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树俊散文小辑
2019-09-10
看牛放写字
牛放人如其名,做什么事都很放松自如。主持第九届中国西部散文节暨中国西部散文学会成立十周年大会的那天,他往台上一站,光头,圆脸,中等身材,宽硕的灰色圆领衫,黑色的中式裤子,黑色的胶底布鞋,没有静场,没有储势,没有前奏,甚至身子还没有站定,便手持话筒开腔了:“我叫牛放,倒过来就是放牛。”于是,在一片笑声中,大伙儿轻轻松松地记住了牛放,他也笑得像个菩萨。
庆典圆满结束,晚宴隆重、热烈、精彩。第二天上午,代表们陆续离开酒店。陶给我来电话:“牛放在这里写字,你不来吗?”不一会儿,主席让亿昌博物馆老总派车把我接到了公司办公室。
牛放穿着一身宽松的玄色中式衣裤,正弓着身屏声静气在运笔,远看就像浓墨的一捺。裁纸、铺展、蘸墨、运笔、落款、钤印,都那么利索。周边的沙发上、靠椅上、地上、墙上,都摆满着、粘贴着刚完成的书法作品。
轮到为陶女士写了。
“写什么呢?”他总是先征求别人的意见,尽量满足求字者的要求。
“写什么都行。”她真的觉得牛放写什么都好。
“有四个字,不知道你作为女性,喜欢不喜欢。”牛放稍稍停顿了一下,周围的人都用期盼的眼神望着他,陶女士更是像期盼着新生命、新奇迹一般微侧着腰肢满脸笑容地望着牛放的菩萨脸。
“陶——为——大——器!”牛放一字一顿地蹦出四个字。
“好,好,好,我就喜欢这个!”
陶,自小生活在新疆,一跨出大学校门就自己开公司,走南闯北,新疆、珠海、北京一路走来,女企业家又是美女作家。牛放怎么会不知道她的心思呢!
“我要把它挂在客厅里!”她拍着手摇曳着身姿,还在兴奋不已。却不知谁在边上冷不丁地插了一句:“那你老公和儿子咋办?”
铺开纸,屏声息气,扭动粗壮有力的手腕,毛笔在宣纸上迅捷舞动,“陶为大器”四个大字立在纸上。接着,又唰唰写下一行小字:“以土铸陶,以火炼魂,国之美器也”,署名,钤印。然后是两人展示,照相。牛放慈眉善目一副菩萨相。
看牛放的点睛之笔:铸陶、炼魂、国之美器,取之于生我养我的那一片泥土,经过烈火的煅烧、锤炼,脱胎换骨,百炼成钢,终成国之美器!我想,陶一定会将书法装裱入镜,悬挂客厅,边上还会配置精美的陶器。
我向他介绍了我四岁半的小孙儿,为了不占时间,就请牛放老师写个小孙儿的名字:林彤。“不用这么大。”牛放老师边说边利索地裁纸,挥笔唰唰,“林彤”二字横写跃然纸上,之后补两行竖式小字“林染红色,树之风采”以衬托,如绿叶衬红花一般,再签署“成都牛放”,钤印。一幅作品就此完成。我来不及告诉牛放老师,小胖达(林彤小名)的妈妈正是成都人,他让待小胖达能读懂诗时,让他读牛放爷爷的诗,待小胖达再去成都时,专程去拜访、答谢牛放爷爷。
牛放是作家、诗人,中国作协会员,国家一级作家,《四川文学》主编。牛放写字,是诗情的喷涌,蕴含诗情与哲理的释文,是他才华的彰显。无怪乎他在编杂志的同时,还把他兼任副院长的四川作家书法,带得风生水起。我读到过一篇关于牛放书法的评论,说他“开始明白了‘大隐隐于市’的意思。他完成了诗歌梦,接下来就要去圆满散文梦、实现小说梦了……唯独没有书法梦”“从平武的村小开始,便写着书法,却未曾将此作为梦想。像放牛、割草,种花、钓鱼一样,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作为释放情绪、修身养性的方法”。
书法与文学是相通的,牛放的书法中就倾注了散文的情,蕴含了诗意与诗韵。
倪萍自画像鲜活在我的书上
一
我收藏了一幅倪萍的自画像,她童年的自画像。这是倪萍在进入中央电视台第二年,画在我出版的一本书上的。
我与倪萍未曾谋面,尽管我曾经访问过她初中就读的青岛市三十九中。倪萍缘何在我出版的书上画上她的少女像呢?
