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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汁记》:五味杂陈,回味悠长

2019-09-10汪晓慧

大学·课外阅读 2019年2期
关键词:豆汁小说

汪晓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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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广芩,本姓“叶赫那拉”,是慈禧太后的侄孙女,清朝最后一位皇太后隆裕太后的亲侄女,出身勋贵之家。叶广芩从小的所见所闻无不与皇家有关。清王朝结束后,满族人纷纷将自己的姓氏改为汉姓,

“叶赫那拉”成了“叶”。在此后的一个世纪里,这个曾经象征尊贵荣耀的姓氏给叶氏后人带来的更多是悲凉的回忆和坎坷的人生。虽被称作“格格作家”,但叶广芩的小说并不像《红楼梦》那般详尽描绘过去王公贵族的生活,而是以京味十足的老北京生活细节著称,因此她又被人称作“京味作家”。

作为叶氏小说的代表作,《豆汁记》以小格格“我”的视角讲述了一个平凡而坚韧的女人——莫姜的一生。在时代的滚滚洪流中,无论是作为敬懿太妃的宫女,还是显赫王府的家庭厨师,抑或是一个妻子,安静地伺候着曾抛弃自己、把自己脸上划出一道长疤的浑蛋丈夫时,莫姜始终不改勤劳善良、重情重义的秉性,在人生的风雨面前宠辱不惊、不卑不亢。她的遭遇犹如一面镜子,折射出从晚清到文革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一个家庭的兴衰和时代的沧桑巨變。平实而生动的文字,不经意间流露出她对人性细致入微的观察,以及醇厚的老北京文化韵味。

一碗豆汁中的人间百态作为小说线索的豆汁

小说中,豆汁作为线索串起整个故事,并推动故事情节发展,使故事脉络清晰。故事的开篇,莫姜与叶家的结缘始于一豌豆汁:后来粮食短缺的时候,莫姜的丈夫刘成贵送来的豆汁帮助叶家熬过了困难时期;故事的尾声,“我”百般寻觅,再也喝不到刘成贵熬的那种地道的豆汁了。作者以充满遗憾的口吻为小说收尾并揭示主题:“到现在没喝上日夜思念的豆汁。到现在没见过莫姜那样的女人。”

叶广芩很会讲故事。她的小说并不铺展华美绚丽的文辞和跌宕起伏的睛节,也极少靠凉心动魄的悬念和戏剧冲突吸引读者,她最擅长的是在平静琐碎的日常生活中发掘美与人J性的闪光点。

《豆汁记》开篇引用了同名京剧《豆汁记》中女主角金玉奴的唱段:“人生在天地间原有俊丑,富与贵贫与贱何必忧愁……穷人自有穷人本,有道是我人贫志不贫。”这句话可谓莫姜一生的写照,其中“贫贱不能移”的精神更是与叶家败落后“我”的父亲依旧保持着清贵潇洒的态度暗暗契合。

小说里,“我”家的厨子莫姜是个不寻常的中年妇人,她相貌丑陋,出身卑微,但举止得体,性静如水,厨艺非凡。一个严寒的冬天,“我”的父亲叶四爷在颐和园北宫门捡回来饥寒交迫、无家可归的莫姜。母亲心中对脸上有一道长疤的莫姜很是不喜,却又不敢违背父亲的意思,只得同意暂且收留她。她第一次来我家,家里已经吃过了晚饭,在父亲的吩咐下,母亲将剩下的一碗豆汁稀饭热了打发莫姜。所谓的豆汁稀饭,就是豆汁加剩饭煮成的,味道“酸馊难闻”。这碗豆汁稀饭原是“我”因为觉得难吃而剩下的。莫姜背过身去,十分文雅地喝下了这碗“不甚清爽”的豆汁糊糊。

此后莫姜就在叶家住了下来,给叶家当起了厨子,一当就是二十多年。莫姜朴实忠诚、勤劳善良、礼数周全,举手投足间不亢不卑、进退有度。她的情绪从不显露在脸上,嘴角总是挂着淡淡的微笑,她跟父亲和母亲回话时声音平缓,不紧不慢,却掷地有声,毫不含糊。哪怕是在极寒冷的冬天,她晚上睡觉都恪守着某种礼仪,脱下的衣服鞋袜便整整齐齐叠放在床边的凳子上,侧卧躺下绝不翻身,“静得像个兔儿”。“我”有时看她不惯,便刻意激怒她,没想到莫姜对我的挑衅非但不生气,反而温和地劝诫我:“大羹必有淡味,至宝必有瑕秽,大简必有不好,良工必有不巧;物件和人一样,人无完人,更何况是物。”

