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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心果

2019-09-10段玉芝

都市 2019年2期
关键词:三姑姑父奶奶

段玉芝

1

高考结束回到家的第三天,我接到爸爸电话,让我去三姑家照顾奶奶。这么说,我终于有机会去三姑家住一段日子了。

三姑是我的偶像。小时候如果有人第一句夸我漂亮,第二句准是,侄女随姑,像她三姑。三姑不光人长得俊,学习也好,考上省城济南的大学并留在那里工作,买了房子和车子,每次回小雪都带好多好吃的。三姑这几年回家勤,可从不邀请我们去她家,妈妈就常抓住这一点攻击她,说她忘本。我奶奶说,我和你爹住不惯不爱去就不去,当哥嫂的,不请你们去是本分请你们去是情分,可后贴贴吧。妈妈说,哼,谁稀罕!后来我才知道,她不愿让我们去,不是嫌弃我们,是担心我们知道一些她不想让我们知道的事情。

我奶奶肾结石刚出院,半个月以后还要复查,回来再回去太折腾,只好住进了三姑家。爸爸已在医院待了半个多月,少卖很多个菜煎饼,妈妈早已怨气冲天。妈妈边唠唠叨叨边替我收拾东西,别看妈妈表面上不情愿我去,心里可愿意着呢,我曾听她跟爸爸偷偷合计,让我去济南读大学,到时候让三姑和三姑父帮着找个好工作。

第二天我坐上去济南的火车。闲看QQ,有两人发信息。一个是路鸣:小时同学,去豪客广场玩游戏吧,那里游戏厅的网速超快。去不了,我说。然后我告诉他要照顾奶奶。另一个是周海明,魏小时你估分了没有?考得怎么样?我说,撑破天五百六。周海明说,那属正常发挥,那个……你要的《无问西东》我从网上找到下载下来了,发你看看?我告诉他我没带电脑,现在看不了,然后我问他的估分,他沉默了一下回了,六百七左右。我说,你也是正常发挥。然后我跟他俩分别闲聊了一会儿。

他们两个都是我蝶城一中的同学。路鸣学习还不如我,他能考过一本线就是烧了高香,他说他爸妈让他出国留学,他爱国,不去,他要追随我的足迹去济南求学。我说这跟我没关系,你是给你爸妈省钱。他好玩,但很low,穿越火线的级别比我差一大截,为此常遭到我的嘲笑。周海明是学霸,理想是去首都北京读书。他家住在大雪村,离我家二里路。他勤奋刻苦,个子瘦高,戴着眼镜———别说,还真像我三姑父。他们两个都对我有意思。跟路鸣在一起轻松,说说玩玩,据说他家有自己的大公司。周海明长相比路鸣好,更要命的是他是学霸,蝶城一中偶像级的人物,我倾向他多一点。

就这样抱着手机胡聊乱看了一通,济南站到了。三姑在出站口等我,第一眼我有点失望,三姑头发跟我一样扎个马尾,圆领衫七分裤平跟鞋,穿得如此潦草,以前可是长裙高跟鞋,长发飘飘,也可能是奶奶的病忙得她吧。即便这样她在人群中也很扎眼,我带着自豪与失落坐进车里。三姑见了我很高兴,有说有笑,当然毫无悬念地先问了我的考试情况。三姑笑的时候眼底有了皱纹,我算了算,三姑大我十八岁,三十六了。我被这个数字吓了一跳,沒想到三姑也会这么大。说来我已经三年没好好看看三姑了,自从上了蝶城一中我就被勤奋起来,四个星期歇一天。我回家时极少碰巧三姑也回家。

路旁是一个高档小区,一片片的小高层和别墅,车速慢下来,我看到小区气派的大门:舜华山庄。三姑就应该住在这样的地方。可是车子又提速前进了,我的心一沉,再往前是一片开放式的老小区,多是六层高的老楼,三姑不会住这里吧?好在三姑也没进老小区,开到前面一个高楼林立七成新的小区去了。这里也行,我松了一口气。

