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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记

2019-09-10阿龙

散文诗世界 2019年2期
关键词:剃头

阿龙

摆供

若说古稀之年的父亲一辈子坚持用心做的一件事,大概只有每年大年三十下午,在太阳落山之前,用去近两个小时,虔诚地布置家堂了。从我记事到今天,年年如此,尚未中断,即使我始终认为这是件毫无意义的事情。但是一个人,能够把一件几乎无意义的事持续半个世纪以上,且谦恭如一,从不懈怠,亦无疲倦,它本身便显示了某种价值和意义。这件事很像一支蜡烛,点燃后开始燃烧,直到烛泪干尽。它从开始到结束燃烧的过程,对于它自己,是无意义的消耗,只是对于周围,对于某处漆黑的角落,它用生命,提供了光亮。

过去的农村,房屋低矮、阴暗、潮湿,远不如现在宽敞明亮。为了让家堂“富丽堂皇”,四壁生辉,距年关还数月,父亲即开始操持忙碌。三九隆冬,他徒步到邻村编席的人家,订购一领符合布置家堂的高粱席,为此要折返几个来回,确认尺寸、颜色、做工。尤其席子的颜色,他选定的高粱皮子必须是红白相间的,席编成后,花纹漂亮,耐看喜庆。无论雪花飞舞,还是寒风刺骨,他总要亲自去取,扛在肩上,心满意足地走回家,摊开在炕上,招呼家人欣赏一番,再卷起捆扎好,放置在土坯房房间角落。摇钱树的杏枝,早预先物色过,等到年三十上午从树上剪断取回,枝杈均匀,长短参差,颇有小树的形状。糖果、点心、水果等,也是打好招呼,让人提前预备的,因此品质保证。

记忆最深的,是一对烛台。既省钱又称心的方法当然是自己做。他不知从何处人家弄来一截刺槐圆木,直径约二十公分,用手锯断为两截,高度也在二十公分左右,将圆木打磨成圆锥体,底座磨平,椎体顶部用木钻钻细圆孔,钳子钳住烧红的钢条自圆孔贯入,钢条嵌入圆木内,骨肉合一,再难分离。钢条高出圆锥三公分余,上部锉尖锐,蜡烛便可轻松插入烛台。最后的工序是涂漆,大红漆均匀涂抹,晾干后再涂一层清油,红色永不脱落。这对烛台沉重稳妥,比市面的工艺品烛台不知好了多少倍,父亲用了很多年,它们也一直留存在了我的记忆中。后来父母搬进城住,烛台不翼而飞,却把摆供的习俗带进了城。

家堂设于祖屋堂屋内。堂屋形同城市住房的厨房和起居室合用,与其它房间格局、大小并无区别,只是不用于居住。进房门一左一右各为大锅灶台,灶台旁立风箱一只,拉风箱吹火烧灶,烟火沿内屋大炕,再经屋顶烟囱,排出屋外,热量大多留在房内,冬季可取暖,夏天则增加了热度,烟熏火燎,燥热难耐。堂屋北墙窗下,是家庭最具价值的家具,一张八仙桌,平时放置碗筷、贮存食物的笸箩箢子等,过年则成为无可取代的供桌。

年三十下午临近三点,父亲在卧室炕前茶几喝罢茶,抽完烟,起身到堂屋,摸摸母亲上午擦拭一新的八仙桌,再目测桌面到房顶的距离,其实那些尺寸他早已烂熟于心,这样观察只为满足心情需要。母亲此时唯唯诺诺像个受气丫鬟,屏息站立一侧,静候父亲吩咐。这段庄重的时间,即便被父亲刺挠几句,也得赔上笑脸,因为这一时刻,属于父亲和写在家堂轴子上面的祖先们。