这样的话从其貌不扬的莫姜口中说出来,使我和母亲大为好奇又暗暗敬服。后来叶家人与莫姜渐渐相熟,从她口中得知了她的身世和经历。原来她曾是皇宫里伺候太妃的宫女,这一身的气度源自宫廷礼仪的熏陶。太妃将二十八岁的莫姜赐婚给了御厨刘成贵,但莫姜相貌不美,又比刘成贵年长八岁,因此一直遭到丈夫嫌弃。在一次争吵中,脾气火爆的丈夫抡起菜刀砍向莫姜,从此莫姜脸上留下一道长长的伤疤。后来皇帝退位,离开了紫禁城,莫姜和刘成贵便出宫另谋生路。无奈刘成贵好赌成性,不仅输光家产还想把莫姜抵押给债主。莫姜走投无路,沦落到在颐和园北宫门卖炒花生米,后来就被善良的叶四爷带回了家。

新中国成立后,年老体弱的刘成贵带着继子(相好的妓女的私生子)回到北京,投奔莫姜。莫姜念着往日夫妻情分,接纳了他们,并且用自己微薄的收入养活这对父子。刘成贵洗心革面,与莫姜安顿下来,去了生产豆汁的粉坊帮工。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昔日看不上刘成贵的“我”也时时指望着老迈的他送些豆汁和麻豆腐来缓解家中饥饿的状况。若不是刘成贵和莫姜,以及那些随时供应的豆汁,“我那年迈的父亲不知道能否熬过艰难的岁月”。“文革”开始后,曾经的王府陷入困顿,莫姜却不离不弃。刘成贵那叛逆乖张的继子做了红卫兵,闯进院子批斗已经病重处于弥留之际的“我”的父亲,揭发他窝藏刘成贵和莫姜这两个封建社会的“遗毒”。莫姜阻拦不住,与刘成贵在当天夜里自杀了,完成了她对主人叶四爷和四太太最后的守护。

回望《豆汁记》中众人的一生,逆境似乎总比顺境多。然而,无论是前朝王爷的落魄还是平凡女佣的坎坷遭遇,叶广芩都没有大肆渲染苦难来赚读者的同情之泪,而是用平实的文字刻画人如何在动荡不安的人世间竭力葆有高尚人性的努力。叶广芩对往事故人的追忆流露出一种超然平静的心态,在平实的文字下透出一抹淡淡的感伤与悲悯的底色。

京昧盛宴中的风云变幻“下里巴人”的豆汁

小说中,作者特地解释了何为豆汁:“豆汁和麻豆腐同属绿豆淀粉和粉丝的下脚料范畴,将绿豆泡涨,捻皮,加水磨浆,倒入大缸发酵,下沉者是淀粉,上浮者是豆汁。豆汁酸而浊,一股泔水昧儿。麻豆腐是做粉丝的剩余物,颜色青绿,有豆腐渣的嫌疑。”

豆汁与麻豆腐,都是“入不了菜谱”的。豆汁的隐喻

叶广芩曾说:“豆汁的样子很不起眼,但五昧杂陈,回味悠长,一语很难道清它的味道。”豆汁在这篇小说中的隐喻也是丰富多样的,值得我们细细品昧。首先它是老北京最典型的一种平民食物,地道的豆汁代表着过去老北京的生活方式,是老北京文化的一个符号。其次,与美昧珍馐相比,豆汁看起来不起眼,昧道也不讨喜,但是它能救命,醇昧十足,我们可以把它看作莫姜的象征。再者,豆汁的味道,酸中带甜,五昧杂陈,回味悠长,是不是也正是生活的滋味呢?