那年暑假,我的一位学生喜滋滋地告诉我,他在网上买到了我与杨九俊合作编撰的《少年晨读365》一书,这部书出版二十多年了,直至现在网上旧书店还偶有销售。我想翻看一下学生买到的是哪一年的版本,翻到扉页,呀!还有倪萍的题词、签名和画像。这是一九九二年“倪萍阿姨”送给一位小朋友的,红色的扉页上,金鸡独立,昂首打鸣,出版那年恰逢鸡年,又显拂晓时刻。雄鸡打鸣的图案下面竖排汉语拼音与黑体书名“晨读365”,而后是作者与出版社署名:杨九俊 韩树俊 江苏教育出版社。倪萍的题词、签名与画,都在扉页的左半版。倪萍称赠予人为“小朋友”,赠言为:
愿你努力读书!
倪萍阿姨 92.12.12
题词与署名之间几笔勾勒了一少女头像,侧面,高高的额头,利落的短发,额前打个蝴蝶结,一只眼睛大大的,另一只眼睛因为是侧面像,只见一道长长的睫毛。
会是中央电视台的倪萍吗?作为书的作者,看到读者如此珍爱这部书该是多么高兴。征得家长和学生的同意,我用十本书换回了我出版的这本有倪萍题词的《少年晨读365》。《少年晨读365》一书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与杨九俊合作,在江苏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一部書。杨九俊现任江苏省教育学会会长、江苏省教育科学研究院副院长,著名特级教师。合作此书时,他在泰州一所师范学校当校长。一次,我俩同在桂林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九俊与我坐在一起,得知我与秦兆基老师正在为湖北教育出版社合作编辑《晨读365》,于是提出了合作编撰的动议。此书一九九一年四月第一版,后多次再印。
二
是中央电视台的倪萍吗?我开始了网上漫游。
想从受赠人身上去发现一些线索,一查,网上同名的有两千多位,此路不通。
倪萍签名的这本是一九九二年三月第二次印刷,书中有一张“南京市新华书店”的购书单据,没有填写购书日期,但签送的日期在当年十二月。于是,我在网上搜寻倪萍一九九二年三月至十二月的行踪,我希望有出现在南京的记录,未果。
再搜倪萍签名的笔迹对照。终于找到一款,倪萍送她的书《日子》给余秋雨的签名,文字是横写的,“倪萍”二字签名是竖写的,字迹与写在我书上的基本一致,喜!
又见一页,倪萍二〇〇三年春天在《中国少年报》给孩子们的题词,署名与《少年晨读365》上一模一样,“倪萍”竖写,“阿姨”横写。
可以确定无疑了,这确实是倪萍题词的真迹、签名。
那么,画,总得搞清来龙去脉吧。于是,再查“倪萍”“画”,得知倪萍喜欢给友人送画。她看完刘晓庆主演话剧《风华绝代》,连夜为晓庆作画,她说:“我急匆匆地领着妈回家,气都没喘匀就画了一幅画,赶着送给他们,表达喜悦。”赵忠祥家添孙儿了,倪萍说:“今天一大早赵忠祥老师电话报喜,他荣升爷爷了,孙子出生了,七斤!激动得赵老师声音都变调了。我立即说,‘满月请客!’‘客’字还没说出来,那边电话已经挂了,这个抠门的爷爷!我又打过去,占线……一定在频频报喜,估计连看门大爷都通知到了。我的欢喜无法表达,于是画了幅《母子平安——报喜》。”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毛阿敏开演唱会,倪萍把自己最中意的画送给毛阿敏,演唱会上的一番搞笑脱口秀,更是妙语连珠,场内一片欢腾……倪萍真是个性情中人,一个满怀热情的人,无论是大型文艺活动的主持,还是日常朋友之间的交流,都充分展示了她的热情、睿智以及駕驭语言的能力。
继续搜寻,眼前忽然一亮,《倪萍——童年自画像》一文映入我的眼帘。
博主写道:“这张可爱的小女孩的自画像最早是在倪萍的著作《日子》里看到的,此时再看时有种别样的味道。童年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值得怀念的时光,天真而无忧无虑,对童年的怀念是否也是人对于那份纯真的留恋呢?”