父亲将预备好的报纸铺满八仙桌,再脱掉鞋子,人便站在上面。母亲迅速取来席、锤子和钢钉,再跑去屋外拿进四根早备好的尺寸合适的又长又匀称的高粱秸秆。父亲将新席贴北墙拉起,盖住后窗,用母亲递上来的高粱秆、钉和锤子先横向靠顶固定,再竖向固定两侧,一张席便服服帖帖靠在了墙壁。父亲跳下八仙桌,将席在桌上摊平,用最后一根高粱秆在八仙桌靠墙处横向固定席面,席便直角拐弯平躺在了桌面,最劳力的阶段宣告完成。

挂家堂轴子父亲一个人便可完成,只需用竹竿挑起,送到墙席顶部,挂在预留的钉子上,轴子靠自身重量倚席垂落,下部滚轴正好到达八仙桌面。轴子已经用了多年,纸张泛出黄色,斑点可見,只是不知是否为真迹高密扑灰年画,以父亲当年的财力,后来我判断,应该是比较便宜的印刷制品,而非年画师傅亲手所画。这与父亲一直笃定告知我的所谓真迹和我见过的真迹大相径庭,只是我认为,真与假在供奉的内容和内涵上,并不存在差距和区别。

每年上完坟回来,在跳跃的烛光下,我会仔细仰望那比我高出许多的轴子。很小时看不出个子丑寅卯,随着年龄增加,书也读了些,才了解了些许画面的内容。整个轴子,像祠堂的俯视图,局部又似剖面,里面的人和物一目了然。居高处的一男一女两位老者,应是家族始祖或可理解为人的祖先,代表已作古的先辈,他们面前立了牌位、供桌和供品,正在享受后人的孝敬。密密麻麻的竖格内,填写了已故人名,男左女右,对称为夫妻,也占居轴子的主要位置。最下端老老幼幼,分立祠堂入门台阶两侧,毕恭毕敬,作揖互拜,侍童们手提或肩挑食盒祭酒,伺候在大人后面,胁立两旁的大人物分别着明清两朝服装,似乎还在等什么人,时辰到了,再一起进祠堂供奉。

轴子中间格子两边有立柱,立柱贴对联,我家的对联是“祖德宗功千载泽,子承孙继万年春”,横批四字“永言孝思”。祠堂入门也有对联一副,上写“俎豆千秋永,本支百世长”,横批“一脉相承”。我曾对“百世”一词向父亲提出异议,认为应修改为“继世”,父亲皱眉问为何,我言说百世为限定词组,继世则不限定,父亲轻松笑道无碍,又说家堂对联无非表达“俎豆馨香、慎终追远”之意,不必较真,此话一出,让我对务农一生父亲的学问顿生瞠目结舌的敬意。挂好轴子只是完成了摆供的第一步,供桌的祭品是早预备好的。新的大红筷子五双立于轴子前,筷子的空隙摆五只新花碟,蝶内放糖瓜、蜜三刀、大蜜枣、桃酥、糖棍等,好的年头,再买些糖果,散置于盘子内,有时还会见到几个大大的红苹果,让我垂涎欲滴。

供桌上三件大样值得记述。除非农村,居住城里生活久了,难得一见。准备的活都属于母亲,父亲只场外指导。首先用金黄的黏米制作一方年糕。年糕尺寸大小并不固定,每家每户视自家供桌大小订制,但一定是正方形的,有方正做人、稳步升迁的寓意。为让年糕美丽动人,在年糕立起光滑的一面,制作时插进五个大枣,金黄的天空便多了等距离的微红的点缀,似乎闪耀了光芒。年糕完工后,再做枣山。枣山由十只用麦面制作的枣花叠起而成。面和到不软不硬,捏成细长条,东折西折,在母亲手里不一会变成了面的花朵。花朵呈三角形状,三个角各插进一个红色大枣,十朵花很快完成,在父亲的帮助下,固定在高粱杆制作的三角形框架上,按四三二一的顺序由下往上排列,一个无与伦比的等边三角形,制作完成后放置大锅内蒸熟,放凉取出,圆润而美好,用白又软的粗棉布盖好藏好,直到年三十下午摆供时取出。枣山寓意着生活步步登高、人生放眼世界之意,殷殷之情,日月可鉴。

