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学通儒笔如健鹘
2019-09-09胡舜庆
胡舜庆
一、硕学通儒 气节凌霜
王伯沆先生家学渊源,先辈数代业儒。其父名杰,字鹤臞,是饱读诗书的博雅之士,“喜属文”。其母陈氏知书达理,尤“喜读明史”。先生幼承庭训,耳濡目染,受到良好的启蒙教育。他聪慧好学,读书过目成诵。他6岁叩见南京词人端木埰,18岁入泮,19岁为廪生。其曾随金陵名宿端木埰、高子安研读《说文解字》及诗、古文辞。后其就读钟山书院,每试皆名列前茅,为书院山长黄翔云(黄侃之父)器重。
以文章气节照映海内的诗坛盟主陈三立从诗友处见王瀣诗作,深为敬佩,约见晤谈,甚为相契,遂延聘其为西席,寅恪、隆恪、方恪等均执经问难,受其培育。1908年至1937年,他先后执教于两江师范、南京高等师范、东南大学、中央大学近30年,先生“视佳弟子为拱璧”,“以育天下英才为己任”,春风桃李,润物无声。柳诒徵赠诗曰:“业广迪群彦。”弟子遍布海内外,先生被誉为“教授的教授”。先生以学术成就与柳诒徵并称“南雍双柱”。弟子中,王驾吾、陈寅恪、潘重规、陈训慈、束世瀓、张其昀、唐圭璋、郦承铨、胡士莹、常任侠、周法高、卢冀野、胡焕庸等均为学界巨子。
抗战爆发,伯沆中风未愈,病躯难以长途跋涉,只得听从医生劝阻未随“中大”西迁。他蛰居城南老屋,“杜门谢客,自期一死”,被迫在难民区度日时,“救国无门,遁世无所”。
鉴于王伯沆是硕学通儒,东南人望,敌伪亟欲引以为重,派高官多次游说,企望先生出山讲学。面对卑辞厚礼敦请,先生说:“余以行将就木之人,可以舍我矣。实不敢见张邦昌、刘豫丧权辱国之举!”遂称病高卧,拒不接待,并作《咏柳》一绝明志:“金粉飘零玉露残,城南柳老不吹绵。也曾种植灵和里,莫作倡条冶叶看。”“中大”西迁后,薪金收入断绝,先生平素为人慷慨,亲友、学生有困难,常解囊相助,故积蓄有限,家中琴书外别无长物。旧书估素知先生藏书颇丰,遂乘机怂恿卖书度日,先生迫于生计默然许之,以解燃眉之急。后得知他们“高价”购书,是受汉奸陈群之托,他义正词严地说:“我书只卖读者,绝不卖给汉奸!”遂收回原书。伪立法院长陈公博为笼络人心,派人送国府参事聘书及月薪,并声明仅签个名,可不上班,仍被先生严拒。家人担心惹祸,先生虽已风烛残年,却不怕胁迫,坚决地说:“我已老矣,头何足贵?岂能与民族败类同流合污!”敌伪见“礼”不行,继之以“兵”。一天,一日寇军官闯入家中,见先生端坐不动,视若无睹,不禁大怒,拔刀欲行凶。千钧一发之际,相濡以沫的王夫人周育卿赶紧上前托住日寇执刀之手说:“他是病人,你是武士,要杀就杀我吧!”日寇见状只得悻悻离去。
伯沆先生毕生肆力学问,学识渊博,《南京社会科学志》称为其 “近代江苏文化代表人物”。他对诸子经史、诗词百家莫不刻求精诣。书画篆刻虽为余事,但多精妙。他治学凡三变,弱冠师端木埰、高子安,致力诗及古文辞,壮岁兼治经世之学。邻居王德楷(木斋)学广气豪,家富藏书,伯沆常与借书论学(图1)。木斋师友多海内名流,如文廷式、陈散原、俞恪士、李瑞清等。他們见伯沆诗词大为惊喜,折节下之。伯沆40岁以后淹通四部,融贯佛老,归于宋明理学,触类旁通,躬行实践,终成一代国学大师。