文字的下面贴了一张照片,倪萍端坐在桌前,正用毛笔在宣纸上作画。而画中的那个小姑娘,与画在我书上的一模一样。不用再疑问了,我的《少年晨读365》这本书上正是中央电视台倪萍的亲笔童年自画像。要是我的网上搜寻“历程”倒过来,一开始就搜“倪萍”“画”不是一下就有结果了吗?
不过,我还是很享受这个寻找的过程。
三
《倪萍——童年自画像》这篇博文中说:“看着认真作画的她,真的感觉她是天才,无所不能,作画、主持、演戏、作诗、写作……”我倒想起了冰心的一首诗:“成功的花/人们只惊慕她现时的明艳/然而当初它的芽儿/浸透了奋斗的泪泉/洒遍了牺牲的血雨。”(《成功的花》)
读书时的圈点、标注,写在字里行间的夹注、点评,可以视之为读者与作者的对话与交流,从中看出读者与作者心灵的交流,或相融或对峙,某种程度上也是读者的一种再创造。
翻开这部书,一页又一页,一些精美的文句下,这部书曾经的主人,划出一道道温婉的红线。循着这些红线,我走近了阅读者的审美取向,感受得到阅读者情绪的起伏。我同样获得一种美的享受,甚至能够体味出阅读者的一种再创造。
从红笔勾勒出的审美情趣,我可以断定,这正是倪萍阅读这部书留下的遗香,而绝非是“小朋友”的读书心得。
这里有对于书中一些篇什优美用词、有新意的词语、句式的勾画。比如:“风挽着新年”(写新年的来到),“时间像调皮的精灵来去无踪”(写时间),“踏着疲惫的黄昏”(写“脖子上挂着钥匙”的孩子放学回家),“点染土地,净化空气”“在风中飒飒地歌唱”(写树),“百花凋零,冬去春来,万物苏醒,百花满园,追踪风雪而去”(写梅花),“攀登绝顶,云涌入胸”(写登山者),“柔波轻漾,水烟袅袅”“雾纱雪絮”“惊起飞沫牵一阵狂烈的电闪雷鸣”(写小提琴独奏),“每一朵花上,都有他的心血;/每一朵花上,都有他的笑影”(写梅园的花),“从不自满,决不服输”(写人生)……
我想,如此细致的阅读,是对于书籍中的营养最好的汲取;只有孜孜不倦谦逊好学的人,才能收获阅读的乐趣。
倪萍还在一些富有哲理的文句下画上红笔。
——生活之门就这样为我们打开,有欢乐,也有艰辛……
——因此,我赞美寒冷的冻土,是它,滋养着绿叶红花……
——幸福,不在于取得,而在于奉献。奉献,方使心灵丰满而充实。人生,需要拼搏!拼搏的胜利,才是最高的享受。幸福,属于生话中无畏的拼搏者!