最重要的当然是摇钱树的制作。摇钱树的土壤是隔年饭。隔年饭是一碗金黄色的小米。金黄色的小米先是在大锅的滚水中翻几个滚,半熟时取出,放入碗内,挤干水分,让其凝固,圆圆的,高出碗沿五、六公分的样子,周围插一圈大枣,杏枝的摇钱树从顶部中间插入碗内,不摇晃,不歪斜,顶天立地的一棵树,枝杈如手指,伸向四周。摆供时,父亲取来完整的三棵菠菜,让它们长在碗上,菠菜的绿叶覆盖了金黄的米饭。枝杈上,插上鲜绿的菠菜叶,是精挑细选的肥大的叶子,像一棵树长满了绿叶。过去用十元大钞置放树枝之间,如今用嘎嘎作响的崭新百元钞票,毛主席他老人家骑在树上,不断往家里扔红包,捡的人累得腰痛,还卯足了劲往下扔。

摆罢烛台、香炉,插好蜡烛。红色蜡烛上金色的“福”字朝外,一进门就可看见,释放耀眼的金光。父亲自上而下,从左往右再细细检查一遍,感觉满意了,才长舒一口气,掏出难得一见的卷烟,慢慢点燃,轻轻吸几口,对自己微笑。

香烟吸至一半,父亲迅速掐灭了它,放进棉袄口袋。他擦着火柴,点燃供桌两侧的红烛,等红烛火光大了,再取三支香,凑近烛火引燃,毕恭毕敬植入香炉。烛光烟晕,袅袅娜娜,如迷幻的梦境。

父亲退后几步,凝视家堂,神情肃穆。母親忙不迭从内屋抱出秋天新收玉米剥下的内皮编织的蒲团。蒲团在烛光中反射着星星的白,像极了那枚九天之上滚圆又丰满的明月亮,款款飘落在父亲跟前。父亲屈膝跪下,向家堂三叩九拜,他祈求过什么呢?

剃头

高密俗语云:有钱没钱,剃头过年。意思是有钱人要剃头过年,没钱的人审批个项目,弄点地,贷些款,大干快上,创造条件,也要剃头过年。但咱先将烂俗如钱的话头搁置一边,单说剃头。这剃头与理发大有分别,看字面便见一二不同。

“剃”用刀,刀割小弟,吓煞帝国人民也。勿惊慌,细思量,即可恍然。你把头交师傅暂管,任他揉来摆去,左瞅右瞧,上捏下挑,一会刀,一会剪,刀光剑影三十分钟,岂不如玩弄小弟一般?也就师傅,换个陌生人如此搞来搞去,如上海人的“打头”,拧电灯泡般,左拧几圈,右拧几圈,恐怕真要要人命。但结果毕竟去除了三千烦恼丝,一脸干净地过年,岂非好事?

再说“头”。头含眼耳鼻嘴喉,五谷杂粮俱全,四时节气俱丰,剃的不仅仅是毛发,还有胡子耳屎,汗孔鼻毛,是把脖颈但不仅仅限于颈项之上全部清刮一遍,直至水光溜滑,换个春秋,人抖肩站起,镜中踌躇之状貌似真的更替了江山,这年也便过得甚有滋味。而理发的“理”,实在找不到与金木水火土相关的家什,只能用推子推推了事。那“发”,兄弟,这是过年,只清理头皮如何满足?

