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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骨千秋一瓣香

2019-09-10张居祥

大学·课外阅读 2019年2期
关键词:刺客荆轲知己

张居祥

豫让之后四十余年,一个叫聂政的人进入了司马迁的视野。

与前几位刺客不同,聂政不是独行侠。司马迁开篇便做了明确的交代:“杀人避仇,与母、姊如齐,以屠为事。”专诸、豫让等人,不必考虑家庭,一腔热血,得遇知音,可以以死报之,聂政却不能,他还必须照顾母亲和姐姐。一个拖家带口的刺客,如何去实现自己作为刺客的价值,这不仅是聂政的难题,也是司马迁的难题。

另一方面,“濮阳严仲子事韩哀侯,与韩相侠累有邰”。严仲子怕侠累杀他,逃离韩国,到处访求能向侠累寻仇的人,几经周折,他终于寻访到聂政。如果没有母亲和姐姐,我们可以想象聂政的故事大概与专诸、豫让等人一股:恩主礼待刺客,刺客引恩主为知己,受命行刺,最坏的结果不过一死而已。但聂政不能死,因为他有母亲要尽孝,有姐姐要照顾。严仲子知道问题的所在,因此见聂政时他做足了功课。

严仲子亲自登门拜访聂政,来往几次后,他备下酒席,向聂政的母亲敬酒,并献上一百镒黄金,为她祝寿。聂政惊怪固辞。一来二往的推辞间,严仲子趁机表明自己的意图,只是他的话颇具艺术。一方面,严仲子申明自己有仇,不得已行游于诸侯间,来到齐国;另一方面,他表示听说聂政是高义之人,所以奉上百金,不为别的,只为结交聂政,而钱是孝敬聂政母亲的。严仲子还特别强调自己没有别的意图,“岂敢以有求望乎?”虽然最终聂政仍旧不接受赠金,但严仲子还是尽完了宾主之礼才离开。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静静等待,因为他知道,聂政一定会有所报答。

很久之后,聂政母亲去世,守孝期满后,聂政自陈心迹:

嗟乎!政乃市井之人,鼓刀以屠;而严仲子乃诸侯之卿相也,不远千里,枉车骑而交臣。臣之所以待之,至浅鲜矣,未有大功可以称者,而严仲子奉百金为亲寿,我虽不受,然是者徒深知政也。夫贤者以感忿睚眦之意而亲信穷僻之人,而政独安得默然而已乎!且前日要政,政徒以老母;老母今以天年终,政将为知己者用。

聂政找到严仲子,主动询问他的仇人是谁。聂政贯彻了“士为知己者死”的信念,处处为严仲子着想,他担心参与的人多会泄露机密,连累严仲子,因而谢绝了车马和帮手,只身一人来到韩国。刺杀行动出奇的顺利:尽管韩相府侍卫众多,戒备森严,聂政却如入无人之境,直冲上台阶,剑锋所至,韩相立毙阶前,左右大乱,聂政剑气如风,又击杀数十人。最后,为了不暴露身份,聂政用剑刺毁面容,挖出双眼,又剖腹挑肠,就此死去。韩王果然无法得知刺客的底细,便暴尸于街市,悬赏千金以求刺客的名字,但很长时间都没人知晓刺客的身份。故事到这里本该结束了,不料司马迁笔锋一转,竟然引出另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

韩国的消息终于传到聂政的姐姐聂荣的耳朵里,她断定刺客一定是自己的弟弟,于是蹈死不顾,赶往韩国。一见尸体,果然是聂政,聂荣放声痛哭。接着,在与韩国百姓的对话中,聂荣直言不讳,指认聂政,自认聂姐,供认幕后主使为严仲子。这段睛节原文如下:

市行者诸众人皆曰:“此人暴虐吾国相,王县购其名姓千金,夫人不闻与?何敢来识之也?”荣应之日:“闻之。然政所以蒙污辱自弃于市贩之间者,为老母幸无恙,妾未嫁也。亲既以天年下世,妾已嫁夫,严仲子乃察举吾弟困污之中而交之,泽厚矣,可奈何!士固为知己者死,今乃以妾尚在之故,重自刑以绝踪,妾其奈何畏殁身之诛,终灭贤弟之名!”大惊韩市人。乃大呼天者三,卒于邑悲哀而死政之旁。

聂荣不顾生死奔赴韩国,只为让弟弟贤名流传,从这个意义上看,聂荣可做聂政的知己,但聂政却并不了解自己的姐姐。聂政以为自毁面容就可以保全姐姐的性命,殊不知,姐姐不畏殁身之诛,“大闹”韩国街市,聂政生前想要隐瞒身份的想法终究偏离了轨道。不过,聂荣不顾性命暴露自己身份的做法,我们还能理解,但她供出严仲子,让弟弟的一番苦心成为泡影,这又是什么原因呢?司马迁借晋、楚、齐、卫之人的嘴巴大发议论:

非独政能也,乃其姊亦烈女也。乡使政诚知其姊无濡忍之志,不重暴骸之难,必绝险千里以列其名,姊弟俱僇于韩市者,亦未必敢以身许严仲子也。严仲子亦可谓知人能得士矣!

