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2019-09-10陈子赤
陈子赤
鹰山脚下,一栋颇有特色的别墅,方圆百里独一无二,那气势与鹰山相衬,尤为注目,乍一看,会感觉这别墅主人不凡。
华夏仁老先生就是这房子的主人。
先生九十有余,因为那场战争,双眼不好使了,极少看东西,养成了好听收音机的习惯,收音机里的新闻每天必听,上午一场,下午一场,否则吃睡不香。儿孙们给他买最好的收音机,他却倔,偏要使用那台有年岁的收音机。他说,家有敝帚,享之千金,何况这收音機是1949年10月1日那天买的,意义重大。
先生和往日一样,打开收音机,靠在摇椅上,闭目倾听新闻。
……为纪念抗日战争的胜利,8月15日,市政府在工人文化宫举办抗战图片展……届时,日本友人山田四郎先生也将来我市参观图展,并对他曾在抗日战争期间所犯的罪行进行忏悔……
先生一字不漏地听,猛地坐起身。山田四郎这个姓名,触及了他记忆的闸门,蓦然回到了那个年代……
战争硝烟弥漫了这座城市,进城的鬼子到处烧杀淫抢。商店没有再经营,学校停止了上课,然而为了所谓的“大东亚共荣圈”和“日中亲善”,他们对这座城市进行了强制管理,强迫商人经商、学校复课。
先生曾经是年轻的教书先生。
一天,学校来了一位日本监教官,名叫山田四郎,召集了学校所有的教员进行训话,之后又要求每位教员写一篇“日中亲善”的文章,否则死了死了的。
先生受辱,回到校舍,提笔瞬间,一种亡国奴的心情折磨着他,愤怒着,他想自杀……
傍晚,一只野狗撞进房间,偷吃碗里的腊肉,先生驱赶,那狗却龇牙相对。先生满腔怒火,拿了棍子,对着狗一通猛打,狗才汪汪地逃了。先生打狗解恨,想着想着便有了要写的欲望。他构思了一篇文章——
武大没有死,自被西门庆、潘金莲凌辱后,无颜见弟弟武松和父老乡亲,他诈死埋名,随一艘东洋商船到了千岛国。武大极聪明,几年的烧饼生意,便发了,娶岛国土著女人为妻,传播汉文化,生育儿女一串串,成就非凡,最终被选为千岛国国父。
岛国人矮小,那是武大的儿孙们。岛国人不敢用大郎冠名,只能二郎三郎四郎……是因为武大是岛国人最崇敬的国父;岛国的汉字不完整,是因为武大是个不及格的秀才,传播得不彻底;岛国人的旗帜如烧饼状,是武大用烧饼模子烙上去的……
先生写完,心里如同那打狗后般痛快!他把稿子投放到教务处的信箱,心情好了许多,也有了瞌睡,迷迷糊糊,躺在床上竟然睡着了。
翌日早晨,校长气喘吁吁地来告:华先生快走!山田四郎说你的文章对大日本不恭,严重诋毁了大和民族,他已通知宪兵队,马上就要来抓你了。
先生料到会这样,却没想到这么快。他说了声谢谢,拿着简单的行李,步入了回家的路途。
先生家曾有,良田百亩,畜禽上千,秋有租粮,冬有佳酒……但现在,那朱红的大门褪了颜色,为了躲避兵灾,父母不知去向;空空如也的大房子,几张桌椅,一张红床,别无它件;农田荒芜,没有了大豆高粱……家况如此衰落,先生内心悲凉,诅咒那可恶的小日本。
先生在家的日子一日三秋。听人说,距鹰山不远有抗日游击队,每每进城杀鬼子,他听了高兴至极。他想找到游击队多好。
一天,鬼子的队伍从鹰山经过,傍晚时才回来。鬼子的大队伍走后不久,又来了七八个鬼子。先生便倚门观看。走在前面跨指挥刀的竟是山田四郎。队伍里有一个人比较特殊,那人双手被绑着,走路相当艰难,浑身血肉模糊,前面鬼子用绳子牵着他,后面的鬼子不时抡起枪托打着他。
他妈的,感情是打了胜仗!
天突然下起了大雨,雷声阵阵。山田四郎经望了望天空后,又望了望先生的木屋,他突然停下脚步,对翻译官叽里呱啦一阵。翻译官便朝先生家走来。翻译官说,皇军要用你的屋子,你的滚蛋!