因此,有钱没钱,剃头过年,不得不废话许多。废话的目的不是为说明剃头比理发更准确全面,而是强调年前最后一次剃头的重要性、紧迫性和必要性。它关乎国计民生,是能否过个好年的紧要条件之一,更何况长辈们训示“正月不剃头,剃头死舅舅”呢。在忠孝两全的帝国,宁可头受罪,万不可让舅舅遭难。同样,在高密,舅舅大都不敢轻易得罪外甥,逢年过节,总要买些糖瓜之类伺候着,道理就在这里。

腊月二十八,过年的鼓点更紧了,敲得人发慌。父亲拉紧我的手,要走八里地赶呼家庄大集,这个集唯一要办的事是剃头。我们沿五龙河堤走。身穿棉袄,不着内衣,没钱买。北风打在脸上,起一身鸡皮疙瘩,走一路掉一路,像如今年三十看春晚。冬天的树,有枝无叶,顶一头落寞发丝。忽然感觉自己是大人了,不需要总被父亲牵着走,于是挣脱,跑去河床,踩踏明暗不均的冰,追赶鱼类,往前滑。一会工夫,父亲的身影在河堤迅速变小,终于被几棵槐树挡住。我停下来等,太阳也停下来等,披散开浓发,宛如魔女。它头发太乱了,也得剃。

呼家庄和柴沟一样,是个乡镇,一塌糊涂地繁华,比养育我的小村庄壮观十倍。掰开人群的肩膀,吸进几口黄尘,父亲和我看到了那个剃头铺,名叫东方红,我认为叫紫罗兰或山楂树更符合那条浪漫长街。它躺在一趟凹凸错落的建筑中间,两间大屋,拆了隔壁墙,空阔如墅。因为热气从破裂的门板往外淌成了河,分外显眼。我想游泳,在盛夏的五龙河。我看看父亲。他伸手拉开了门,把我推进剃头铺。

那个年代剃头铺属于公家,剃头师傅吃公家饭。吃公家饭的都是牛人,母亲常说,手里有权,粉丝多,颜值高,微信圈子大,易遭围观,被羡慕煞。比如在东方红剃头的赵师傅,身高一米五,走路罗圈腿,脸小如炭块,眼圆如黑豆,在我眼里却高富帅,因为父亲只要见到他,就笑容可掬,点头哈腰,仿佛矮了半截。我更矮了,总是躲在父亲背后,像只臭虫,透过胳肢窝眯视赵师傅,他晃悠着剃刀,威猛又高大,似乎一张嘴,便可吞了我,渣滓都不剩。可是他笑了,对我笑,四环素牙奇大。

铺内人多,但不是最多的时候。大部分人在五天前的上个集就赶早剃了,父亲喜欢赶晚。父亲对赵师傅打招呼,赵师傅也对父亲打招呼。要等,他说。等,父亲说。拉我站到墙角,再不言语。父亲剃头,非赵师傅不剃,我的头不重要,轮到谁剃就谁剃。小孩的头……父亲说,赵师傅忙。我盯着满屋的蒸汽看,人头浸在气流,像黑魆魆的漂浮物,像打开的黑荷,像探出水换气的鱼的脑袋。四把炊子在四个孔的蜂窝煤炉子上喷热气,呲出刺耳的响声,像舞台的干冰机。

剃头铺最吸引我的是赵师傅这个人。这个人最吸引我的是他的屁股和离他屁股上方不远挥舞木梳和剪刀或剃刀的两只手。他的屁股之所以吸引我是因为他每天骑着从村庄到剃头铺上下班的脚踏车。那时的脚踏车等同于如今的宝马。能开宝马上班的总是少数。赵师傅每天开宝马剃头。赵师傅的宝马随便扔在哪儿我都会认出属于赵师傅而不是别人的。因为赵师傅的宝马如果你能从它身上找出哪怕米粒大小的尚未生锈的地方就算我输。这辆宝马特色鲜明如赵师傅本人。两只脚踏板缓冲力度的塑料早不翼而飞,保护链条的铁壳也没了。为此,赵师傅总是用两个铁镊子捏住裤管开车。龙头两个把手,用棉布缠住,棉布内灌满似乎永远不会掉落的泥浆。这辆宝马最吸引我的是车座。座子是厚重的黄牛皮,除了顶部还完整,两边只有两个大洞,暴露两排弹簧,很想知道赵师傅骑在上面,弹簧会不会咬烂他两条大腿根的皮肉。