2

奶奶对我的到来很高兴,问长问短,问我的考试二妹妹的成绩和弟弟的伙食,就是忘了问我妈,我告诉她她一住院我妈一个人忙坏了,奶奶哦了一声,权当听见了。我也没提妈妈天天念叨这些天我爸少卖多少个菜煎饼钱只出不进的事。三姑父围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他准备了一桌子菜。我很纳闷教授也有这么高的厨艺。

整个中午饭阶段爸爸忙着交接工作,告诉我在家里该做些什么,出去要注意什么,奶奶的药怎么吃法。三姑父忙着给我和爸爸夹菜,殷勤劝我爸爸,二哥,今天没事了,可以少喝点酒。听着三姑父叫爸爸二哥我觉得好笑,我忘了介绍了,三姑父比爸爸大三岁,爸爸四十七,他五十岁。六年前与我三姑结婚时他比我爸爸显年轻,今天看他与爸爸差不多大,他的头发白了很多。三姑父说希望我到济南来读大学,以后考研或工作他可以找朋友帮忙。一句话说到奶奶、爸爸、三姑和我的心里,大家皆大欢喜。

吃过饭爸爸拎着自己的东西和三姑给他买的东西回家了。三姑父午休之后也收拾东西,说是要出差。三姑父一走我心里顿觉轻松,奶奶也自在起来,恢复了大声说话的习惯。三姑父的出差真是时候。

我参观了一下三姑的家,两室两厅的房子,南边一间北边一间,北边显然是三姑父的书房,书架上全是与法律有关的书,三姑父是教法律的。吃饭时他还动员我学法学跟姑姑一样做律师,我坚决不干,看着那些拗口的字眼我打怵。书房靠墙放一张一米二的床,紧挨着床支了一个钢丝床,爸爸走了我就睡这里。我的工作很简单,就是三姑上班后我在奶奶帮助下做中午饭,大多数是热热头天的剩菜剩饭,奶奶想吃什么我去附近的菜市场买回来。

悠闲地过了两天,到了第三天,奶奶开始老调重弹,劝三姑趁着年轻要个孩子,三十六还行,过了四十想要也要不了了。说好了的事,怎么又提起来了?不要,就是不要!三姑吃着开心果看电视,让我也吃,我为了捧场勉强吃了几颗,说实话我不怎么喜欢吃。三姑看出来了,说,我开始吃是因为它的名字,开心嘛,图个吉利,吃得多了竟也吃出好吃来了。我一听又剥了一颗放嘴里细细咀嚼,还真嚼出滋味来,人也有点开心了。奶奶见缝插针,你看看我,生个病你哥你姐还有你,轮着伺候都累个不轻,你说你一个孩子没有,老了有个病什么的,谁管你!哎哟,妈呀,养老院我早就带你参观了吧,你看不错吧,有营养餐有读书看报打麻将的地方,还有护士随时查体。原来如此!知道三姑不要孩子爷爷奶奶专程跑来一趟,回去不再提这事,我妈说是被三姑劝通了,原来是参观了一趟养老院。既然达成协议,奶奶再旧事重提有点出尔反尔,三姑和姑父过得多舒服,他们每年都出去旅游,全国各地的有名景点都去过了。哪像二姑,工资不低也不舍得花,说是要给表弟攒出国留学的钱。

奶奶又说,小时的姑父不要孩子是因为他有孩子,有人给他养老送终!姑父离过婚我知道,妈妈跟奶奶斗气时说过三姑,能什么能,嫁个二婚头,比她哥年纪都大!姑父是三姑的大学老师。师生恋,多浪漫的事。我为此警告过妈妈,你要再这样说我三姑,我不认你这个妈!妈妈从那没再说过。三姑大约是听惯了,任奶奶说一千道一万也不接话,不紧不慢吃着开心果看电视。我打岔,奶奶,该吃药了,晚上十六粒,一粒不能少。我倒出花花绿绿的药片。奶奶起身回房,吃什么药,死了算了!三姑朝我努努嘴,我端着水拿着药片追进书房。

