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县城里的故事
2019-09-10薛冰
县城是城乡的中间地带,可谓是“城市之尾、农村之头”,是粗犷的城市胃口下的一个小小群落。一直以来,文艺家们对小县城多持不屑态度。小说、电影以写(拍)城市或农村为多,反观小县城往往处于被遗忘的角落乃至艺术界的绝对盲区。韩浩月曾在《中国青年报》上报道过《热闹的县城,落寞的县城文化》一文。在他的描绘中,我们看到,现如今县城只剩下一副徒留空壳的皮囊,曾经静谧的县城生活早已一去不返,作为乡村到大城市的缓冲地带,今日县城看似摩登繁华的背后,实则是对大城市的邯郸学步,透支了自己的活力,失去了自己的灵魂。这样看来,文人远离县城是有原因的,现今的县城已经失去张力,是被空置化的“城市”,在釜底抽薪之时,顺带也抽离了县城故事气象上升的可能性。就在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远离县城,趋之若鹜地高喊着:“北上广容不下肉身,三四线放不下灵魂。”无独有偶,青年作家马雪宁对县城很是偏爱,甚至到达痴迷的程度。
对于县城,马雪宁似乎有着一种既亲近又疏离、既向往又逃离的复杂心态。“我”是县城的观察者,并非同路人,虽无法分享那个群体的情感,却仍对县城抱有许多隐秘的期望。在作者的笔下,我们不难发现,北上广成为中国的幻象,县城才是中国的底色。小说中所描绘的县城并不是一个在城市文化环境下的群落,而是一个具有传统农民意识下反映出来的城镇生活图景。《今生已是海底看雨》中,刘航宇的家乡“没人看话剧”,文学交流会上人们除了李、杜外缄口不言。《山神》中,在王路家乡建立起的林则徐纪念馆,仅是因为有位姓林的地主要给自己攀上一门有名望的亲戚,就与林则徐牵强联系、供奉起来。可见,马雪宁笔下的县城更像一个小城镇,一头连着城市的狡黠和优渥,一头连着乡村的质朴与贫穷,这片土地,包容了背井离乡的出走者,也接纳了无劳而返的归来者。此外,我们能够看出马雪宁对县城有许多隐秘的期望,县城是记忆的留痕,是众多“过去”的遗址,是人群聚居处和危险之地,是孤独、黑暗、深渊……正是作者赋予了各种奢望的情感,才有了县城全景式的观看、展示。
关于县城的描写和叙事,作者不自觉地用外来者的视角进行观察,就像《红楼梦》里的刘姥姥进大观园,忍不住一事一物地去细细打量。正如作者所说:“我想要回答这个问题,用一种县城特有的性感,呈现其中的挣扎与深情,以及各式各样的孤独。”不难看出,作者县城审美对象的建构,其中既有一种得先机者的炫耀和夸饰,也笼罩着一种无意识的恐惧和落寞。对于县城的常住居民来说,比起吃穿用行,思考这片扎根的土地显得那么不切实际,遥远的如同天边的太阳。而对作者而言,县城是她偏爱的审美场所,她习惯让县城从一个庞然大物,逐渐形销骨立,她认为粗糙并“上不了台面”的县城生活却有着结实而明亮的快乐,单凭喜爱这点,也就能够且足够让作者深入去挖掘了。同时,我们也看到,对于文艺界青睐的城市,马雪宁却常常语焉不详,在她的笔下,城市本身是遁形的。如同广州,我们仅仅确知,这是一座大城,里面有各种形式的挫败感,闪烁其辞的落寞。大城市不是故乡,在这里,人没有过去,更没有未来。
小说中的县城人都是被孤独浸泡的形象,敏感的心灵和寻找的焦虑给读者一种枯瘦和寒怆感。无论是刘宇航、林毓巧、小玉和她的情人、王路、小松,他们就像是本雅明提出的“城市游荡者”,在这个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的县城中四处游荡,审视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当然,在县城里,总有生于平庸、安于平庸、甘于平庸的蜗居人;也总有羡慕大城市生活的年轻人,他们怀着“围城”心理,认为要大有作为,就得走出小县城,闯荡大都市,但还是浪迹天涯终回归。马雪宁小说正是在向我们在回答这些人都怎么样了?