平时剃头铺人少,赵师傅围绕躺着父亲的剃头椅转圈,我则跟在赵师傅屁股后面转圈,时不时掀开他的白大褂——其实说是灰大褂更准确——试图一看究竟,以便确认他的屁股是否与常人不同,如果相同,还要确认那屁股是否还在,腿是否如枯的树,掉了皮。每当此时,赵师傅不得不停下手里的活,一只手按住父亲额头,一只手挥舞剃刀,满脸褶子里堆了笑,轰我离开。这孩子,父亲吹口气,说道。

终于轮到父亲剃头,已近中午。我的头早被一位大姨剃好,坐在蜂窝煤炉子旁烤火。赵师傅重新洗了手,拿起剪刀,瞄准父亲。他从不用理发推子,也看不起用推子剃头的师傅。没学会的用推子。说这话时,赵师傅的嘴往一边用力歪,意思是否定别人肯定自己。他用木梳在父亲的头上划拉划拉,头发站立起来,他的剪刀便开始了咯吱咯吱的响声,像一首曲子,即便离开头部,曲子也继续演奏着。剪刀在他手里,开合有度,上下翻转,美轮美奂。我会闭上眼,仔细听他的演奏,像端坐在百人交响乐队面前,不敢出声,等到声音戛然而止,我才睁开眼,看赵师傅把剪刀送至嘴边,仔细吹去头发碎屑,放好。剃好了,他不会再动用一下剪刀,因为他面前的头,已经完美,勿需再修。

赵师傅的肥皂刷子,又长又大,与他的人极不相称。肥皂沫從父亲的耳根一直涂抹到喉部到嘴部四周,鼓鼓囊囊,像个仰躺的圣诞老人。赵师傅耍个花活,空手扬到半空,用力一个旋转,剃刀居然神奇地被他捏在手里,还张开了锋利的嘴,我很想让他再魔术一次,以便多一次弹眼落睛。赵师傅得意地笑笑,发出“咯咯”声,与剃刀碰触胡子的清脆之音一起,溢满剃头铺……

离开故乡求学工作,二十几年间,赵师傅剃头的事只有回家过年时断断续续从父亲那儿知道些。后来,理发店、美发店雀起,国营剃头铺解散,赵师傅年纪也大了,被赶回家,没了收入,不久变卖了宝马,换几个钱过日子。后来,日子越过越艰难,唯一的儿子死于车祸,生活没了指望,人便垮了。由于精力不支,便停了每年过年为周围村子五保老人义务剃头的事。

再后来,赵师傅拒绝做五保老人,离开村庄,四处游走,人蜷缩如一只大虫,沿街乞讨。最后,远远近近的村子都说不见了这位老人,大家仿佛感觉到什么。时隔不久,传来消息,赵师傅的邻居清理屋前麦糠草垛,在最里面,发现了他的尸体,干干巴巴的,没一点水分,像个被寒风吹破的鸟窝。村里人凑钱,请师傅为他剃头刮脸,付了火葬费。下葬那天,父亲说,很多人去了,下大雪,人挤人,烟水气弥漫,像过去的剃头铺。听罢,顿觉满目疮痍。翀举轮回,二者均幻也。

贴红

六七十年代的农村,居住条件差,大都是土坯房。房屋低矮,院墙低矮,人因为口粮紧缺,吃不饱,也是低矮的,却让树木显得高大。在干打垒墙外,踮起脚,一眼便可把不大的院子看个干干净净:一般三间正房,麦秸铺的人字形屋顶,立两根烟囱,一日三餐,冒白烟。东屋窗外,一口压水井,与进门门楼平行。西墙下,是鸡舍、猪圈、茅房,鸡猪共鸣,蹲在茅房内,可听它们合唱。站立北墙小窗下,竖起耳朵,隔着糊白纸的木格窗,能听见屋内说话。所以,即便深夜,屋里的人,无论做什么,总不敢出大声,否则,第二天一早,花边新闻便传遍村子,说李家媳妇叫床响亮,像一下一下摔瓷盆子,又像猫被踩住尾巴用鞭子抽了。