晚上奶奶打起呼噜,我玩手机。与路鸣闲扯之后问他,以后你结了婚要孩子吗?路鸣秒回,要,要三个。为什么?我爸妈只我一个,把所有的宝都押我身上,妈呀,受不了。我嘿嘿笑了。同样的话又问了周海明。周海明似乎被吓着了,思考了一会儿才慎重回答,孩子是生命的延续,得要吧。书呆子,跟他聊天就是无趣。我正要闪人玩游戏,他又发来一信息,这件事不能由一个人说了算,要是对方不愿意要,我也能接受。我发过去一个大拇指。论呆他是第一。

第二天姑姑去上班,奶奶发扬她的“优良传统”———一天到晚不闲着,身体弱,就慢悠悠地收拾东西,这屋那屋挪来挪去。我正看电视入神,奶奶拿一个小瓶子从三姑屋里出来,小时,看看这是什么药。我拿过来看了看标签,是避孕药。我知道奶奶要玩从电视上学来的把戏,把避孕药换成营养药,就说吓唬奶奶说,这是治疗神经衰弱的药,可能三姑工作压力大造成的。奶奶一听赶紧放回去。以后的几天也没再唠叨要孩子的事。可我知道这件事是奶奶的心病。

3

转眼一个星期过去,奶奶恢复得很好,我也敢出个远门了,就这样我坐公交车来到三姑上学的大学。三姑说起过,小区门口坐车,十二站就到大学。

大学就是好啊,树木高大,绿树成荫,气温比马路上能低好几度。古色古香的建筑,各种鲜花盛开,主路上车不少,人更多,都悄无声息。看着那些举止文雅的学姐们,羡慕得我眼珠子快掉下来了。我的成绩不够这所大学,但是我三姑在这里上过大学,我姑父是这里的老师,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再想想他们曾经在这么美的地方谈过恋爱,我有些飘飘然,也就忽略了姑父年龄大造成的不适感。

再次放眼望校园美景———我一下子惊呆了,是我看花眼了吗?我揉了揉眼,不错,是三姑父,他依旧西裤衬衣,风度翩翩,衬衣不是出差时的那件,换了。姑父不是出差了吗?更让我大跌眼镜的是姑父身边一左一右走着两个人。右边是个男生,比我大点,简直就是他的翻版,不用说是他儿子。左边是个高瘦的中年女人,烫着短发,有着白皙的皮肤,低眉顺眼,神情柔弱,让我想到林黛玉,正抿着嘴听那个男生说话。姑父目视前方,带着欣赏与自豪听那男生说话。这明明是幸福的一家三口。照我的想象,离婚的两个人不该挨这么近,最起码得让孩子隔开才是?我躲在一棵丁香树后面,眼睁睁看着他们从我身边走过。

我决定跟踪他们。他们走大路,我走小路。他们说笑着从大学的另一个门出去,走进学校对面的小区。我稍后跟着过去,小区门口有个小牌子,写的是这所大学的第二宿舍。姑父他们已不见踪影,我正探头往里看,门卫从屋里出来,找谁?我转身跑开。今天是星期六,三姑去律所加班,号称出差的姑父却在学校闲逛!天底下竟会有这样的事!

回到家我闷闷不乐,奶奶问这问那一句话也问不出来,怀疑我照顾她照顾烦了,告诉我烦了就回家,她死不了。我也懒得解释,抱着手机玩游戏。

三姑晚上八点才回家吃饭,很疲惫的样子,我一看算了,别再说让她不高兴的事了。可是不说我今晚一准睡不着觉,说不定是个误会,我折磨自己干什么。好容易等奶奶打起呼噜,我敲开三姑的门。三姑正吃着开心果看书,比砖头还厚的法律书。我说,姑姑,姑父出差什么时候回来?我想问问他报考志愿的事。三姑说,可能还得一个多星期,你姑父要讲课呢。很自豪的样子。好吧。我什么也没说转身出去。到门口我又站住,我今天在学校看到姑父了,他陪着一个女的和一个比我大的男生去了学校二宿舍。三姑赶紧一笑,你都看见了?那是你姑父分的单位宿舍,他有时住那里,其实你姑父没出差,他是为了让奶奶跟你住得舒心才故意说出差躲出去的。三姑表情坦然,我想她在法庭上就是这样对付法官的吧。我说,他们一起进了宿舍,离婚的人还住在一起吗?他们是去看你姑父的妈,老太太病了。我无话可说,默默往书房走。