小说以《豆汁记》为名,足见豆汁在文中的地位。它作为《豆汁记》中不可或缺的叙述线索,在故事中起着起承转合的重要作用。在莫姜最走投无路的时候,母亲的一碗热豆汁救了她一命,而在“我”家最困难的时候,也正是莫姜和刘成贵偷偷送来的豆汁让叶家人得以渡过难关。小说中处处写到豆汁,其中还特别讲到豆汁的熬法:用锯慢熬,水与渣完全融合,酸中带甜,醇味十足。

熬豆汁切忌滚开大火,大火熬的结果是渣是渣,水是水,在锅里还浑然一体,盛到碗里,不待上桌,便汤水分离了。刘成贵的做法是,豆汁烧开用锯末熬,点着的锯末永远处于似燃非燃状态,豆汁便永远处于似滚非滚模样,水乳达到充分交融,喝起来酸中带甜,酵味十足。父亲翻出一本老旧的书,上头有说豆汁的,“糟粕居然可做粥,老浆风味论稀稠。无分男女齐来坐,适口酸成各一瓯”。

鸡鸭鱼肉固然高贵,却不如其貌不扬的豆汁滋味悠长。

除去对豆汁的描写,小说中对食物的描写之精细之诱人,不禁令人食指大动。莫姜能“化腐朽为神奇,极普通的东西到了她手里就会变得绝妙无比”,无论是寻常早餐还是满族的特色小吃,例如小说中看似不经意提及的现切羊肉、松枝熏肉肠、醋焖肉、樱桃肉、核桃酪、鸽肉包、奶酥饽饽、炸三角、活鱼现吃等菜肴点心,莫姜都能料理得清爽精致,叫人赞不绝口。

我来到堂屋,看见父亲正坐在八仙桌前喝粥,小米粥熬得黏稠腻糊,小酱萝卜切得周正讲究,一碟清爽的暴腌脆白菜,两个煎得恰到好处的鸡子儿,简单普通的早点看着就很赏心悦目。

让我感兴趣的是桌上几个刚出锅的“螺蛳转儿”,“螺蛳转儿”是一种火烧,在面剂儿的做法上复杂一点儿,需一层层把油盐卷了,横切,盘紧,压扁,先烙后烘,中间微微隆起,才算地道。桌上的“螺蛳转儿”烙得的确好,小巧玲珑,精致可爱,比我们平时吃的小了一半,小点心一样,看着焦黄,闻着喷香。

粗犷的“包”到了莫姜手里立刻变了模样,非是平常旗人家所做的白菜叶子包酱拌饭。莫姜的包非常讲究,得选上好的白菜心,要小要圆,只能包一把饭。再把小鸽子肉剔出来,切成丁和香菇炸酱,拌老粳米饭,点上香油,撒上蒜末,用拍过的白菜叶子包了,捧在手里吃,吃的时候包不离嘴,嘴不离包……

书中对食物的描写都绝非闲笔,它不但调节了小说的叙事节奏,令其张弛有度,而且构成一种浓郁的老北京文化氛围。在更深的层次上,食物还寄寓了作家对人物的褒贬好恶,反映了时代的风云变幻。

莫姜表面上身份卑贱,相貌丑陋,而实际上厨艺精湛,品性高洁。豆汁是“下里巴人”的食品,不上菜谱,不登大雅之堂,虽其貌不扬,却滋味悠长,“初经历者难以下咽,一旦理解便相契相知,不能割舍”——用来衬托莫姜正恰如其分。反观刘成贵,身为御厨,能做满汉全席一百三十四道热菜四十八道冷荤,然而品性不端,好赌好色,一生“落魄无羁,不事生业,家计为之一空”,所幸晚年悟出了“布衣暖,菜根香”的人生道理,投靠莫姜以度余年。

作者在对美食烹饪不厌其烦的叙述中注入了丰富的情感和复杂的人生感悟:“火候到了,饭就熟了,人品到了,文就熟了。”小说中“我”不但从莫姜那里学会了美食,而且悟出了为人和作文的道理。从满清宫廷的御膳到旧式家族的美食,再到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的饥荒,《豆汁记》不但在美食中纳入了作家对社会和人性的关怀,更让这种关怀形成了一种颇具反差而又共生互补的隐喻。

“戏如人生”中的文化传承“命运”:永恒的命题

在京剧《豆汁记》人物命运的对照下,作者讲述了莫姜的故事,巧妙地营造出“戏如人生,人生如戏”的感觉。实际上这是对“命运”这一永恒命题的演绎。再举个例子,豆汁在小说中两次起到了“救命”的作用,先是救了饥寒交迪的莫姜,后来救了饥饿中的叶家。救助与被救助双方的转化,是时代变化的结果。而作者只用一句话便写出了对命运的感慨:“不知是我们家的豆汁救了莫姜,还是刘成贵的豆汁救了我们。”而《豆汁记》最感人的地方莫過于普通人在面对命运的考验时所绽放出的美好光芒。