过了腊八,便数年。小孩子是真数,掰着指头算,咧开嘴笑,仿佛好日子近了。中年人数年,是一件事、一件事忙着数,总有忙不完的事,好像儿女嫁娶,不到喜事临头那刻,船靠不上岸。因此,中年人是忙年,为儿女忙,为老人忙,忙到心力交瘁。老人也数年,坐在门外,或双手交叉,走到村口,一坐一天,把通往外界的弯曲小路看到变直,望眼欲穿地数,因为年一到,闯世界的儿女们就回来了。

我家也是三间茅屋,中间一间堂屋,左右各一间睡房。睡房用土坯垒了炕,炕上垫麦秸,麦秸上铺高粱席,席梦思一般。高粱席旧了,磨出了洞,露出橘黄的秸秆,我经常抽着玩,被奶奶训斥,说我祸害,不会过日子。土炕靠南窗,立于阳面,为取光暖,避严寒。窗是刺槐木的,做成木格窗棂,涂黑色油漆,冬天从里面糊层白纸,我手指吐满唾沫,点在纸上,窗纸便濡出指头大小的洞。听见院子响声,爬上窗台,贴近用一只眼看,便会看到外面来了什么人。一只眼看院子,院子更大更清晰。长大了,也喜欢闭一只眼睁一只眼看世界,小时养成的恶习。

父亲从村支书家出来,夹一捆报纸。每年腊八这天,父亲总要抽时间,去书记家,孝敬点难得的东北黄烟叶,拉些家常,一是巴结,不为别的,只图来年不给小鞋穿。二是弄点报纸糊墙。书记心知肚明,早有准备,只待父亲告辞时,从墙角一堆报纸中拖出一捆,说着不够再来之类。

大扫除的活属于母亲。父亲从不动手干脏活。父亲擅长技术含量高的干净活。比如用报纸糊墙、挂年画、贴窗旁窗顶窗花、贴对子过门签等,都属于父亲。父亲说这叫贴红,要忙很长时间,得男人干。我只能做小工或干脆当看客,因为我是小孩。比如母亲裹上头巾,高举笤帚清扫顶棚、四壁的蛛网灰尘,我就喜欢当看客。我一只手捂住鼻子,一只手捂住嘴,看尘土在屋内飞扬,看破旧的报纸碎屑从墙壁飘到炕上炕前地面,逐渐积了一层,恰如旧年轮的污垢从记忆剥落。我总是一言不发。此时沉默,是难得的品格——看见脏东西沉默,看见干净的最好也沉默。

父亲总会在母亲打扫完之后回来,不早不迟,已成规律,如真理般无聊又无可辩驳。他笑眯眯地进门,说今年的报纸好,干净。然后摆好炕桌,端来母亲煮好不久的麦子面浆糊,还冒热气,浓浓的,黏黏的,一定好吃。我咽口唾沫,咕噜一声响,是肠子在蠕动。我主动申请在摊开在炕桌的报纸上刷浆糊,理由是我可以让人民日报几个大字朝外。父母一致认可我的提议,夸赞我有创意。趁父亲忙于将报纸贴于墙面,母亲坐在天井忙于剪窗花,我偷偷把高粱穗炊帚狠狠蘸进浆糊搪瓷盆内,然后送到嘴边,伸出舌头,用力一舔,一大口又软又甜的冰激凌吞进胃部,爽呆。后来在苏州上海等地饕餮哈根达斯冰激凌火锅经常想起这一幕,总忍不住大笑,惹得女友怒骂神经有病,脑子被驴踢。父亲贴好一面墙,看看搪瓷盆,总是纳罕:用得这么快?