第二天早上我看到三姑的眼肿了,双眼皮肿成单的了,不是哭的还是什么?我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叫你多嘴。

我窝在沙发里刷手机。看同学们的动态,有的去自招,有的去旅游,有的回农村种菜,都忙得不亦乐乎。路鸣给我留言说他过几天来济南,跟着他爸谈业务,抽空叫我一起逛大明湖。你真会找地方,大明湖不要门票,不去,我回。那去趵突泉。我没再理他。姑奶奶烦着呢。周海明向我汇报他在北航的面试情况,我也不想搭理。

晚上三姑回来,眼肿得轻了,我心里舒服了点。等奶奶又打起呼噜,三姑招手让我去她房间,很郑重地说,小时,你虽然刚满十八岁,也是成年人了,有些事我要跟你好好谈谈。我规规矩矩坐着听。十八岁,我已经是见过世面的人了。超生二妹妹的时候,村里把推土机开到我家要扒房子,奶奶躺堂屋地上死活不出来,推土机推倒了爸媽住的两间东屋。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破烂家具搬走把屋推倒。推土机的声音盖过了所有声音,包括奶奶的哭骂,大妹妹的号哭。现在家里又是四合院又是加盖二层,那是爸妈头些年在济南卖菜煎饼挣的钱。我跟着在济南住了好多年,有了弟弟才回到小雪。我也算见多识广了,变呆只是在蝶城一中读了三年书之后。

三姑说,实际情况是你姑父没离婚,我也没跟他结婚。我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三姑坦然地盘坐在床上,这都是为了给你爷爷奶奶你爸爸妈妈你大姑二姑和小雪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们一个交代,免得他们整天为我单身操心。我记得他们关心叨叨的样子,特别是二姑的孩子四五岁之后,三姑都给烦得不愿回家了,一回家就吵。可是,我的姑姑是个小三!我的头嗡的一声。我知道在乡下离婚从来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可姑父不离婚就不能跟姑姑结婚。我说,现在离婚不丢人了。姑姑说,不是丢人不丢人的事,他老婆不同意离婚,还威胁你姑父……你姑父有他的难处。你就没有难处?他让你偷偷摸摸,还不让你生孩子,他这是自私!还教授呢,自私自利鬼!我擦擦迸出的眼泪,大声擤着鼻涕。小时,你不懂,等你三十岁的时候你就懂了。我继续擤鼻涕。

三姑递给我一摞纸巾,你打算说给你奶奶气死她吗,小时?自私自利鬼!我扔下纸巾走出三姑房间。

半夜里我起来上厕所,闻到三姑屋里一股烟味儿。三姑的屋门有一道缝,我探头看到三姑坐在阳台的摇椅上抽烟,月光静静地照着她夹着烟的右手。

4

第二天我又去了大学。

我必须为三姑讨回公道。文化水平越高的人往往越虚伪越懦弱,我决定找姑父谈谈,让他拿出魄力来离婚。然后再去见识见识那个看起来柔弱的女人,她是不是拿着柔弱唬人,装可怜?劝她看看《我的前半生》,最好是亦舒的原著。

下了公交车,我沿着校园外的小路去二宿舍。这个时候上班的上班上课的上课,路上行人稀少。一个人骑着电动车从我身边过去,是姑父的老婆。她的车筐子里堆满了菜花、茄子、西红柿、辣椒,还有一个小黑包放这些东西上头,背带绕一圈车把。先找她谈也行,我紧追着跑上去。她没骑多远停了下来,放好车问路边修鞋的什么,就在这时一个小伙子一手抓包一手把背带绕开车把,夺过包飞奔而去。她一愣,继而大声喊着我的包我的包,也跑着追过去。我注意到她穿的是带半跟的皮鞋,想追上个半大小子做梦去吧。