不等先生回答,山田四郎和翻译官便进了屋,然后翻译官朝外面的鬼子做了一个手势,鬼子便牵那人进来,将他绑在屋柱上,逼他招出在城里的交通员。那人好刚强,横竖闭紧嘴巴,一个字不说。山田四郎恼羞成怒,拿起东洋刀,劈去那人的两个手指。殷红的血直溅到墙上。那人立时就晕了过去。先生见那人的领子处,有两片红色标志。听人说,抗日游击队就是这模样。莫非他就是抗日游击队的人?
外面还下着雨,先生被赶了出来。不得已,他上了鹰山,躲进了鹰嘴处的石洞。
夜,慢慢地黑了下来。在石洞里,透过树木,见鬼子兵都进了木屋。那人被牵了出来,又绑在一棵树上,由一个哨兵守着。先生想,得如何救出那人。
下半夜,先生借着天空掠过的闪电,见那哨兵瞌睡着,便将身子藏在巨石后面,手卷喇叭筒,运足气力吼:欧——哇!欧——哇!欧哇欧哇!哇!哇!哇!
杂乱的脚步声、拉枪栓子声响起,鬼子惊愕,远远看鹰山顶。
山田四郎问翻译官这是什么声音。翻译官说不知道。
山田四郎狠狠刮了翻译官两记耳光:八格牙鲁,快快地去看明白。
翻译官掏出枪,顶上火,提心吊胆走到山下:你他妈的叫呀,怎不叫了!他瞎咋唬,为自己壮胆。突然,山顶掉下一块石头,正砸在翻译官鼻子上,立时肿了疱,眼镜也砸得稀巴烂。他妈呀叫了声,就瘫了。
山田四郎拿着指挥刀指着鹰山如狼般吼,子弹就嗦嗦地往山洞外打,冷雨雹子似的在先生左右呼啸穿过。先生手捂着胸,闭起眼,心想完了,子弹会穿过脑壳。
过了一阵子,下面没有了声响。先生估计鬼子经过折腾后累了,休息了。他再仄耳细听,仍没一丝声音,便壮起胆子下了山,拾了块尖利的石头,蹑手蹑脚走近哨兵,运足气力,照那士兵脑壳狠狠砸去。“砰”的一声,哨兵的血脑浆溅了他一脸。
先生拾起哨兵长枪,握在手里,到那人前面,轻声说我来救你,你是游击队吗?那人说,是。先生说,我砸死了哨兵,来救你的。先生用刺刀割开那人的绳索。
随后,先生轻声反锁了大门。先生说,我要烧死这帮强盗。那人也来了精神,说,枪给我吧,出来一个,我就灭他一个。
先生搬来入冬用的所有干柴、树枝,将木屋围起,划着火柴点燃。见火苗子直冲那屋顶,有带火出来的鬼子,那人一枪一个。
再后,就未见人出来了。那人要走,先生说带上我吧,那人说欢迎你参加抗日游击队。
此后,先生跟着那人,出生入死。八年抗战,那人在战斗中牺牲了,他也在一次和日军的狙击战中,被日军的炮弹片炸伤了头,至今弹片取不出来,压迫着他的视觉神经,先生成了半个瞎子的人。
不可能的,山田四郎已被烧死了!那么这个山田四郎又是谁呢?先生大惑不解,打电话询问,电话里的人说,一位年纪很大的日本老人,据他自己说,在我市待过。
先生听罢,期待山田四郎的来到。
8月15日,先生早早地来到了工人文化宫,和参观的人群一起,听解那战争残酷的画面。
日本客人到了,有人对先生说。只见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让人护着,热泪盈眶地看图展。当他见一日本军官用东洋刀劈去一中国军人的手指时,他“砰”地跪地,口中喃喃自语,对不起!对不起!
客人参展完毕,先生走上前,轻声说山田四郎君,认识我吗?客人揉揉发红的眼睛,摇摇头。先生说,在学校时,我是你想抓我的那位教书老师;在鹰山的木屋里,你是我想要烧死的那位日本军人。
客人翻然敏悟,久久不能说话,紧紧地握住先生的手,嘴唇颤抖出两个字:先生英雄!
客人告诉先生,那晚惟独他没有死,是他睡在房子的地窖里,地窖另一出口,它一直通向山野。我想那地窖是你们家躲避土匪而挖的吧,我用上了……客人说。
先生伴着客人,客人伴着先生,客人说,我想去鹰山,去你家看看。
先生欣然,二人结伴而行。
司机说到了。客人仰望鹰山,山似雄鹰,青翠的森林点缀山壳,鹰山更显得气势雄伟。客人惊呼:飞鹰!神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