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攻的巨人
2019-09-10许梦楠
许梦楠
4月的一个夜晚,兹维列夫在蒙特卡洛乡村俱乐部里训练,为接下来的蒙特卡洛大师赛做准备。在这里可以俯瞰地中海,游艇在海面上疾驰而过。海岬上有一座曾属于卡尔·拉格斐(Karl Lagerfeld,德国服装设计师)的白色豪宅,从18岁起,兹维列夫一直住在这里。家人们在這里是邻居,哥哥米沙·兹维列夫也是职业网球运动员,父亲亚历山大和母亲伊琳娜在同一幢建筑里有自己的公寓。
以前我们常听,在职业网球运动员成长过程中,那些破碎或混乱的家庭扮演的尴尬角色,但兹维列夫一家完全不同。不考虑网球,他们是和谐温馨的一家人;考虑网球,他们是一条绕着这颗小黄球运转的生产线。他们总是全家人集体出动,用环游世界的心态去参加大小比赛,名叫洛维克(Lovik)的狮子狗甚至都有专用的LV外出包和比赛通行证。哥哥米沙说:“妈妈在做通常母亲会做的那些事,洛维克确保萨沙(兹维列夫的昵称)醒来时心情愉快,爸爸是教练。我觉得他需要帮助时,就出现在他身边,其他时候我就只是个‘哥哥’。你觉得它是什么?家庭吗?工厂吧?”
兹维列夫想找回正手的感觉,才自行加练到深夜,体能教练杰兹·格林(Jez Green)给他喂球。接连几分钟,他都按规律的节拍击球,嘴里伴着击球发出粗哑的咕哝声。父亲在后方走来走去地“巡逻”,研究他的挥拍动作,然后提出调整。打到一半,头发灰白的伊琳娜坐上“观众席”,洛维克卧在她膝盖上。狗开始打瞌睡时,她终于忍不住想给出建议,但不是对着儿子,而是小声地吸引丈夫的注意。在她看来兹维列夫的击球太平了,要加入更多旋转。亚历山大睁大眼睛回看她,然后做了,个手势:你行你来教。
这个家庭演变成现在的“全员网球”有一些必然,也有更多偶然。亚历山大和伊琳娜都出生于黑海沿岸的索契。这是一个度假城市,夏季划船,冬季滑雪。尴尬的是,没有室内网球场。他们是狂热的网球运动员,不会接受这种看天打球的现实,于是搬到了首都莫斯科,并很快入选了国家网球队,在莫斯科中央陆军队训练。
那个年代的苏联,体育专业人士的生活比普通人好得多,在很多方面享有优先权,但体育委员会决定由谁去哪里比赛。因而尽管以单反击球著称的伊琳娜位居全国第四,亚历山大更是打到过全国第一,他们还是很少获得出国参赛的机会,也没有过拿得出手的世界排名。
苏联解体后,阻碍在一定程度上消失了。他们不仅能出国比赛,还在拒绝过一次之后,获得了在汉堡北部一家曲棍球俱乐部工作的机会。第二次收到邀约时,亚历山大想:“为什么不呢?我们尝试一年。”然后一年变成两年,两年变成十年。他们在这里成为了德国公民,还让在这里出生的兹维列夫有了网球之外的兴趣爱好。
萨沙1997年出生,比哥哥米沙整整小了10岁。每年夏天,他们都会在汉堡家中的花园架起一张小网,用找到的一切东西划线,例如散落的绳子,或者废旧机器的电线。米沙说:“他不能理解或者接受失败。”如果萨沙输了,他们就得重新比,于是米沙会为了能睡觉而“放水”。
两个孩子很不一样,米沙很安静,萨沙很活泼,对待网球的态度也不一样。伊琳娜说:“对萨沙来说,网球就像玩具。”他打网球,同时喜欢着曲棍球和足球,然后凭借天赋就能在当地网球选手中保持优势。
12岁左右,父母带他去佛罗里达参加了一场青少年锦标赛,他在第二轮输给一个比他更小的孩子。和输给哥哥一样,他照样不明白:“我是最好的,为什么还是输了?”父母的回答是:“因为你练得不够。”直到此时,网球才挤掉足球和曲棍球,晋升为他的头等大事,也成为唯一的大事了。
父亲亚历山大是米沙和萨沙的启蒙教练,他有一套非常苏联式的体能训练方法。兹维列夫说:“他让我们跑15圈,30分钟内跑完,然后回来立刻进行冲刺训练和400米跑。有时候训练结束了,还得来一次30分钟跑完15圈。我不喜欢这种训练,但我哥哥也在做,所以我觉得这很正常。我觉得每个人都这么训练。”
与严苛的训练方式不同,父母对比赛结果看得很淡。父亲向他灌输的理念是“快速网球”,依靠迅捷地跑动、大力击球和冒险尝试,快速赢得分数。兹维列夫的身材成了践行这种理念途中最大的障碍。他瘦长、虚弱、总是错过时机,于是经常输给那些没什么长处但就是能做到不犯错误的对手。
“没关系,这不是大问题。”每次输球后,父亲都这么安慰他,输赢不重要,重要的是学会像职业球员一样打球。“我们必须保持这种状态,练习有侵略性的网球。今天输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要考虑未来。”
2012年温网,掣肘的身材问题迎来了转折的契机。曾一手挖掘出穆雷的经纪人帕特里西奥·艾佩(Potricio Apey),不久前刚接手兹维列夫。他让穆雷的体能教练杰兹·格林观察一场兹维列夫的青少年组比赛。格林没看多久,但非常喜欢他观察到的东西:“他身材瘦高,看上去怎么发力都会出球点过高,但当他站在正确的位置,然后带着那么一点想象力挥拍,你会发现这些击球有可能成为什么特别的东西。”他询问穆雷能否临时带一带这个孩子,毕竟他才16岁,此时没有威胁。穆雷同意了。
“我们必须保持这种状态,练习有侵略性的网球。今天输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要考虑未来。”
真正开始合作后,格林向兹维列夫一家解释,如果想打进世界前五甚至更靠前,需要一个永远不会垮掉的体格,这意味着他的身体将被彻底重塑。他说,这个过程需要五年。
运动寿命的延长是当今男子网坛的趋势之一。从2005年到2018年,世界前100名球员的平均年龄从24岁提高到29岁,能打到顶级水准的年轻人越来越少。同时,球线技术不断发展,从20世纪90年代后期,球员开始使用聚酯球线,这种器材的变革为球拍注入了更多上旋球。这使球急剧地向球场内倾斜,相当于给球员提供了辅助控制。因此他们不必像过去一样精确地苛求击球点,而可以全身心地灌注力量和速度。
这里的速度,是体育比赛中的一个异类。器材和技术的革新,直接影响了运动员的训练构成。与其他运动不同,网球现在不是要追求“快”,而是要学会“慢”。这里的减速一方面是针对于击球手臂连接的肩背肌肉,如何在全力挥拍击球后迅速从极度收缩回归到安全状态。另一方面是针对全身的肌肉,格林曾经分析过穆雷和德约科维奇之间的一场比赛,发现他们在一分的争夺中完成了40次变向,每一次变向都在承受着之前叠加的力量和骤增的速度,有时可以达到自身体重的12倍。“12倍!他们得先把这一块(肌肉)稳下来,然后再马上给另一块加速!”