有人试图拦截抢包者,抢包者左躲右突,在人们还没反应过来时消失在小路的尽头。我站在电动车边等,用不了几分钟她追不上自会回来。

可是等了半个多小时她还没回来,我在树下张望,修鞋的看了我好几次,担心我偷她的旧电动车不成?四十多分钟以后,我看到她歪歪斜斜地走回来,身上竟斜挎着那个小黑包。从她喘着粗气与修鞋人断断续续的对话中,我大体明白了,抢包者从小路跑上一条通往郊外的大路,以为会甩下她,没料到她紧追不舍跑了五里多路,抢包者反而要跑不动了,为了脱身就把包扔给了她。谁也没有想到她柔弱的外表下有这样的体力耐力和毅力,围观的几个人(包括我)都对她肃然起敬。她好像很忙,喘息未定就匆匆骑上电动车往家走。我心里有点打小鼓,想想三姑的处境鼓足勇气跟了上去。

我到二宿舍门口时她已不见踪影。我灵机一动,大模大样走过去告诉传达,我要找康教授,并报上姑父的名字,传达热情地告诉我最里头那个单元101就是。

门开了,她探出头来,你找谁?我说,我找康教授。她说,康教授不在家。我说,找你也行。趁她犹疑的工夫我从门缝里挤进去。屋里一股臭味儿。北面房间门口的垃圾篓里有个成人纸尿裤,臭味正是从那里发出来的。她说,不好意思,老人刚刚拉了大便,我还没收拾好。我看到北面房间地上扔有卫生纸,还有一盆黄黄的浊水,大概刚给老人洗完屁股。一个头发全白僵尸一般的老太太仰面朝天躺床上,眼珠偶尔动一下。这个老人是谁?我问。我婆婆,康教授的妈。

她边把地上的卫生纸捡进垃圾篓边问,你是谁?有事吗?我说,康教授是我姑父。她站起身来盯了我一会儿,你来做什么?我要你跟康教授离婚。我不离,我跟他的时候他还不是教授,是我在工厂做工供他读的研究生。他爱上我姑姑,不爱你了,有一句话说,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她带着嘲讽撇一下嘴,他从没跟我提过离婚,他妈瘫在床上十二年了,离了婚谁照顾他妈?你姑姑?我心虚地说,可以找保姆,他把你当成保姆了。不是这样,孩子,你还是别管大人的事,好好念你的书吧。她麻利地收拾好垃圾篓,我要去扔垃圾了,孩子,回家吧。

我败下阵来,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

她往小区另一头去扔垃圾,我掉头往外走,我回头,发现她根本没再看我一眼,就好像刚刚的事没有发生过。远处传来轰隆隆的雷声,乌云压顶,要下雨了,我仰面望望乌云,一回身看到姑父,他低着头拎着包一路快走。他愣住了,小时?我说,康教授,我刚从你家出来。他的脸变得灰白。我说,你这差出得够远的,公交车十二站。他拿出一把伞递给我,要下雨了。我接过雨伞扔到地上,麻烦你别告诉我姑姑我来过这里,她什么都不知道。说完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开了,不让他看到我再次涌出的眼泪。

雨终是没有下下来。我回到家时奶奶正拿着药瓶发愁,我把花花绿绿的药片分好。奶奶吃了药开始抱怨我到处乱跑把她撂家里,她一个人都不认识,闷死了,她一天也不想在这里蹲监了,她要回家。我不理她,喝了一大杯凉水后问她,奶奶,康教授……我姑父这个人怎么样?你了解吗?奶奶小眼睛快速眨着,警惕地问,你怎么想起问这事来了?我笑笑,问问不行吗,我觉得姑父不光高大上,还挺神秘的。奶奶说,你姑父能耐大,人也好,我这次住院做手术都是他找的熟人,找的最好的大夫,住的单间,人家对我态度可好了,还有花的钱都是他和你三姑出的,你爸爸从我那里拿了五千还说是他出的,这一回说是花了七八万……奶奶蓦地停住,你听到什么闲话了?我说,我跟你一样谁也不认识我能听到个鬼。奶奶放心了,就是有一点我不舒心,你姑父年龄太大,还结过婚,唉,我和你爷爷死活不同意,你三姑自己愿意,说我们不同意她就不结婚了当老姑娘———结婚总比不结好,大点大点吧。

