雪白尖锐,像是怪兽的尖牙。“很多人想从我们这儿偷走东西。”

“但很少能有人活下来。”银骑士说,“小子,你听过我们的故事。你知道自己要付出什么代价。”

“说出我的名字,”第一个骑士说,“我就让路,允许你过去。”

“说出我的名字,”第二个骑士说,“我就挡着门,让它为你开着。”

第三个骑士,那个一身纯黑的家伙,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在马背上俯下身,看着自己的鞍囊——他的鞍囊并不像他兄弟们的那么满,双手也空空的。他的身边环绕着几缕和他房间里相似的烟雾,正发出奇怪而熟悉的低语声。

欧朗说,他们的名字有迹可循。关于他们的一切线索都在那三个宝藏房间里。桓浩知道,他们是不死的存在,他们骑着马,前往凡间掠夺东西。

桓浩想不出他们的名字。但如果他不说话,也只有死路一条。不,并不是死,而是成为成千上万幽魂中的一个,在那些房间里慢慢消逝,最终化为乌有。他的母亲也会一个人孤独地死去。

他努力回想着他听过的传说,还有他在宫殿里看到的东西。

他们不是活人。他们是其他的存在。

他们是三兄弟。

他们是我们最大的恐惧,我们无法摆脱。

我们最大的恐惧。只要有人在的地方,这些骑士就会如影随形,从人们手中夺走东西。不,并不是我们最大的恐惧,桓浩思索着。三个房间并成一排,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来,里面堆满了珍奇宝藏,更像是数不清的诱惑。他们是我们最大的弱点。

我们无法摆脱他们。

他们不是人,但他们都诞生于人。三兄弟同根同源。

桓浩转向第一个骑士,骑士的手里满是珍珠、玉石和世间最珍贵的宝物。桓浩说,“你是贪婪。你为了自己的享乐,从人们手中掠夺东西,再把东西藏起来。你自私自利,你的名字是贪婪。”

金骑士笑了,桓浩感觉松了一口气。“答案正确。”金骑士挪到了一边,给桓浩让开了路,“你可以问一个问题,我会告诉你答案。”

他一路走来到现在,忍受着心惊肉跳,辘辘饥肠。他必须要知道答案。“这能救我母亲吗?”

“不能。”金骑士说。

桓浩转过身,想回到那几个房间,从堆积的宝藏里拿一些东西,以此慰藉他一路走来的担惊受怕。但金骑士挡住了他,他只能经过银骑士,再往门外走。

他们是三兄弟。也就是说,桓浩猜对金骑士的名字后,只要按照同样的方法,也能找到银骑士的名字。

即便桓浩知道该从那个房间入手,但只觉得里面的东西太多,千头万绪。银骑士的房间里有写着咒语的书籍、御用的丝绸,还有被囚禁着的欧朗。银骑士会对他大肆嘲讽,从俘虏的痛苦中获得快乐。将所有的线索串起来,桓浩想出了答案。

他的声音颤抖着,对第二个骑士说,“你是权力。你找寻知识,将它们收集起来,以便巩固你的统治。你从征服他人中获得快乐,你的名字是权力。”

银骑士笑了起来。“完全正确。”他说着,把手按在门上,让门保持着打开的状态。“我也可以回答你一个问题,只能一个。”

桓浩犹豫了一下,他想起了银色大门的房间,想起里面痛苦的哭泣声。他能为一个鬼魂做什么呢?这重要吗?他能随意挥霍掉这个问题吗?毕竟现在他仍然不知道怎样才能救自己的母亲。

“我需要你做件事情,”他慢慢地说,“释放那个名叫欧朗的鬼魂,让他进入地狱轮回,得以重生。”

骑士笑了:“你胆子不小。”

“我说出了你的名字。”桓浩平静地说。

“没错。”银骑士恶声恶气地承认道。

“放了他。”

“好吧。”骑士说,“不要让我再遇到你,小子。”他的眼中闪着恶意的光芒。

桓浩从银骑士身边走过去,回到了翡翁高处的那座山上,回到了原点。但一切都是徒劳的。瓶子温暖着他的手,除了这东西以外,他什么也没带回来。但这瓶眼泪没有治愈的力量,它什么也做不了。

他本可以回家了。很少有人能像他这样,从里面活着出来,这是多么值得吹嘘的事情。但他不甘心就这样无功而返。于是,桓浩转向了最后一个骑士,他一身纯黑,今晚差点闯入桓浩的家。

“你没有为难我。”桓浩说。

“我不管闲事。”骑士说,他的声音很低,但并没有恶意。

“如果我能说出你的名字呢?”

骑士沉默了,许久没有说话。他抬起手,把兜帽掀到后面,月光的残辉映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目光深邃,肤色如冬雪一样白。“如果你能说出我的名字,”他说,“我也会回答你一个问题,或者为你做一件事。好好选择,孩子。”

黑骑士的手上握着马缰。他的鞍囊中装着东西,但并不像他兄弟的那样鼓鼓囊囊。在另一侧的世界里,他的房间里除了这瓶龙之泪,空无一物。不,也不是什么都没有,房间里有幽魂,还有幸福的回忆。桓浩意识到,自己早就认识这位骑士,甚至可以说十分熟稔。

“你是悲伤。”他说,“你从所有人身边掳走他们深爱的人,抢走他们的幸福时光,享受所有人的眼泪。”

骑士沉默了。他凝视着桓浩的脸,面无表情。“不知道多少年了,每年最后一天的午夜,我们都会打开这道门,骑马穿过翡翁城,再前往凡间的其他地方,最后满载而归。也有人向我们发出过挑战,甚至还有人能猜对我兄弟们的名字。但是一直以来,没有一个人能够说出我的名字。”他弯下腰,呼出宛如冬夜的寒冷气息,扑在桓浩的脸上,“你认识我。”

“是的。”桓浩说,声音坚定。

“你害怕我。”

“是的。”

“而且恨我。”他像是念着一段熟悉的祷文,一句一句,没有停顿。

“并没有。”

“没有?为什么,孩子?”