——水仙花啊,嫣黄黄的花蕊,我赞美你顽强的生命。
而更多的则是在名家作品下成段成段地标上红线。
憧憬!对于憧憬者,只要求他比别人更多地洒一些汗水,对时间的计算不用年和月,而用分和秒。(秋原《憧憬》)
像窗外的飞鸟/像天上的流云/像河边的蝴蝶/既狡猾又美丽(艾青《希望》)
天鹅坐在他的轻盈的羽毛垫上,悄悄地划行,向云朵靠拢他竭尽全力捞着幻影,也许,在获取哪怕是一小片云朵之前,他就会死去,成为这幻觉的牺牲品。(法国 于·列那尔《天鹅》)
…… ……
其中,倪萍对柯岩的诗《种子的梦》尤感兴趣,全诗八段,每短四句,总三十二句。阅读者自第二段到第七段的二十八句全部画上红线。
我会长出两片绿油油的叶子/去迎接春风悄悄的絮语/我缓缓地伸展腰肢/好慢慢挤碎冰雪的妒嫉//然后我要开出鲜鲜的花朵/每一个花瓣都娇娇而又稚气/蜜蜂会绕着我不倦的飞/说我比世界上的一切都美丽//我愿意相信它的盟誓/醉心于它忙碌的许诺里/我把爱情倾心交付/把生活酿造成金色透明的蜜//风将摇落我的果实/把它吹送到另一片土地/于是我溶化在母亲的怀抱/并且相信:明年的春天会更加美丽……
我忽然觉得,倪萍自己正是这样一颗种子,扎根在人民群众的土壤中,扎根在生活的土壤中,把生活酿造成金色透明的蜜,唱响春天的歌……
四
倪萍在《日子》一书的自序中写道:“成长是生命的唯一证明。书中好几个章节都写了童年的生活,也许太遥远了,写起来倍感亲切,距离增添了人生的魅力,距离展现了美。我一遍遍地回想,一次次地追忆,似乎又过了一回童年,却有了‘今不如昔’的怪想法。生命要是能倒个个儿,我举双手赞同,我又可以回到那个梦牵魂绕的水门口……”
童年自画像,一个淳朴的姑娘从山东威海荣成走出,走进了中央电视台,走进了全国亿万观众的视线;童年自画像,一个淳朴的姑娘从山东威海荣成扑面走来,走进了我的《少年晨读365》,鲜活在我的书上。
曾主持过十三届央视春晚的倪萍一路走来,面对情感的波折,你只淡淡的一句“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为了儿子你离开了坚守多年的中央电视台。中央电视台综合频道大型寻亲节目《等着我》中,你流下了真诚的泪水,《朗诵者》中你朗诵自己写的一本书《姥姥语录》中的一小段,你说:“以此献给慢慢陪我变老的电视观众。”你笑着飙泪,好真实!
你是一个值得钦佩的人,在这里,我只想借用莎士比亚的一句话来结束本文:“你的质朴却比巧妙的语言更能打动我的心。”
濮存昕的“哇啦哇啦”
一把没有扶手的靠椅,一瓶矿泉水,一只话筒。矿泉水放在椅子一侧的地板上,话筒握在手里……偌大的舞台上别无他物,除了一顶休闲鸭舌帽,被报告人坐下时随手放在了椅子另一侧的地板上——这是我见过的最简陋的主席台。
主持人介绍报告人身份只说是“演员”,没有用“表演艺术家”“著名表演艺术家”这类时兴的说法,也许是主客间的约定,濮存昕说过:“我始终把自己当作一个演员”。台下的人都知道,他是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常务副院长。
他完全在和我们拉家常,告诉我们他喜歡话剧,离不开舞台,因为舞台表演更具个性。他快速地讲了一连串的“哇啦哇啦”:他喜欢“哇啦哇啦台上肆无忌惮的疯狂,哇啦哇啦台上的张扬,哇啦哇啦台上的无奈……”他把话剧舞台上,角色充满激情的大段、超快速的独白或对白,形象地称为“哇啦哇啦”,是“没有表演的最深切的交流”;他喜欢这种哇啦哇啦全身心的投入,哇啦哇啦的亢奋,哇啦哇啦激情的喷涌,哇啦哇啦情感的爆发。他把人们引入了他将在这个剧场演出的《哈姆雷特1990》:松松垮垮的毛衣,黑色的牛仔裤,连脚上的皮鞋也是导演林兆华自己的,不用洋腔洋调,不用欧化的服饰,平民化的演出是在向观众展示“我就是哈姆雷特”“人人都是哈姆雷特”!那大段、超快速的“哇啦哇啦”,正是演员所特有的激情凝聚而成的巨大的舞台爆发力。
应观众之邀,濮存昕当众“哇啦哇啦”来了一段,他要朗诵的是上世纪五十年代诗人郭小川献给伐木工人的《祝酒辞》,还没开场,我分明听到台下在呼:“拿酒来!”那慑人心魄的朗诵,分明融进了艺术家当年插队的生活体验,这喷涌的情感是艺术家的哇啦哇啦。