叶广芩生在北京,长在北京,自小与京剧结下了不解之缘,正如她自己所说:“我爱戏,爱得如痴如醉”。她的家庭使她认识了戏,爱上了戏,却又阻碍她与它的亲近,她遂得出自己“此生与戏无缘”的结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结论并不对。正是因为她出生在一个文化氛围良好的家庭,才滋养出一身通透淡然的气派,积淀了传统文化和诗词曲赋方面的深厚修养,能够对戏曲典故信手拈来。叶氏小说许多都是以词曲、戏曲来命名的,《状元媒》《采桑子》《谁翻乐府凄凉曲》无不如是。其小说中所弥漫的“戏如人生”的无奈与戏剧中“人生如戏”的悲凉共同营造了苍凉的氛围,小说人物在“戏”与“命”的纠缠中折射出历史与现实的内在联系。

《豆汁记》也不例外。对京剧《豆汁记》的转化借用,以及对豆汁的象征喻写也是叶广芩《豆汁记》叙事上的重要特色。小说中,作者处处用戏曲里的唱词、人物、情节来比况小说中人物的命运和遭遇。京剧《豆汁记》又名《金玉奴》,故事出自《喻事明言》的《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讲的是一个叫金玉奴的乞丐女与书生莫稽的故事。金玉奴用一碗豆汁救了饥寒交迫的穷书生莫稽。莫稽感激涕零,遂娶了金玉奴为妻。岂料,莫稽考取功名当了县官之后,居然开始嫌弃金玉奴,将她推入江中。金玉奴幸得巡抚大人相救,并被巡抚大人收为义女。巡抚大人将她再许配给莫稽,莫稽只知是巡抚大人的义女不知是金玉奴,求之不得。在洞房里,金玉奴将这个负心人狠狠地打了一顿。而后,在巡抚大人的劝解下,两人又和好如初。

小说《豆汁记》与京剧《豆汁记》在行文中暗暗契合,处处呼应,因此别有一番韵味,意味深长。“人生在天地间原有俊丑,富与贵贫与贱何必忧愁”,小说一开始便用戏里的唱词作为引言,奠定了整篇小说的感情基调,并使之成为贯穿全篇的中心意旨。这既是京剧《豆汁记》中金玉奴的唱段,也是小说《豆汁记》中莫姜的写照。莫姜同金玉奴一样,是一个出身卑微、命运悲苦的底层小人物,她们都遇到了一个薄情寡义的丈夫,有一段被抛弃的凄惨过去。作者借金玉奴的命运来渲染莫姜的人生悲剧。后面戏曲情节与小说情节出现了多次对照,譬如作者以莫稽潦倒时喝豆汁的“热烈而张扬”反衬莫姜沦落时的沉稳与矜持。小说第三章中还写到,“我”的父母去看“四大名旦”之一的荀慧生主演的京剧《金玉奴》,谈到荀剧对原剧有了大胆的修改,提高了“棒打”的思想性,改“团圆”为“不团圆”,使莫稽落魄丢官时,大声称赞“改得好”。这样写法反映了五四运动后反封建思想的潮流,同时表明了作家对于传统文化“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态度。

作家邓友梅先生曾在一篇文章中评价叶广芩:“叙事写人,如数家珍,起承转合不瘟不躁,举手投足流露出闺秀遗风,文化底蕴。内行看门道,这文风这品味,装不出来学不到家,只能是生活磨炼环境熏陶先天素质后天修养多年浸泡酿造而成。”

事实上,叶广芩的一生并不怎么顺遂。1968年,叶广芩在时代浪潮的裹挟下被迫告别兄弟姐妹和双目失明、身患绝症的母亲,孤身一人下放到陕西农村插队。务农、养猪、做护士、当记者、写小说,还曾挂职县委副书记,格格出身的叶广芩可谓历经人生沉浮。尽管经历了苦难,见证了时代的变迁,但叶广芩的作品中却很少看到大的激流和冲突,她在细腻如绸的缓缓叙述中,波澜不惊地藏着时代激荡起伏的巨变,以及万千个体的悲欢离合。曲终人散,却未见悲凉和哀伤。我想,叶氏小说精神最宝贵的并非所谓的“闺秀遗风”,而是那经历苦难后的通透淡然和哀而不伤的风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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