一道闪电紧跟着一个炸雷,暴雨突然而至,奶奶去关窗户。我刷手机,同学们真高兴啊,天南海北地去,不用熬夜學习了可以熬夜玩游戏。路鸣说他来济南了,约我哪天去爬千佛山,我说,不去,烦着呢。奶奶站在窗口突然说,快看那个人,这么大的雨还坐在葡萄架下,脑子有毛病吗!我看着手机头也没抬,人家想淋淋雨醒醒脑与你有什么关系奶奶,这是省城济南,不是小雪,就是有人光着腚在大街上裸奔你也管不着。神经病!奶奶骂骂咧咧地走回沙发。我嘎嘎嘎地狂笑,奶奶打了我一巴掌,你也神经病了不成!

雨声小了,我刷了半个小时手机眼前一片昏花,也走到窗口透透气。奶奶说的坐在葡萄架下的那人还在,幸亏奶奶眼神不好没看清楚,那人是康教授。他又穿回了出差前的那件天蓝色小竖条衬衣,身边放着拉杆箱。还真像出差回来的人。他坐了多久了?至少半个小时前刚开始下雨时他就在。我回到家三个多小时了,他要是回到宿舍紧接着就回来,也得到了两个小时以上。看来他是没脸进这个门了。我觉得快意,我漂亮能干的三姑找什么样的找不到,非要找他这个二婚头,我打了个冷战,发现我正变得像妈妈一样尖酸刻薄。我打算趁热打铁下去再刺挠他几句,敦促他拿出离婚的勇气来,或者让他拿出让自己滚蛋的勇气来。

我站到他面前。他正捂着脸做沉思状,他的灰白的头发一缕一缕,往下滴着水,他浑身湿透,风一吹打了几个哆嗦。他大概看到了我的鞋,抬起头。他一下子成了六十多岁的老人,比我五十六岁的大姑父还要老。他的双手慌乱地抓住拉杆箱的拉杆,来来回回地摸索。他心虚地讨好地可怜巴巴地叫了我一声,小时。我说,姑父,回家吧。

几天后奶奶复查,结果很好,只需回家休养就行了。复查的头天姑父又出去开会了,我和奶奶也习惯了他的经常出差,临走前他把去医院要找的人都一一联系好,三姑很省心。

当天晚上奶奶跟三姑说好,星期六送我们回小雪。说到回家,我是既高兴又难过,心里有说不上的百般滋味,早早就睡下了。

我是被一阵争吵声惊醒的,我定了定神,确定声音从三姑的房间传出来。我悄悄推门出去。奶奶的大嗓门已经很克制了,但还是很清晰地传出来,你给我个准话,到底是要还是不要?三姑干脆的聲音,不要。不要,不要你老了没人管!养老院,养老院还不是看在钱的分上养着那些人,护士也是为了挣钱!你躺在床上不能动的时候,她们还会打你骂你,电视上没看过吗?奶奶又是老生常谈。三姑说,自己的孩子也有不养的,我代理过这样的官司。奶奶说,那才有几个?你别以为有了钱就什么不用愁,钱也不会叫个爹妈!三姑说,带孩子太累,也没人给我看。奶奶说,我给你看。三姑不作声。奶奶又说,魏永丽你想清楚了,他有孩子,他的孩子不是你的,你老了他的孩子要管你我不姓张!还是把姑父扯进来了。三姑不作声,然后我听到三姑咀嚼的声音,那是她在吃开心果。