生活中也有一个舞台,某些会议、公众场合,也正是作为公众人物的演员的舞台。一向儒雅的濮存昕一次居然发火了,他为有些地方动辄十五亿、十一亿、十亿、九亿……兴建“大剧院”树“牌坊工程”哇啦哇啦发火了:“他们能够有那么多的演出吗?显然不可能!”“不管是我们的地方领导,还是负责的文化官员,他们没有心思做重要的内部工作,却把精力都花在剧院的外形上,把剧院当作一个标志性建筑……”这是一个全国政协委员的“哇啦哇啦”。
儒雅而“哇啦哇啦”的濮存昕,为我唰唰地写下两行字:“濮存昕2009123”。这天是十二月三日,没有标点,一如他舞台上超快速的哇啦哇啦。
白桦与一位苏州女孩的文学
情结
听到老作家白桦逝世的噩耗,我一下就懵了。三十一年前七月上海的一次会面,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修长高挑的个儿,白色的西装,白色的西裤,白色的皮鞋。还有一头蓬松的灰白色长发。那个下午,他给我们连续讲了两个小时。那天,我特意跟他说起七年前他在不到两个半月的日子里,两度给我的一位初二学生写信,与她谈文学、谈诗歌、谈剧作、谈人生,如知音一般倾诉心声,而我的学生当年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清潭水》是女孩第一次发表的散文,将园林里一泓清水写得细腻委婉,深沉含蓄。文章发表不久,便收到了一封来自武汉何家垅军区宿舍寄出的信,信封里是一份《清潭水》的剪报,文字就写在文章的题头与字里行间——
能有这样准确的观察和细腻的描写,是很不容易的,我以为你有很好的“艺术感觉”,但保持下去确实也很不容易——白桦,八一.九.十八
标题的一侧又写道:“尤其是心灵的敏感,有不少幼年的天才,老大之后反而庸钝了。”
白桦又画出了文中的一些好句子:“谁愿让自己所爱的受到损害呢?”“像我爱的乐曲一样”“我忽然忘记了是在园林里,也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年岁了,好像又成了个四五岁顽皮的小姑娘”。并在结束语“就跟我一样地爱”眉批“结束特别好”。其实小作者的这些话,正是这位内心充满爱的诗人心底的话。这封信也凝聚了一位老作家对于文学新苗热切的关爱。
《清潭水》在一九八一年华东六省一市作文比赛中荣获一等奖,当年江苏全省一等奖仅六名。《清潭水》一文很快被全国十几种文艺刊物转载,好评如潮,连《新华文摘》都转载了。灵秀的女孩写作更勤奋,更有创意,写看邮票作文,把古诗改写成小剧本,跟老师一起走出校门实地采访……我鼓励她把古诗《东门行》改写成小诗剧,让她寄给白桦求教,想不到很快就收到了整整两页的回信。老作家赞扬“一首诗能改个短剧,大致有个情景,很不容易”,作为五十年代初就创作电影剧本《山间铃响马帮来》的著名剧作家,对一位远方的女孩深入浅出地谈起“剧”来:“‘剧’在中国字中还有一个意思,就是剧烈,说明剧要有点强烈的东西,太淡、太真,没有冲突、对比、跌宕就无戏好看。”
白桦有感于一个孩子的“真”,用了大段的文字夸奖女孩:“从你来信看,你对文学知道的比某些理论家要多得多,你知道文学要逼真,你理解《芳草青青》中的人物心灵。这不仅说明你注意到我们长期以来文学中的重大缺陷,也说明你懂得文学要写什么。但很遗憾,孩子!许多人不懂,并且以不懂装懂的架势来胡说,可悲呀!”白桦继而愤懑地写道:“有些人很可耻,他们懂却装着不懂!”白桦对混迹在文艺队伍,甚至把控领导岗位的或“不懂装懂”或“懂却装着不懂”的人所导致的黑白颠倒、掩盖真相、扼杀文艺的乱象深恶痛绝。这是一个遭受过种种磨难的文艺老战士发自内心的呐喊!白桦,爱是爱得这般热烈,恨是恨得如此彻底。我记起上海市作家协会主席王安忆说的一段话:“在白桦看来,这世界的好简单到只需孩童的认知就可信赖。”孩童的认知,世界的美,白桦在信中对于孩子的赞美,正是一位饱经风霜的老战士对于美好纯真的追求,诚如王安忆所说,“他向往与追求的世界,永远在这无邪的情感之中。”
“你很年幼,我无法向你说很多。多读些作品,人类的先辈给我们留下多么巨大的精神财富啊!如李白的一首短诗,如莫扎特的一首短曲,如茨威格的一个故事,一个失望的人可以重获希望!我相信!”我们含泪读白桦的信,是的,正是诗的灵性、莫扎特的乐曲、茨威格的故事,让白桦坚持了下来。白桦说:“文学的追求和守望從来都是美。”真、善、美是白桦永存心底的追求!
