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义审判与救赎

张佳蕙

《冲绳札记》

作    者：大江健三郎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简    介：杂文集《冲绳札记》是贝尔文学奖得主大江健三郎作家生涯非常重要的一部作品。这部著作将视角投向美军驻日基地冲绳，自省战后日本人之存在。大江健三郎在《冲绳札记》中深刻剖析了日本近代历史中冲绳和冲绳县民、日本和日本人之间的关系。他勇敢地审视历史、自我批判，更构筑了积极的亚洲观和世界观。

由于种种历史原因，日本右翼势力在战后并没有得到彻底根除。在如此冷漠尖利的现实背景下，或许这本《冲绳札记》能带给所有向往和平的人一些执拗的力量。所谓冲绳是什么，日本又是什么，这种看似无谓却直击根本的诘问，实则可以搅动起沸腾的漩涡。对于大部分日本人而言，冲绳是否只是一个过分简单抽象化的形象？本土人对于冲绳的认知极度匮乏，他们无法直面今日的冲绳，便干脆视而不见，依靠那么不堪一击的想象力构建出一片盛世太平，歧视与偏见实则日积月累成为印象本源。从《旧金山和平条约》的生效到1972年的回归，冲绳只是在联合国授权下由美国“托管”的地区，它仿佛被本土抛弃了，以至于冲绳人始终无法有明确的身份归属感，“冲绳是什么，日本又是什么”的问题自然无法被回答。他们始终缺乏身份归属感，在历史的复杂性和现实的孤立中挣扎，就连控诉也不过是寻求连带感的伪装。

大江健三郎说：“在我意识的地图里，日本也属于冲绳。”这种认识自然有其局限性，但不可否认的是，在核时代的今天，若论所付出的牺牲和所受歧视的总量，冲绳的确超过了整个日本，并且艰辛支撐着超出这些的庞大重荷。血腥的战争残影在和平年代显得遥远而模糊，许多人为之流泪、为之叹惋，但也仅此而已。一些冲绳少女被迫参加了冲绳战，这些鲜活的生命还未曾完全绽放，便已零落碾碎于烽火狼烟中。就如同所有文学作品中寂默无声的死亡一样，没有人愿意深究下去，去触碰悲剧背后更深层的悲剧。他们都在保护自身的利益，对一些显而易见的事物熟视无睹，等泪水干了，一切计划都可以向着既定的轨道继续行进了。

所谓冲绳的战后，也不过是战火中的“战后”。战争结束后的二十多年，冲绳作为一枚弃子，始终处于被本土抛弃、美军占领的艰难境地，随着惨绝人寰的冲绳战逐渐被日本本土人淡忘，它慢慢变得边缘化。冲绳在这样连基本主权都丧失的情况下，何谈身份的认同与归属感，自然展现出的是疏离的独立与拒绝。

冲绳究竟该何去何从，这大概是大江健三郎创作《冲绳札记》的终极意义了。回溯鲜血淋漓的历史，困囿于备受歧视的现况，冲绳未来的可能性更值得我们深思。大江健三郎曾说，所谓日本人，就是在维持生活活泼的多样性方面不具备才能的国民。血脉的统一，对于至高无上的天皇的坚定信仰，似乎多样性在这个岛国真的没有任何存在的必要。然而冲绳不一样，它本是独立的琉球王国，于1609年被萨摩藩攻占，其后又通过“琉球处分”被强行纳入日本的版图。冲绳与日本本无直接的血脉传承，立誓效忠天皇制意识形态的思想虽然在日本被普遍接受，然后在冲绳却近似于一种动物式忠心，国体的根本意义与臣民之道受到了过分强调。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冲绳一些较为激进的知识分子寻求独立的宣言便也可以理解了。既然日本无法给予他们足够的身份认同与归属感，那么便自己努力发掘冲绳文化中特有的烙印，成为一个丰富而值得尊敬的独立个体。

冲绳的多样性是打破日本传统思想的有力武器，它义无反顾地冲破了自私的枷锁，摒弃以自我为中心、坐井观天的政治理念而选择从更广阔的视角放眼世界。或许这样的呼声在日本人听来尤为刺耳，却反映了一部分值得深思的事实，这样不放弃相对自由的倔强姿态，更值得日本人去触碰、去感知，一点点消磨原本固有的歧视观念。

日本宪法第九条规定：日本永远放弃以国权发动战争、武力威胁或行使武力作为解决国际争端的手段，为达此目的，日本不保持陆、海、空军及其他战争力量，不承认国家的交战权。这是日本战后走和平发展道路的重要保证。

为保守放弃战争的宪法第九条的理念，大江健三郎与加藤周一等人结成“九条会”，在全国各地举办演讲会，始终致力于维护宪法第九条，不断追求和平。在本世纪初，日本右翼政治势力妄图篡改历史，将《冲绳札记》的作者大江健三郎和日本岩波书店推上审判庭。2008年10月31日，大阪最高法院做出了大江、岩波书店胜诉的终审判决。然而，2018年3月下旬，执政的日本自民党基本敲定了宪法修正案，将自卫队明确写入第九条，力争最快于年内由国会提议修宪并在2020年实施修改后的宪法，这引起了大部分日本民众的强烈抗议与反对。日本的修宪风波无疑彰显了这是一场挑衅与护卫历史之战，即使当年《冲绳札记》的审判已落下帷幕，“冲绳战集体自杀事件”的历史还未过去，依然是一段活着的历史，在日本政府和美国强权的践踏下发出声声不屈的悲鸣。

2018年8月，冲绳县7万人冒雨举行集会，反对驻日美军将普天间基地迁往同属冲绳的名护市边野古地区，要求美军将基地彻底迁出冲绳。日本人一直默许的“带核回归”对于冲绳人而言，难道不是噩梦缠绕般的计划吗？这样以卵击石、具有大规模自杀倾向的构想无疑再一次将冲绳当做了惨烈的“弃子”，每一个冲绳人都会愤怒地拒绝，然而对这一切做出决策的大概只是华盛顿的白宫及五角大楼。时至今日，冲绳人仍然被笼罩在核基地带来的恐惧中，无处申诉、无处反抗，被束缚着一如沉默的羔羊。

作者单位：东南大学法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