吃,还有心思吃!“啪”的一声,那是塑料盘被掷到地上。三姑说,妈,你不要动气嘛。奶奶的声音竟比刚才平静了很多,我要动气早跟你爹一样气死了,你爹到死都不知道康洋还没离婚,没离就没离吧,我认了,你不要个孩子我死都不闭眼!没人养你的老呀———妈……三姑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永丽呀,姊妹四个最数你孝顺,也最数你不让我省心……屋里传来三姑低低的抽泣声,妈,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傻吗我不会看?一开始我不信也不敢问你,后来你哥在大学打工的朋友看见康洋回他家……我赤着脚跑回床上,爸爸和奶奶,原来他们早就知道。

5

我最终学了法学。三姑三姑父和我爸妈都劝我学法学时我不同意,当他们放弃劝说不再管我时,我每个学校的第一志愿都报了法学。做出这个决定是在我听到奶奶和三姑吵架的那个晚上,那晚我回到屋里躺了一会儿,就做出了这个决定。

路鸣也来了济南读书,他在一个二本学管理。周海明考到北航,如愿去了首都北京。整个暑假我谁也不见,我跟着爸爸去蝶城卖菜煎饼。卖菜煎饼的半间屋(另一半分给卖米线的)在蝶城医院对面的一个胡同里,胡同是吃食一条街,一到饭点就挤成个疙瘩,生意出奇的好。这让我想起在济南卖菜煎饼的几年,我爸妈为了躲计划生育跑来这里,先后生了二妹妹和弟弟才回小雪。那时候三姑工作不久,住集体宿舍,她去看过我们几次,我爸妈一次也没去过她那里。现在我明白了,三姑刻意拉开她与哥嫂的距离,不是像妈妈说的忘了本,她是不想让他们知道她在跟一个比他们都大的人谈恋爱。

说实话,现在我也不想去三姑那里,我不愿意看到姑父。可我不得不去上一两趟,我怕三姑伤心,好在她整天打官司忙得不可开交,也很少顾上我。周海明和路鸣先后表示要我做他们的女朋友,我谁也没有答应,我突然害怕谈恋爱,我害怕他们会成为姑父一样的人。被拒绝后,周海明渐渐忙起了学业,路鸣却还是老样子,有空就往我学校跑,弄得宿舍里都知道我有这么一个铁杆粉丝。

大一下学期路鸣又来找我。他说,我刚探听到一个消息,想不想知道?他还是喜欢卖关子,我可不吃那一套,我说,不想知道。他说,周海明有女朋友了。我说,你才知道吗,寒假里我就听在北京上学的同学说了,真快啊,出乎我意料。路鸣又说,有一点你可能不知道,他女朋友跟你很像。我嘎嘎地笑了,这个还真没人跟我说。

大二下学期的一天,奶奶打过电话来,大着嗓门兴高采烈地告诉我,你三姑怀上宝宝了,我现在就在你三姑家,你姑父净出差,没人照顾可不行!挂上电话我蒙了,世界真奇妙,当你把一件事忘了的时候,它偏偏又发生了。

路鸣再来找我的时候我便有些高兴,我答应陪他一起去逛大明湖,那里不要门票,不花他的钱不欠他人情。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当然我告诉他的版本是我姑姑是个工作狂,为了事业一直不要孩子,现在她终于要有孩子啦!路鸣说,好事往往成双,你也终于可以答应做我的女朋友了吧?我说,我就是你的女朋友啊,女的朋友。路鸣说,魏小时我带你去看心理医生吧,我觉得你有心理问题,恋爱恐惧症。我一下子愣住了,我说,你才有病。

晚上回来我哭了。谁也不知道我在十八岁的那个夏天经历了什么,我谁也不能说。

三姑生了个男孩。听说坐月子要大补,我可不管这些,我买了两包开心果,这才是三姑最爱吃的。奶奶却不让吃,说,月子里不能吃硬东西,对牙不好。三姑说,不吃就不吃,帮我放起来,满了月再吃。她从未有过的好脾气。

姑父照旧出差了。三姑带我进屋看小孩,真难看,红红的小脸皱皱的,眼睛也不大,胳膊腿倒是挺长。真漂亮,我言不由衷地说,他叫什么名字?果果。开心果的果吗?是滴,姑姑得意地说。那果果的大名呢?魏建国。什么,跟你姓魏?姑姑神色坦然,是的,魏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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