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桥
2019-09-10颜强
颜强
下了中巴车,眼前是一条蜿蜒的乡村水泥路,两旁拥簇着密密麻麻的小乔木和红桎木,绿化带中,每隔几米种着挺拔青翠的松柏树。沿着水泥路步行十多分钟,便看见一座青石砖砌成的石拱桥。石拱桥的两端各有两只传神的小石狮子安置在桥头,有仰天远望的,也有怒目而视的,个头虽然小,但造型威武生动,可见工匠花了不少心思。石桥的栏杆中间镶嵌着一块汉白玉石碑,刻着三个刚劲有力的魏碑体大字——“英雄桥”。从磨损的青石砖桥面和石狮子来看,这座桥已有些年岁了。
可能是见我提着相机在桥上拍摄,一位提着菜篮子的老婆婆走过来笑眯眯地问:“同志,你是城里来的记者吧?”
我笑了笑:“娭毑(湖南北部对祖母的称呼),我不是记者,我业余爱好喜欢研究一些地方文化,听朋友说这里有座古桥,特意赶来看看,果然很有特色。”
老婆婆似乎有些失望:“哦,这哪里是什么古桥,解放前修的。”说完,老婆婆转身就走。
我追上前去问:“娭毑,那请问这桥为什么叫‘英雄桥’呀?”
“你们这些后生呀,连这个都不知道,你想问,不要问我,去问七阿公吧!”见我满脸疑惑,老婆婆指着前方说,“看,看见那颗大枫树没?旁边那户人家就是七阿公屋里,老倌子以前是耕读教师,喜欢翻古,这石桥的来历,只有他说得最清楚了。”
七阿公的房屋建在山脚下,一层红砖小平房,紧闭的大门两边贴着一副褪了色的春联。一条小狗见我来了,低吠几声后就朝山上跑了。
我敲了敲门:“七阿公在家吗?”话音刚落,里面才传出一句洪亮的声音,“是有客人来了?”紧接着,一位身材瘦小但精神矍铄的老人打开门,憨笑着问我:“同志,你有事找我?”我告诉他刚才在英雄桥碰到老婆婆的事,因为自己爱好搞些地方文史资料的整理工作,所以特意来打听打听。
七阿公显得很高兴,胸前显眼的花白胡子一抖一抖的,眼神也明亮了许多。把我让进屋后,他搬出一条竹靠椅,用抹布擦了擦:“同志,快请坐。我是黄土埋到脖子上的人了,有些事不告诉你们,带到棺材里去的话我会不甘心。”他一边说话,一边拿出两个小碟子,一碟花生,一碟瓜子。
“您老别客气,我自己来。您家里就您一个人住?”见七阿公去拿热水瓶帮我泡茶,我连忙走上去拿过热水瓶,帮自己倒了杯水。
坐定后,七阿公说:“呵呵,儿子参加抗美援朝战争,成了烈士,老婆子一过世,就剩我孤寡老头一个喽!”说到儿子是烈士时,老人一脸的荣耀与自豪,“对了,同志,你是来问英雄桥的来历吧?”我刚想说些安慰老人的话,见他问起,马上掏出日记本和笔,虚心回答:“今天特意为这事来向您老取经的。”
七阿公沉思许久,说:“那是三十三年走兵的事了。”说完,他用衣袖擦拭了一下凹陷的眼窝,望着门外远处,用他特有的低沉声音,绘声绘色地将那页尘封的历史揭了开来。
“民国三十三年,成批的日本鬼子打到了我们这里,饿虎豺狼一样,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连老人小孩都不放过,跑得快的兴许能保住一条命,跑得慢些的不是被开膛剖肚,就是被凌迟刺死、活埋,惨无人道!真是造孽,造孽啊!