“我希望你先写些短的、逼真的东西,形式不拘,哪怕是些片段,真实的形象力量太大了!”
白桦正是为真实而生,为真实而写,为真实而活下来,为真实而爱这个世界。
信末笔触潇洒的签名:白桦 1981.11.26 夜。
信笺的一角附言:“你可以把我的信留下来,现在看,以后再看看,我是说等你大了以后,那将很有意思。”
“那将很有意思”,尽在不言中。女孩珍藏着这封信,时时翻看着这一字一句。真、善、美,文学的真谛。成长后的女孩,以一颗真善美的心,对待工作,对待文学,对待她的每一位工作对象,做一个热情真诚的人。
这个幸运的女孩叫杨新,当年是苏州十中初二学生。如今,因为主管市侨办工作,相信不少人会熟悉她,尤其是侨界人士,但也许你不知道她还是一位文学博士。她和大学同学小海结为伉俪,生活中充满了阳光和诗意。诗人小海创作长篇诗剧《大秦帝国》,写得如此强烈、震撼,充满冲突、对比与跌宕,也许正是读了白桦当年给杨新信中关于“剧”的一些论述。
迎枫桥弄的老师们
迎枫桥弄在十全街新造桥北堍至望星桥西堍南侧,一条三百来米,南北向的幽静小巷。早年弄堂南段称新造桥北弄,北段称迎葑桥弄,我读过手绘苏州织造府古地图,南段标的就是“新造桥北弄”,我珍藏的一九九四年一月再版的苏州地图标“新造桥弄”“迎风桥弄”。一九八〇年起统称迎枫桥弄。
迎枫桥弄是个好地段。南段西面一墙之隔是清朝苏州织造府旧址,当年康熙、乾隆下江南的行宫。南口过星造桥直对国宾馆,当年基辛格、西哈努克亲王迎宾车队都是径直开进苏州饭店大门的。先前叫作“迎葑桥弄”,是因为与葑门有关。
上世纪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我在十三号大院居住过十几年。那时中段已经是沥青路面,南北两段为水泥六角道板路面。现在全部为沥青路面。
一
人称“后院的树,故乡的云,上古的玉,十九岁的你是可遇不可求的事”,住迎枫桥弄,大宅院里看树,十全街上赏玉,这着实也是美事。弄南口新造桥北堍有家工艺店,店主矮个、背驼、面善,是我老同学的弟弟,我散步时常去他店里看看,看玉当然要过桥去十全街上大一些的店铺,到桥头店主要看镜框里贴满的外国朋友与店主的合影。他能说几句英语,苏州饭店出来的外国朋友喜欢穿小巷,在桥头店与会讲英语的店主交谈、合影。店主家学渊博,外公是我国现代著名天文学家朱文鑫。
站在南弄口望带城桥下塘沿河垂柳依依,巷中段望孔副司巷藤蔓遮荫,巷北段深院老宅老树浓郁的枝头探出高墙,巷北口望星桥堍又是柳絮飞舞,让人想起隋代无名氏《送别》中的句子:“杨柳青青著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十号宅院的古树是最有些年份了。在庭院深深的天井里,有两棵列为三级保护的古树,一棵瓜子黄杨,一棵罗汉松。瓜子黄杨终年常绿,阔椭圆形的叶面厚厚的,还有一层蜡质的光泽,孩子们走过总喜欢采一把放在手里,然后一颗一颗往额头上扣,发出一声声啪啪的响声。最喜欢冬日里去看雪中的罗汉松,这棵罗汉松主干粗壮,枝干婀娜,冬日的白雪覆盖着依然苍翠的枝叶,傲霜斗雪,煞是精神。
如今走在小巷,五号怡苑石库门两边栽种着“老虎脚爪”、松、芭蕉……一派浓郁的绿,翠竹衬托着的装饰着青松仙鹤的砖雕墙,典雅古朴。一些探出院墙的苍翠的古木,满枝的枇杷和红艳艳的石榴花,把五月的小弄里点缀得煞是好看。