《今生已是海底看海》读罢,给人的直观印象是不含蓄的,因为故事看上去都与所有人的日常生活无异,但是从对小说理解来看,熟悉的流水账式日常叙述并没有解开读者的阅读困惑,反而更增添些许疑问。故事看起来是一对青年男女的日常消磨,其实是一对被动漂泊的青年在县城中惶惶不安寂寞的生活,这种寂寞和绝望不是由某个特定的不幸造成的,甚至并没有具体地失去什么,想得到什么,虽然有很多理想,但在表述中又迅速规约化,模糊不清。前途、爱情、理想……一切都是不具体的,难以出口成形的。
其实,悖论的出发点在标题中就已显现,“今生已是海底看雨”,随之让人不禁产生一系列的疑问:海底看雨是否能实现?不能实现,“我”看的又是什么?何以选择在海中观雨?无疑,题目是一条线索,看似与小说毫无关联,却明确指向了一种感觉,反复阅读后便能了解作者的用意,他在用简单化、碎片式的无头绪无关联的事物来表现情感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看雨是一种心境,一种情调,所有景象中,雨落入海上是最悲伤的一种。雨静悄悄地叩击海面,鱼儿们甚至都浑然不知,一切都无声无息、无影无踪。看雨者是有情怀的小众,他们沉迷于自己的内心世界,自我封闭、自我欣赏。正如作者笔下的人物,他们一直希望能够孤挺站立,不依赖谁,并且还在坚持的做着海底看雨这件事情,沉迷于这个独处的世界。周围的人如过客般,或带给她短暂的温暖,或带给她心灵的颤动……然而他们也正如海底看雨一般,滴入海中就消失不见了。作者用一支敏锐绮丽的笔缓缓流淌出梦呓般的话语,虽是不经意,却刺在心上。读罢,尖锐的疼痛、刺骨的寒冷、深深的忧伤弥漫开来。
刘宇航与林毓巧、小玉和她的情人都是这个县城的“异乡人”,他们居住在县城生活中的一个十分微弱的部位,走在一条正渐渐腐化的路上,这个失路群体,一直在观察同类和自我观看,却始终找不到属于自己的生活和表达方式。这样看来,县城在异化隐忍的日子里完全丧失了生气,变得没有一点可爱之处了。显然,作者对这样的县城是不满意的,于是将镜头聚焦于佯装幽默的话剧院、喧嚣嘈杂的沿街商店,這些活泼、热情、躁动的人群都是县城最好的注脚。
古罗马哲学家马克·奥勒留在《沉思录》一书中曾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当秋日来临,大地染上金色,人可以在低垂的谷穗和成熟的橄榄中领略到一种心旷神怡的美,何以人独独对他自己生命的成熟期视若畏途呢?”可见,死亡虽是生命中的自然现象,人们至今为止仍是无法坦然对之。对此,马雪宁却反其道而为之,从创作伊始就没有回避对死亡的书写,甚至他笔下的死亡呈现出诗意与温情的审美品格。首先,作者是善于选用视角的。叙事者在其作品中不仅是文本结构中表达意识形态的叙事工具,更是有温度、有悲喜的人。马雪宁在《亮亮》篇中,采取了最接近“天籁”的儿童视角,以小女孩王路的视角,用儿童混沌、懵懂的认知水平和纯真的语言代替了以往人类面对死讯时哀恸悲哭的壮阔场面。起初,死亡对于王路而言只是一个模糊、混沌的概念。甚至,她幻想着死亡虽不可见但有具体的形态。直到第一条死去的鱼点燃了她的生命意识,王路才突然间醒悟到逝者如斯乎。再到“亮亮”之死,命运彻底将王路推出儿童世界,死亡给了她迎面一刀,她感到疼痛,第一次发现亲人不再年轻,第一次感受到生活作为刽子手的无情,第一次开始思考自己作为女人的一生。在儿童有限的认知下,死亡隐去了终结生命的残忍属性,转化为一缕轻盈的忧伤与质朴的温情。儿童的天真烂漫、懵懂无知打破了死亡的话题禁忌,进而开启了一次温暖的关于生命和死亡的启蒙。这时,我们才不得不惊奇地感叹:孩童的忧郁常常远胜于那些风烛残年的老人。
《山神》以一种近乎乡愁般的情绪向读者讲述了一则青春的伤痕。孤独是《山神》的主旋律,也是马雪宁剖析人生的一个抓手。孤独从何而来,孤独的根源又在哪里?作者并未一一为我们揭示,然而我们时时刻刻却感觉到寒意的袭来。小说呈现冷色调、带给人凄清之感。究其原因,爱的缺失是重要因素。无论是友情还是爱情都是不可得的状态,要么是不爱,要么是爱而不得。马雪宁写作的高明之处在于,她用近乎丧葬的黑色幽默笔调,把女孩成长中那些永远无法平复的伤痕带到读者面前,让所有人都应该为之慨叹、为之纪念,让读者一窥生命在挣扎中发出的悉悉簌簌的细响。小说中对青春焦虑、青春迷惘、青春变态的叙述,类似于“青春残酷物语”的描写,在对孤独人物人生慢板低唱式演绎的同时,又不乏休止符式的跌宕起伏。王路内心隐藏的疑问似乎永远没有合适时机询问,小松自小的暗恋似乎永远难以启齿,严梅感受到朋友的疏远但似乎永远不知道为何会这样。《山神》正是在为读者揭示人性中最自然而又最隐蔽的内心幽闭,宣告命运是孤独的幕后操纵者。“当一个孤独寻找另一个孤独时,便有了爱的欲望。可是,两个孤独到了一起就能摆脱孤独了吗?”事实证明,结果并未发生改变。小说中的王路、小松、严梅这一群年轻人都是在一个特定县城中命运的玩偶,每一个人物的生活都流淌出痛苦的音色,一切皆剑拔弩张,灵与肉、梦想与现实、过去与现在,都因极度的撕拉而濒临崩溃。绝望笼罩,颓废蔓延,生活于其中的人物都孤独得无药可救。
过度地强调孤独容易埋没个性,马雪宁却能让埋没个性的孤独幻化出不同色调的苦涩味道。王路求职不得而倍感孤独,严梅为生活所困同样陷于孤独的包围之中,小松似乎相当开朗、相当阳光、也相当快乐,事实上他的孤独远超于同龄人。在整部小说中,生存显孤独,寻友现孤独,暗恋陷孤独……马雪宁可谓写孤独的好手,这些孤独的情节和意蕴,竟然都是用淡淡的笔调晕染、轻轻的声息送达,作者越是不徐不疾,读者越是动心动情。
一条路,一个水塘,一栋老房子,一个女人,一群顽童,一条老街,一个早晨或黄昏,一尊林則徐雕像,一座话剧院,一次紫金泉聚会……马雪宁以一个寄居者的眼光审视着县城这个小世界里的世态炎凉与人情冷暖,将这个小城中存在的人与物、悲与欢、离与合、兴与衰全部统统聚焦于笔下。我们看到,沉默的大多数构成了县城群体的生存状态,生活是微小的,疼痛是微小的,但是恰恰因为他们的卑微和真实,让我们坚信沉默的背后蕴藏着更加宽阔的天地。
作者简介:薛冰,女,汉族,山东淄博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