如果运动员不能学会有效地减速,四肢将完全承受这些冲击,膝盖和脚踝遭受的伤病就能让他们提前退役。这种风险对兹维列夫这种身材的运动员尤为突出。
重塑體格意味着牺牲。格林要求长时间的连续系统训练,这意味着兹维列夫不得不放弃一些巡回赛。他甚至得在两个月的时间里不碰网球,以防坏习惯在好习惯建立前卷土重来。
将近一年的时间,格林只关注身体的稳定,他检查了兹维列夫身体的每一个关节,确保它们是对齐的,然后再去训练控制它们功能的肌肉。萨沙过去习惯了父亲的艰苦模式,现在他只需要躺在地上,小幅度地上下移动腿。他感觉这种微小练习无比荒谬:“我当时觉得,这是毫无意义的,我不认为穆雷是这样赢得了温网!”
直到他所有的关节和肌肉都得到强化,格林才开始教他使用这些“零件”并加入力量和步法。
每个周期结束,兹维列夫都会增加几公斤肌肉,在格林的计划表上,这个数据应该是每年4公斤。他的身体切实地由内而外发生了变化,在短暂的适应期后,他找到了新的节奏,力量不再成为他的威胁,他能轻松化解,并大力回击。
身体变得更强壮、更敏捷时,他的成绩也在持续提高。2014年,他首次参加ATP巡回赛,在汉堡打进了半决赛。2015年,他的世界排名从136位上升到83,成为百强中最年轻的球员。2016年,他在印第安维尔斯面对纳达尔,一度拿到赛点,不过最终遗憾告负。随后的6月,他击败了费德勒,成为2006年的穆雷以来首位做到这点的球员。然后是破茧成蝶的2017年,他在罗马大师赛上首度打进ATP1000级别大师赛决赛,面对第44次打进决赛的德约科维奇,拿下了冠军。
费德勒说:“他得更有耐心,得在大满贯取得成功,得避免受伤。长这么高的情况下,这些会变得很有挑战性,但萨沙看起来走对了路。”
这几位,他小时候跟着去看米沙参加青少年比赛时都见过。“诺瓦克和拉法,我四岁就认识了。其实是他们讲的第一次见我的情形,我自己不记得。他们说和我一起打了迷你网球。”至于费德勒,兹维列夫在5岁那年的汉堡大师赛上向对方要签名,然后被对方用德语回话惊呆了,他不知道瑞士人还会讲德语。拿到签名后,他听到费德勒对他说:“如果你努力打球,没准有一天我们会在哪儿打一场。”
当时他的回答是:“是的,有可能。”
现在,他们打过了,他也赢过了。
年初的澳网,原本状态不错的兹维列夫被韩国选手郑泫意外打到崩溃,费德勒看到他坐在更衣室的长椅上,提醒他,尽管他赢得的大满贯比历史上任何一位选手都多,但他是花了很长时间才取得的突破。“我也被认为是一个永远不会充分发挥才能的天才。”
2018年的全部网球赛事,结束于11月的ATP年终总决赛。兹维列夫在先后战胜费德勒和德约科维奇后,在21岁211天的年纪,拿到了年终总决赛冠军,世界排名回到了第四位。此前人们对于个子太高的选手打不到世界级冠军的论断,对于兹维列夫迟迟未来的大满贯的担忧,现在都可以重新思考。
虽然格林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把他改造成了另一个人,但他仍在学习如何用这副新的身体打他过去习惯的网球,以及如何让新的身体也不“掉线”。毕竟今年年中烈日炎炎下的几场比赛,他还是曾经在鏖战中倒下。
对于这位注定上演身高与大满贯的碰撞的选手,排在前面的费德勒和纳达尔同样十分关注。费德勒说:“他得更有耐心,得在大满贯取得成功,得避免受伤。长这么高的情况下,这些会变得很有挑战性,但萨沙看起来走对了路。”纳达尔的说法是,他现在做到了这么好,在大满贯中不成功是不可能的,如果他的预测不对,“你可以回来对我说:‘你对网球一无所知。’”
(第五频道 2018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