二
“庭院深深深几许。”迎枫桥弄小弄里有几处老宅。弄北口近盛家带过二号的石库门沿高高的院墙西行南拐,走上好几十米才见到三号的门堂子。小巷只排到十八号,中间“8-11”号、“14-17”号现在都是空号。
北端西侧,大院墙唯一有一扇对开的小木门,当年带孩子去望星桥,走到这个小门口,孩子一溜烟钻进大杂院,里面有条窄窄的陪弄,直通盛家带,我则从迎枫桥弄走,孩子总与我比谁先到望星桥。这是盛家带三十三号苏州市控制保护建筑顾宅的后门。顾宅建于清代中期,它在盛家带东向临街面河,现存两路五进,南路为正路,有门厅、轿厅及三进楼厅,天井内有砖门楼,门楼上砖雕匾额书“景心庆云”字样。北路存偏厅、楼厅两进。现在虽有改造,成了民居,但那时走过的长长的陪弄还在,整个建筑基本结构还在。
四号原先为王家祠堂,祠堂的选址告诉你这里是好风水。八号是清末状元陆润庠之孙(次子麟仲所出)陆同声居所。陆同声是上海圣约翰大学文学学士,他藏有陆润庠的全身照片、手迹及陆润庠日记、手抄诗词等,一九八二年捐献给国家。他的祖父陆润庠作有对联“硕学伟才出类拔萃,宏谟盛业迈后超前”,陆同声虽有圣约翰大学文学学士学历,却孤身一人,生活潦倒,靠政府救济度日,辜负了其祖父“宏谟盛业迈后超前”的希望。
遗憾的是现在已经找不到四号、八号的门堂子了。
三
幽静的迎枫桥弄也有它喧闹的辰光。入冬,一墙之隔的十中师生冬季长跑开始了。一支支队伍,从校门出来,右拐,沿着孔副司巷、迎枫桥弄、带城桥下塘、凤凰街跑步转一圈回校。“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口号声回响在小巷。每天老辰光,这支队伍总要喊着口号跑过迎枫桥弄,小弄居民也习惯了这一种张扬着青春的仪式感,每当落雪落雨,只有沙沙的风雨声,总感到少了些什么。
平日里,小弄多半是安静的,只有那一次,女排教练袁伟民回家。袁伟民姐姐家就在吴衙场离迎枫桥弄口不远处,来看袁伟民的市民把迎枫桥弄也挤翻了。袁伟民的母亲与袁伟民姐姐同住在一起。那年袁伟民带领中国女排在世界排球锦标赛中获得三连冠,载誉回乡,结伴自发来看袁伟民的市民把个吴衙场和迎枫桥弄南段挤得水泄不通。我带学生从迎枫桥弄的人群里挤过,一直挤进袁伟民的家,学生们采访了袁伟民,获得了签名题词,见了袁伟民的母亲和姐姐,也见了袁伟民当年在市一中读书时的体育老师,她也正好来看望他的学生。我们一起去访问的同学,还与袁伟民一起合了影。
四
十三号大院,是原三十五中校舍,上世纪七十年代三十五中与十中合并后就改造成十中教工宿舍,住着二十来户人家,每家一律如车厢式南北两间,盥洗室共用水,公共衛生间,居住条件十分简陋。
住三楼的夏郑安老师新中国成立前曾经是金陵女大校长吴怡芳的秘书。她说她就喜欢住这里,每天可以推窗听国歌、看升旗,每天可以步行去学校拿报纸。她在美国的老同学给她寄来了一些花籽,她送给楼里的孩子。她一生独身,而楼里的孩子们都叫她“夏奶奶”。