聂政引严仲子为知己,但严仲子却只是将聂政当作一枚棋子。高高在上的贵族与市井屠狗者之间,难以有真正的友谊。

韩相遇刺身亡,韩王悬赏调查,这么轰动的事严仲子不可能不知道,那他有什么行动呢?司马迁只字未提,至少说明,严仲子不会涉险来料理聂政的后事。由此看来,聂政引严仲子为知己,但严仲子却只是将聂政当作一枚棋子。高高在上的贵族与市井屠狗者之间,难以有真正的友谊,聂政不明白这一点,但聂荣却清楚地知道,弟弟与严仲子的交往不对等,不过是“泽厚”,没有深情。那个时代,贵族施予一点知遇之恩,底层的士就可以为之献出生命,这是一种普遍现象。宋人徐钧咏聂政诗云:

为母辞金义且仁,却甘为盗忍轻生。

若非有姊扬风烈,千古谁知壮士名。

若非有姊,聂政之名早已湮没无闻。司马迁借一个弱女子之口重申“士固为知己者死”,完成了一次反讽。士为知己者死,不过是刺客们的一厢情愿,从专诸到豫让,再到聂政,概莫能外,而同样的事情一再发生,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知己是那个时代的“稀缺资源”。

虽然,刺客们高举“士为知己者死”的旗帜,但到底是不是为知己倒下,却让人生疑。

聂政一死,刺客的精神似乎成为绝响。歷史的舞台又沉寂了一百余年,直到一个叫荆轲的英雄横空出世。

“荆轲”,一个青铜一样的名字,就应该像青铜一样流传千年。可是《战国策》里对荆轲刺秦的事迹描述过于简略,以至于见事难见人。好在,荆轲虽人已亡,但他的精魂不死,他在等一个人,只有这个人才能将“荆轲”这个名字刻在历史的青铜器上。这个人就是司马迁。

从曹沫到荆轲,司马迁从他们身上萃取出一种共有的精神特质,那就是身为死士的孤独。唐人司马贞在《史记索隐》中如此称颂刺客:“曹沫盟柯,返鲁侵地。专诸进炙,定吴篡位。彰弟哭市,报主涂厕。刎颈申冤,操袖行事。暴秦夺魄,懦夫增气。”司马贞只看到了刺客们的历史功绩,却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刺客内心的孤独。虽然,刺客们高举“士为知己者死”的旗帜,但到底是不是为知己倒下,却让人生疑。事实上,人们对刺客行为的质疑从未停止,甚至有人彻底否定他们生命的意义。对此,司马迁慧眼如炬,他说:“自曹沫至荆轲五人,此其义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岂妄也哉!”

“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司马迁以此作为评判刺客人格高下的标准。在《史记·刺客列传》中,荆轲一开始就是以君子的形象出场的。荆轲是卫国人,先祖是齐人,卫国人称荆轲为“庆卿”,后来荆轲到了燕国,燕国人称他为“荆卿”。司马贞注:卿者,时人尊重之号,犹如相尊美亦称“子”然也。荆轲无论到哪里都能赢得时人的尊重,是有特殊原因的。一方面是因为荆轲的先祖为齐国贵族庆氏,虽然家族没落了,但虎死不倒威;另一方面,荆轲好读书击剑,哪怕生活困顿,混迹于酒徒之间,依然不忘读书。这是荆轲与前面几位刺客区别显著的地方。

因为读书,荆轲表现出来的孤独远胜于豫让、聂政等人。他怀揣抱负,奔走于列国之间,主动地想要实现自己生命的价值,而不是被动地等待雇主。在卫国,荆轲向卫元君兜售自己的“术”。许多论者都认为此“术”为剑术,术当然包含剑术,但从时代背景来看,游说于诸侯之间,谋求一展抱负的人,大多凭的是治国之术,而非剑术。这恐怕也是司马迁介绍荆轲时,先说读书后说击剑的原因。就算荆轲与卫元君讨论到剑术,也极有可能是以剑术喻国事,这不是没有先例,在《庄子·说剑》篇里,庄子见赵文王,以三剑论之,所谓三剑即天子剑、诸侯剑、庶人剑,庄子明说剑术,但句句都指向治国之术。荆轲的“术”最终未能为卫元君所用,我们已无从知晓个中原委。总而言之,荆轲献璧无门,不过还好,他还有另一个身份,那就是剑客!