“那时候我还只有十来岁,村头那条河没有修桥,河中间放着几块大石头,方便大伙过河。年少的我经常在那河里的石缝里摸螃蟹,找到了就剥开来吃。记得那年秋收刚搞完,几十个鬼子兵顺着英雄桥那条路来村里扫荡,鬼子兵个头不高,有扛旗的,有拿刺刀的,有背枪的,鬼鬼祟祟地朝河这边走来。我想跑回村里报信,但已经晚了,只能在河里往岸上探着头看,心想自己肯定活不成了。
“就在鬼子队伍快离河还有百来步时,河边的山上突然跑下来几个当兵的,也就七八个人,跑在最前面的高个子朝鬼子方向甩了一个手榴弹,小鬼子那边猝不及防,前面几个应声倒下。鬼子兵鬼嚎了几声,队伍立即停止前进,两挺机关枪排到了队伍前头,噼噼啪啪的朝河这边打枪,那子弹从我头上‘刷刷刷’地带着风声打了过来,那几个当兵的幸亏匍匐在河岸下的稻田里,才没被打中。鬼子兵打了一阵枪,等到没声响了,那几个当兵的将步枪托在田埂上朝鬼子瞄准放了几枪,枪声一响,鬼子那边又倒下了两个。”
可能是很久没能找到倾诉对象的缘故,七阿公讲话时而低沉,时而高亢,时而挥手跺脚,时而咬牙切齿,在堂屋里踱来踱去,他所描述的情景就像发生在身边一样,十分真实。
喝了一大口茶,老人接着讲:
“打完枪后,冲在队伍最前面的高个子发现我在河里,低吼着叫我快蹲下,手指着河上游,要我伴着河道往上跑。我弓着身子点点头,刚想跑,被一块石头将我绊倒。听到岸上一个人说:‘连长,乡亲们躲进山了,鬼子马上冲上来了,我们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再说,咱们子弹也不够了!’那高个子指着我说:‘没看见还有個小孩在河里吗,我们走了他怎么办?再坚持一下。’这时,日本鬼子一排排子弹又飞了过来,一声爆炸声后,听见高个子大喊:‘猛子,猛子!你怎么啦!’旁边一人说:‘连长,别摇猛子了,猛子没了!……’‘把猛子放平稳些,这帮狗娘养的!瞄准后再打,替猛子报仇!……’
“我连忙从河里爬起来,往河上游撒腿就跑,脑子一片迷茫,只听见后面枪声响个不停。等我跑得远了,枪声也停下来了。回头一望,远远地只见几十个鬼子兵围在刚才高个子他们几个伏击的地方,不停地用刺刀在那里刺来刺去……”
说到这里,七阿公大声咳嗽了几声。他看了看我手里的笔记本,问:“同志,都记下来了?”
沉浸在悲壮情绪中的我一下没回过神来,老人又问了一遍,我连忙哦了一声,点了点头。
“那就好,最好是发到报纸上去,让如今的年轻人看看,战争不是他们想的那么容易,那不是电视里唱的那么好看。日本鬼子在中国犯下的罪行,要永远铭记,要反思啊!”七阿公停顿了片刻,接着说,“那几个当兵的对日本鬼子进行堵截,给村民争取了宝贵时间,全村老少躲进村后大山深处,没人受到伤害,只是房屋被鬼子烧了,稍微有点用处的家伙不是被砸了,就是被抢了。后来大伙去找他们的遗体时,不知道是过路部队将他们安葬了,还是小鬼子带走示众了,反正没有找到,大伙就在他们打仗的地方修座桥,喏,就是那座英雄桥呢!唉,以前每年到了打仗那一天,村上都会安排去桥上祭奠,只是最近十多年也就我一个人去烧把香,倒杯酒了!”
看着老人沧桑的脸,我接着问,“阿公,那您后来有没有打听到,那几个当兵的到底是国民党部队的,还是共产党部队的呢?”
七阿公奇怪地看着我:“同志,你问这个做什么?!不管是国民党部队也好,共产党部队也罢,只要是打击侵略者,只要是保家卫国,都是我们老百姓的好部队,都是我们国家的好部队……”
返程时,再次踏上英雄桥,看着这几只威武的石狮子,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