深夜,躺在炕上,四壁如新。闻着报纸清香,透过灯光的昏黄,盯着看的满墙的大字小字,它们活了,像蝴蝶一样忽闪翅膀,穿越时空,向我款款飞来,覆盖了我,把我装扮成会飞会发嗡嗡之声的蜜蜂。我飞往春天的花田入眠,携带憧憬和希望。

一天一天向年靠近,母亲的窗花剪好了。大红纸被剪成一个个圆,圆内有字,福禄寿喜分别占据一个圆,让喜鹊和梅枝围绕,或由两条鲤鱼抱起,或被两只大公鸡叼住,宛如有始有终的梦。父亲恭恭敬敬展开,仔细查看,在不尽如人意处提议修改。瑕疵,即便在贫苦人家的年中,也不被允许。而完美,是父亲认真贴在窗棂之上后,才得以显现。我站在南墙根,望向窗花的大红,它们鲜艳欲滴,如父母的心跳。

离年越近,父亲赶集的频率越高。他首先挑选购买年画,即使再艰苦的年景,即使少吃几顿饭,他也要买些称心的年画门画、窗旁窗顶。这些东西并非一次能置办齐全。父亲说,年画要有,窗旁也要有。因此他拼命赶集,为的是买到好的。当我看到本来只有报纸的窗旁窗顶贴上了红蓝相间半刻半印的花瓶,花瓶上盛开高低错落的牡丹荷花,甚至有鱼在半空跳跃,我总能感受这沧桑世间生命的律动。

而年画,父亲总是喜欢四条幅,沿一面墙排开,春夏秋冬便住在了家里。春天,杏花开在远处,像雾散开,近处桃花,一直灿烂。初夏的荷塘,荷花点点,似开未开,一只青蛙卧于荷叶,它想跳起来,到水里游泳,寻找池塘掩埋的繁星。深秋,菊花开了,它散开美丽长发,渴望长住人间,等待它的梦中情人。冬雪覆盖了原野,披挂于高大的松树枝杈,古朴的红梅从白的世界弯进来,举着红的花瓣……它们,领我走进绚烂的世界,在那里,向我展示本真。

年二十七,父亲从柴沟大集买来对联过门签,放置炕头。二十八,由呼家庄剃头铺赵师傅剃过头,美美地睡一夜。二十九一大早,父亲将我从梦中唤醒,那时,我刚要伸手抢夺一只大大的被我称为美人的爆竹……贴对联了,圆圆的红日头刚好爬过五龙河,光芒四射。大门吱呀一声拉开了,我站在几米外,一边打哈欠,一边想美人,一边指挥父亲贴对联。我说往上,父亲便往上,我说往左,父亲便往左。一切那么井然有序,像日升,像日落,也像四季更替。

贴罢对联贴福字,厚厚一摞,大红的纸,是乾隆御笔的福。院落水井要贴。高大白杨树要贴。盛水的水缸要贴。腌咸菜的大缸要贴。放饽饽的箢子要贴。存碗筷的笸箩要贴。屋内所有家具要贴。大门外“出门见喜”的竖幅边上要贴。炕头“抬头见喜”两边各贴一个。那福字,抬头低头都可看见,怎么会不紫气东来、福如东海?

最后贴过门签,我搬来方凳,父亲踩在上面,举高双手,将过门签贴上门框,贴上窗顶。此时的父亲是如此高大威猛,我仰視成看天的样子,看他手里一叠过门签魔幻般变成一张一张,紧挨着贴满门窗。至今我也说不出那过门签有多少种颜色,它像早霞,充满赤橙黄绿青蓝紫,像雾像雨又像风。

微风拂过,过门签翕动,发出悦耳的哗哗声。我坐于门槛,看它们摇曳,像看到风的身影,那么具体形象,还有五谷馨香。我喜欢听它们传送的声音。我听到春天的脚步,从这家门槛迈进那家的门槛,没有遗漏,也不厚此薄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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