特级教师徐思源刚毕业分配到十中时,学校就安排夏老师带她。在十中召开的“徐思源语文教育研讨会”上,徐老师又一次感恩这位前辈导师,她说:“带我上讲台的夏郑安老师,是我的启蒙导师,她的慷慨激昂,神采飞扬让我领略什么叫作教师的风采。我羡慕崇敬,期望着自己也能像她那样上课。她家墙上挂着一幅字,是让学生书写的赵朴初先生词《金缕曲》摘句——‘不用天边觅,论英雄,教师队里,眼前便是。历尽艰难曾不悔,只是许身孺子。’她曾经深情地朗诵这些句子,那表情让我终身难忘。我能感觉到一位历经坎坷的老教师胸中搏动着的赤子之心。”令人想不到的是,九十高龄的夏老师在她学生的教育研讨会上竟激动地说:“如果有下辈子,我要做徐思源老师的学生!”如今,夏老师已经作古,她热爱学校,毕生奉献给教育事业,临终前将一生的积蓄十九万元捐给学校作为教育基金。
住底楼的邓戛鸣老师的博学是全校闻名的,只要你报出一个句子,他马上就会告诉你,是《诗经》哪一篇,或是《史记》哪一篇、《左传》哪一年。也是徐思源老师在她的研讨会上感恩邓戛鸣老师:“他并没有说你该怎么读书,但我能从他身上明白,语文教师应该有深厚的学养。”
邓戛鸣老师曾经是五十八年前我就读师院附中高三文科班时的古文老师,他喜欢在古文中集句给学生留言,在我的毕业纪念册上,邓老师用毛笔写下了“树立风声,俊民用章”八个字。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邓老师成了我的紧邻,他会与你讲一下老附中的掌故、说一些对于现今教育的看法,与邓老的闲聊中都得益多多。
也是住底楼的袁瑞霖老师,他的学生全国政协常委、上海市政协副主席和台盟上海主委石四箴,在二〇〇四年的全国两会简报《今日中国》上有这样一段话记录了师生情谊——
我是台湾省台南人,1956年从苏州的江苏师院附属女中毕业,考入了上海二医大。我上高中时是语文课代表,当时语文的分数分甲、乙、丙、丁四种,我经常得“甲”或“甲下”。我们的语文老师也是班主任,姓袁,叫袁瑞霖。他令我终身难忘,我回苏州就去看他,并且把我发表的论文送给他看,他知道我在单位工作得很好,所以就感到很安慰,很高兴。虽然我也是60多岁的人了,但我还是很尊敬我的老师,最后,在他去世前,我还特地去他的家里看望他,老师看到我时激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三十年弹指一挥间,迎枫桥弄南口的驼背店主已经举家定居美国;十三号教工楼曾经的小青年成了十中的校长;当年在大院里挖泥巴,用夏老师给的花籽栽花的小男孩,正在执导央视纪录片《花开中国》……
作者简介:韩树俊,江苏苏州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常务理事、中国校园文学会常务理事、苏州高新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在《文汇报》《青海湖》《西部散文选刊》《奔流》《散文选刊·下半月》《海外文摘》《北极光》《时代报告》《中国高新区》《苏州杂志》《苏州日报》等报刊发表作品。曾获全国人文地理散文大赛一等奖、2016中国西部散文排行榜、2018“中国散文年会”散文集类一等奖等多种奖项。长篇报告文学《绣娘的春天》入选2018年江苏省作家协会“重大题材文学作品创作工程”项目。著有散文诗集《姑苏十二娘》《风润江南》、散文集《一条河的思念》、长篇报告文学《卓尔不同——瞿晓铧和他的阿特斯太阳能光伏》。
(责任编辑 徐参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