抹房
2019-09-10郭宏旺
郭宏旺
每次走进老家大门,眼前那些残墙断壁、塌倒了许多年的土屋子废墟都让我一阵阵自责。我只得半闭着眼睛,撑起疲乏酸困的双腿,硬着头皮进去,再往院子里边走去。那边有三间房子是完好的,那里现在只有一个人在,是我妈。妈还在这一片破败中,唯一的齐整里默默守候着,我知道妈守候的理由。
可我小时候的记忆中,这个院子是完整的,院子也很大。北面是三间老式的清代瓦房,还是有些气派的。其他三面是小西房,大西房,井房,羊圈,碾坊,草房,炭房,和借住在我们院里的老耿叔叔家盖的窨房子。房子和东面的大门楼连在一起。尽管除了瓦房外,其余所有房子都是土坯房,房顶也都是用泥抹好的,但院子终归是完整的。大门楼里是两扇高近3米,宽约两米的木大门,极厚的木板,粗壮的一串铁链和一副和城砖一样大小的木门闩,到晚上锁死了整个大院。
既然屋顶是泥抹的,那么每年的秋天我们就要用新泥,把所有的土屋顶抹一遍,房子才不会漏雨,我们这里把这个过程叫做抹房子,也有别的地方叫泥房子。小时候那些年,觉得抹房子是个极其费力的工程,毕竟姐姐们岁数也不大,我肯定还没有成年人足够的力气。不过这事情总归是不能逃掉的,爹领着三四个孩子,去迎接一年一度的抹泥、护房子这一宏大工程。
提前好几天,大清早起来爹就带上我,赶着骡子车去村子北面沟里拉土,那里的土是黑筋土,抹在房上耐得住雨淋。土需要拉三四车左右,爹用铁锹挖土装土,我帮忙,用的是一张小一点的铁锹。第一车我力气很足,第三车时,我的胳膊酸得没了力气,爹会嘿嘿一笑,“你算够厉害了,不过老话说的好,孩子们受苦一肚肚气。”开始我还以为是我干不了活儿,爹有点不高兴。后来妈告诉我,你爹是说孩子们没劲气,干活儿干不久,三下两下就疲乏了。是这样啊。
巨大土堆中间掏出一湾浅坑,撒上一大筐切短的小麦秸秆,叫做“苒”。它的作用是让和好的泥更柔劲,让抹上去的泥粘连得很好,不容易绽缝儿,这样子才可以有更好的防雨功能。接下来一桶接一桶给土洇水,让筋土允分吸收水分。之后爹穿上高筒雨靴,站在泥里,一邊用耙子和泥,一边用脚不停地踩泥浆,泥浆就越来越筋道。
泥准备好后便开工抹房。我的活儿是站在房子下,负责把泥搭上屋顶边缘的一块铁板上,我用的是一把小铁叉子,只不过要装一根长一点的柄子才好使用。我很爱这个活儿,因为我觉得这和玩儿差不多,挺有意思。不过一下手干却发现,这活儿没想象的那么好做,要不是用力过猛把泥甩偏了,要不就是刚甩上去的泥,马上落会在我的头顶上,好不狼狈。爹要教我并且会示范两下,说实话我干笨活悟性挺高,马上学会,于是搭泥的声音和节奏也变得好听起来。姐姐们负责给爹运送泥浆,爹把一个铁泥抹左右挥动,泥浆便服服贴贴粘在房皮上。爹和姐姐们都很吃力,因为屋顶是有坡度的,端着泥走起来特别扭,抹泥时是要蹲下来的,但会蹲得不太稳,很难受很别扭。弟弟还很小,一会爬梯子上来一会又猴急着下去,不小心又让钉子把上衣或者裤子勾住了,哇哇地嚎着,很烦人。但是爹好像并不烦他,赶忙过来扶弟弟下去再重新上屋顶来。毕竟弟弟是老小。
房子太多,劳力却不强,有时候一个下午也完不成抹房的任务。傍晚,爹还要拴起大灯泡,爹说这叫“夜战”,农业生产队好像老有这个夜战这个说法。太晚了,有点瞌睡,也疲乏到极点,赶紧喝一口井里刚打的冷水,可以从太阳穴凉到脚后跟,马上焕发了精神。那就一鼓作气干,屋顶剩下面积越来越小,直到全部搞定。累散了架,一身泥浆、灰头土脸。拍打着农服,看着那抹得乌黑光溜的房顶子,闻着那新抹泥浆敞发出来的湿土气和淡淡麦草香,觉得一切劳累都值了。
抹房这个词汇,对于现在的年轻人们来说是陌生的,甚至听起来觉得无聊。抹房对于我而言,虽然不陌生,但拉土、和泥、挑灯抹房子的机会估计再也没有了。于是我有责任把这两个字挑出来,刻成一枚方方的印章,端端正正地盖在洁白的纸张上,永远不让它们风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