桓浩没有立刻回答。他想起门那边的世界,空空的房间里鬼魂游荡,幸福的回忆不断涌现。“因为,”他终于开口说,“没有悲伤,幸福就没有意义。”

“你很聪明。”黑骑士说着,似笑非笑。“你想知道什么?”

“告诉我,怎么才能救我的母亲。”

骑士摇摇头,觉得这问题有些可笑。“孩子,很早之前,在你进我们的藏宝室搜寻之前,你就该拦下我们,问出这个问题。时机已经过了。”

“我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桓浩说。

“你说出了我的名字。”骑士说,他的声音沉静,带着些许惊叹。他坐在马鞍上,盯着敞开的门,月亮正慢慢消失。终于,他开口说:“你了解我。正如没有幸福,我就無法存在。不付出代价,奇迹就不会发生。”

“代价是什么?”桓浩说,“你觉得我付出的还不够多吗?”

骑士说:“你这次冒险只是虚惊一场。虽然也有一些困难,但你毫发无损地回来了。你并没有付出什么。”

“如果有办法实现奇迹,请告诉我。”桓浩坚持道。

“你想借助龙的力量来治愈病人,但龙的力量还会将人们变成龙的样子。”他一边说,一边向着银骑士点点头。

“你在胡说些什么?”

“你不相信我。”黑骑士轻声地说。他下了马,站在桓浩的面前。他看起来并不像骑在马上时那样高大,也没有那么可怕,甚至有些亲切感。

黑骑士轻轻地伸手,贴近桓浩手上握着的、装有龙之泪的瓶子。“凡是喝下它的人,都将拥有龙的力量。”

桓浩终于相信,他需要付出的代价,就是他再也不能做自己了。龙的力量会将人们变成龙的样子。为了达到目的,桓浩别无选择。这代价太大了,他在心中大喊着,我想要……

一个奇迹。骑士的声音出现在桓浩的脑海中。是的,难道他要放弃这个机会吗?就在刚才,他为了解救欧朗,已经浪费了一次机会,如果现在放弃了这个可以拯救母亲的机会,眼睁睁看她死的话,他肯定也活不下去。

“你已经有了答案。”黑骑士说。

“是的。”桓浩握住瓶子,感受到手指下传来的温暖。月亮就要落下了。他要做出一个选择,便是牺牲自己。

他慢慢地拔掉瓶口的塞子,举到嘴边。讽刺性地冲黑骑士致礼之后,他将龙之泪一饮而尽。

甫一入口,桓浩尝到了盐的味道,像是深海中的海水。然后,龙之泪在他的体内燃烧起来。他跪在地上,扼着自己的喉咙。月光越来越暗了,阴冷的残光隐隐地洒在桓浩身上,像在无情地嘲笑着他。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周围的世界也跟着天旋地转。

他感到全身膨胀了起来,只能不断地扭动着身体,以适应新的外形。他的脑海中开始萌发新的念头。族人,他会在海底找到自己的族人,他必须这么做。龙无法在凡间游荡。

天翻地覆的变化中,桓浩的灵魂被压制在身体的深处,挣扎着想要说些什么。治愈一个人?但既然他已经永生不朽,可以在瞬息呼风唤雨,他为什么要关心凡人的生命?

他痛苦地挣扎着,身体扭来转去,渴望着飞上天空。这时,他看到面前的黑骑士。骑士仍然在望着他,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当悲伤与幸福共存,才是最让人痛苦的时刻。”骑士说,他的声音回响着,让桓浩想起了曾经拥有的某些东西,一种痛苦的感觉油然升起。就算是现在,那种感觉仍然像一只冰冷的手,揪住了他的心脏,紧紧地抓着他的心,让他不自禁地痛哭出来。原来知道要失去母亲时,竟然会感到这么的痛苦。

骑士抬起一只手。“已经够了。”他说。然后,桓浩心中痛苦的感觉消失了,但他仍然记得要做的事情。他记得今晚山上的那道门曾经打开,以及之后发生的一切。

骑士依然微笑着。“去找她,在你离开凡间前,用你的力量去治愈她。你已经不再属于这里。”他跨回马背上,然后穿过了那道门。

翡翁城高处的山上重归宁静。桓浩目送着黑骑士穿过那道门,看着他骑着马奔向石殿。暗淡朦胧的月光彻底消失了,接着,门板慢慢地合在一起,关上了。騎士的世界与凡间又将再隔绝上一整年。

天色还未亮,桓浩想起了母亲,想起自己必须要去和她告别。他许下了愿望,换来了奇迹。他必须要去达成这一奇迹。

他纵身一跃,飞入天空,朝着翡翁城的方向飞去。在潜入海底找到他的新归属前,他要完成在凡间的最后一件事情。

【责任编辑:吴玲玉】

勘误:本刊2019年10月刊中,《尸舞图》《新娘》两篇作品的中文版均由作者本人授权刊登,并非通过早川书房授权刊登。特此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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