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变与不俗
2019-09-09赵志成
赵志成
2013年,《书法报》邀请湖北美院副教授、文艺学博士许伟东撰写了为期一年的《二十世纪书家回眸》专栏。我当时担任这个栏目的责任编辑,在整整一年的时间里,我负责与许伟东保持具体的沟通和联络,每周都会与他在电话或网络中交流。
许伟东先生为人师表,身上具有很多可贵的品质,他不仅撰文深入、思考新颖,而且对待所承担的工作总是一丝不苟,所以跟他的合作始终顺利而开心。我还进一步发现,他不但对书法史论有独到的钻研,在创作上也非常勤奋,取得了可喜收获。偶尔,我会去湖北美院找他聊天、喝茶,也不忘让他将近期的新作拿出来观赏一通。他说:“满意的作品永远是下一张,这些作品很快又会看不下去。”这种说法固然谦虚,但是却显示出他的专业理想以及他非同一般的自我期许。
据我的观察,许伟东似乎对草书情有独钟。当我说出这样的感觉时,他毫不讳言他长期以来对书法诸体持有偏见。他认为:正、草、隶、篆不等值,草书高居白云巅。在他看来,草书不仅具有神奇的表达功能,标志着书法的自觉,而且是书法诸体中难度指标最高的书体。草书之难,首先难在速度。所有书体都要求写得好,草书不仅要写得好,还要求写得快。又快又好,对于人工操作的任何事物来说,都是难乎其难的。草书之难,其次难在它的支撑系统复杂而隐晦。草书必须取诸众法、化用众法。其他几种书体,只要基本技术过硬,即使临场发挥不佳,也可以付诸观赏,而草书之作,一旦失败,则不堪入目、难以容忍。与此相应,草书艺术还要求创作者具备复杂无边、神秘模糊的综合修养,这种修养犹如黑洞般难以解喻。所以,清代学者刘熙载认为草书需要“神明自得”。作为一位专业书法教师,许伟东还认为:草书之难,难在传承。书法的教学,既有可教者,也有不可教者。书外功的修养可以暗示、引导、熏陶,却无法教授。草书对书外功要求甚高,所以年轻学子通常难以在短期内获得成绩。不过,许伟东并没有被草书的难度吓倒。他说:“世之所贵,必贵其难;草书之难,反而撩起我持久的兴趣。”
许伟东很少参加各种展赛活动,所以很多书法爱好者对他的创作并不了解。但是,在内行专家的圈子里,大家并没有因此对他的作品降低评价。一位朋友说:“许伟东颇有旧时传统文人的气息,对待创作严谨持重。”而他自己则声称自己十分忙碌,来不及拿出宝贵的精力去无聊应酬。他心中时刻惦记的不是什么国展、省展,而始终是自己没完没了的创作计划。他的创作计划并未注重与世俗名利对接,而是始终致力于自我完善。他的草书,初看上去似乎并没有惊人之处,久看之下,却往往耐得住咀嚼、回味。许伟东对自己的创作一向要求苛刻,他喜欢以自嘲的口吻谈论自己的创作。他说:“我学草书之初,是照着《古诗四帖》胡涂乱抹,至于笔法三昧,全无领会。这种昏暗胡闹的状态持续了至少一年,一位前辈痛斥我‘一笔未能入纸,我方才如梦初醒。我开始认真临摹颜真卿楷书,又临摹《石门颂》,渐渐体会到古人法帖中‘杀字甚安的意味。此后临习草书,才慢慢入门。”
当代书法中对形式的探索不一而足,各种流行的手法眼花缭乱。许伟东认为,这些探索无可厚非,但是有些琐屑的小技巧并无太高价值,它们对于书法艺术来说仅仅是外在的、次要的因素,因而无须在其中浪费精力。例如搞分段拼接、对纸张染色、在作品上大量钤印、在书写中加上各种标点符号等。他认为,在书法的形式探求中最艰难也最有价值的部分始终是书法传统的核心要素——笔法和字法方面的法古出新,历代大师无不为此呕心沥血。许伟东的作品风格多样,他倾尽全力在意蕴、趣味、节奏等层面追求变化,在笔意和字势方面苦心经营,但是坚决拒绝在他认为的书法的枝节方面随波逐流。他说,书法确实是一种游戏,它表面上看是一种笔、墨、纸之间的物质游戏,实际上它是一种心、眼、手交相为用的精神游戏,书法绝不是可以完全无视至善至美的崇高精神追求的无聊杂耍。他举例说:“在书作上钤印过多肯定会分散观者对书法的注意力,也是对自己书写水平的不自信和不尊重。前辈沙孟海的印章修养堪称大师级别,但是他在自己的书作上用印,从来都非常谨慎与克制;至于在书写中加入标点符号则令人莫名其妙,書法连续性书写的难得的节奏感被破坏得七零八落。”
许伟东每年都会集中一段时间围绕一个形制或专题进行创作。他说,集中创作实际上是一种自我挑战,它很容易逼迫自己认识到自己的枯窘和缺陷,在博大的书法面前保持谦虚。集中创作还有利于聚精会神,将自己一个阶段的最佳感觉密集地投入作品中。这种创作费时费力,但是有利于寻找和克服技法缺陷,激发想象潜能与创作激情,推动自己在书法创作上螺旋式上升,同时也带动自己从某一角度对书法史进行深入观察和思考。经过若干次集中创作,许伟东悄悄积累了可观的作品。他在这些作品前反复整理和挑选,其中快乐远远胜过一个生意兴隆的业主打烊后清点财富的得意。
观赏过许伟东的部分草书作品之后,笔者认为其中最显著的特点是:多变与不俗。多变来源于他对历代优秀书家敞开心胸、不拘一格的广泛学习。许伟东不像其他书法家那样唯古为贵、唯古是求,他认为:“人性历来厚古薄今,人们对晚近的书法成果往往冷淡疏忽,这并不是一种理想的艺术批评态度。越是晚近的事物,对我们的现实生活和艺术感受产生的刺激越是直接和强烈。因此,对近现代以至当代书法理清思路、判断得失,迅速果断地去粗取精,汲取养分,恰恰是考验从艺者艺术胆识的关键。我们应该崇古而不泥古,对所有值得取法的艺术与生活世界敞开心胸。多变也来自他活跃的精神生活。许伟东说,他最喜欢的生活状态就是宅在家里,左图右史,随意阅读,自在安闲,这种状态最有可能让人心游万仞,情思荡漾。
不俗则来自他的自信和坚守。他赞成已故书法篆刻名家徐无闻的看法,认为“不俗”就是离流行的风尚远一点。众人趋奉之物,一般很快就味同嚼蜡。所以,保持一种自我的独到感觉和自由选择,保持一种苛刻而细致的批判眼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在他看来,无比重要。他说:在我们的内在世界中,属于自己独有的那份美好也就那么少许,所以我们自己一定要倍加珍惜。不管外人怎么看,自己不应该过于轻松地自暴自弃。
与许伟东交谈,每让我若有所思,思有所得,同时,对他在书法艺术上的前景充满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