司马迁著史,网罗天下放佚旧闻,特别记下了《战国策》中未予以记载的荆轲的三个故事:荆轲与盖聂论剑,与鲁勾践博戏,与狗屠、高渐离交往。别记异闻,应该是别具匠心,读者不可不察。

在荆轲与盖聂论剑的故事中,盖聂以善击剑名闻天下。荆轲找盖聂当然不能“武斗”,却可以“文斗”讨论剑术。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学术交流,如果双方实力对等,应该会有一场精彩的对话。但不知什么原因,论剑过程中,盖聂怒目瞪着荆轲,荆轲默然退下。意见不同,可以辩论,理越辩越清晰,然而盖聂却发了脾气,荆轲知道自己找错了人。荆轲来到赵国邯郸,他与一个叫鲁勾践的人玩博戏,为博局路数,双方争势起来,没想到,这个鲁勾践也是用脾气说话的人,无理地呵斥了荆轲,荆轲“默而逃去”。因为这个逃字,许多人认定荆轲胆小怕事,其实,他们哪里能理解荆轲。荆轲有着高度的精神洁癖,他不能忍受别人的漠视,更不能忍受自以为是的傲慢,无论对方是高贵的国君,还是名满天下的剑客,抑或是鲁勾践这类名不见经传的人物。荆轲与他们谈术论剑博戏,一旦称出对方的斤两,若不逃去,难受的就是自己。司马迁说得清楚:“其所游诸侯,尽与其贤豪长者相结。”荆轲的交友标准摆在那,先前不过是高看了卫元君、盖聂、鲁勾践等人。日益孤独的荆轲来到了燕国,在这里他结识了狗屠和琴师高渐离。每天,荆轲都与狗屠、高渐离豪饮,酒酣耳热之际,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大哭。哭笑之间,有剑客的落寞,也有读书人的悲伤。

彼时,燕国的太子丹,正在谋划一场刺杀秦王行动。太子丹曾与赢政同在赵国为人质,两个人关系很要好,但后来太子丹在秦国做人质时,并未得到赢政的善待。太子丹怀怨在心,逃回燕国后,一心想要报复赢政,加之此时赢政加快了并吞六国的行动,燕国危机重重。太子丹便向太傅鞠武请教如何对付赢政,太傅建议从长计议。就在这个节骨眼儿,秦国大将樊於期因得罪了赢政投奔燕国,太子丹接纳了他,但鞠武立马指出这一行为的危险性,并提供了纾解国难的方案:遣樊将军入匈奴,西约三晋,南连齐、楚,北求和于单于。鞠武的建议诚可谓金玉之言,可惜太子丹智短识浅,不能远谋。鞠武见太子丹不听劝告,就举荐了智深而勇沉的田光先生。田光以年老为由婉拒太子丹,在举荐荆轲后自杀,而原因不过是太子丹一句“愿先生勿泄也”的叮嘱。前文说过,高洁之士容不得任何人对其品格的质疑,在这一点上,田光与荆轲是一类人。

因为田光,荆轲卷入了这场刺杀行动。其实,在荆轲看来,太子丹是难成大事的:太子丹见到荆轲,并不征求他的意见,而是说出自己的计划——被鞠武、田光否定的计划;太子丹固执己见,想要效法曹沫劫持秦王,劫不成,即刺杀。无论怎么看,太子丹的计划都不能救国,因为即使秦王被刺,秦国经过数代经营,其势已成,不会大乱。太子丹的举动只会加速燕国的灭亡。所以,荆轲对太子丹说“此国之大事也,臣驽下,恐不足任使”,绝非谦辞。但太子丹以头叩地,请荆轲不要推辞,荆轲只好许诺。也许有读者认为,荆轲接受任务的理由太牵强,如果真觉得自己不足任使,可以婉拒,也可以固辞,实在不行,还可以“默而逃去”。其实不然,丹贵为太子,以顿首之礼待荆轲,这可是前面几位刺客都没享受到的礼仪,荆轲只能接受。

荆轲谋划,带上樊於期的人头和燕国粮仓的地图,可以取得秦王的信任,得到近身的机会。他还联系了一个副手,只要副手一到,便一起出发,可惜这个人迟迟未赶到。与此同时,太子丹也在为荆轲的行刺做最后的准备:一把淬了毒药的匕首,还有一个叫秦舞阳的副手。这个刺秦的计划处处可见仓促,最高指揮者与谋士从未意见一致,与具体执行者也存在重大分歧。在副手的选用上,荆轲遭遇了信任危机,这是他最不能忍受的,于是,为表明心迹,荆轲怒斥太子丹后匆匆出发。

在易水之滨,高渐离的筑为荆轲奏响,荆轲的歌为高渐离唱起。易水之别,实质上是荆轲与高渐离的诀别,与太子丹无关。自此,荆轲不再是因为太子丹而刺秦,而是为了维护刺客的尊严赴死。

荆轲血溅咸阳宫后,高渐离生死以赴,艰难地向秦王发起两次有力的攻击。要么秦王死,为荆轲复仇;要么自己死,向荆轲致意。这是一个关于友情的故事,这才是“士为知己者死”精神的集中体现。

完成了刺客列传宏大的历史叙述,司马迁成了荆轲的隔代知己。荆轲不再孤独,司马迁也不再孤独。

高渐离生死以赴,艰难地向秦王发起两次有力的攻击。要么秦王死,为荆轲复仇:要么自己死,向荆轲致意。这是一个关于友情的故事,这才是“士为知己者死”精神的集中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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