二、苍厚劲拔笔如健鹘
伯沆先生“ 绘画篆刻并精妙, 尤工书法”,历来学颜仅得皮相者居多,清代钱南园、何绍基、翁同龢学颜各有成就。伯沆先生书法筑基于颜体,早年于《颜勤礼碑》《麻姑仙坛记》《争座位稿》等无不悉心揣摩,历来书家认为篆分是书法之源,伯沆于篆书、隶书名迹也常心摹手追。他现存最早的墨迹,光绪辛丑年(1901)伯沆时年30岁,书赠郦述周(郦承铨之父)《临钟鼎文手卷》(图2、图3),用金粉在瓷青纸上,摹写钩铭、日利千金鼎铭、拍盘铭、姬鋋母鬲铭、大吉昌洗铭、郑羌伯鬲铭、吉羊洗铭、汉承安宫鼎铭八件器物铭文,并在铭文旁以楷书略加考释。摹写铭文或苍劲浑古,或精巧清润,或细劲瘦挺,多用圆笔中锋,布局参差错落,疏落奇肆,线条圆润凝练,无不惟妙惟肖。可见他早年大篆已功力不凡。铭文旁考释文字,以端正小楷书就,有王羲之《黄庭经》意韵,结字疏朗,寓古朴于精细中。伯沆隶书笔者仅见其早年书楹联:“歌大风思猛士,饮醇酒近妇人。”(图4)此为应经商的姻兄之请而“偶书”。上联出自刘邦《大风歌》,下联用信陵君醇酒妇人故事,调侃中寓规谏意。所书有汉隶遗规,点画秀丽飘逸,笔法较稚嫩,可能不常作隶书。
1936年为纪念老友陈师曾,伯沆出所藏师曾所赠印存钤拓本与南京襄社商定出版《染仓室印存》,于扉页以小篆书“槐堂爪痕”(图5)。伯沆篆书早年临习过《峄山碑》,后来受清代王澍、孙星衍、洪北江影响,研习汉《袁安碑》及汉篆碑额,上述三家篆书有程式化倾向,伯沆小篆简化篆书盘绕用笔,其书圆劲隽秀,清雅茂美,线条有提按变化,用笔圆转匀净,刚柔并济,无程式化之弊。他喜以小篆为书籍题签,如《王氏族谱》、王宾鲁《梅庵琴谱》题签。他在《樊文汇录》扉页以小篆题记“初以为失去矣,次年六月从故纸中检得狂喜”,记录他对自己手抄珍本失而复得的喜悦心情。
他早年行书初效翁方纲,后直追何绍基,上溯“二王”。现存较早行书作品朱祖谋《卜算子》词:“翠羽尽情啼,茜袖何人妒,浮动黄昏暗暗香……”其字与何绍基形神俱似,惜笔力弱耳。有些字有董其昌影响,整幅字稍显松散。
52岁,先生书张宛丘诗(行书):“平生一樽酒,风月不可无。谪官将十年,一醉未易图。市岂无旗亭,官亦有酒垆。……”(图6)此期书法,先生用何绍基法,把篆隶及北碑笔意融入行书,用笔转折盘纡,跌宕多姿,错落有致。他的行书融入篆隶古雅朴厚的笔意,劲秀多姿,点画坚实沉着,已形成个人面目。其气息之高古,笔墨之浑厚,一般书家难以企及。
他与友朋信札,有学术上探求商榷、生活上关照,也交流对时政的看法,从中可见他人生轨迹和学术经历。他与钟泰(号钟山)、王宗炎(雷夏)信札颇有学术价值。这些信札随意而书,自然流动,古雅悦目。
伯沆先生于书法、治印,皆视为治学之余事,但数十年日亲笔砚,手不停挥,所书墨迹片楮零缣,已为当世所重。先生甘于淡泊,从不鬻书画,更不肯书商店招牌,凡书多应友朋及弟子之请。书法形式有立轴、条屏、对联、手卷、信札,存世更多的是典籍上的批注。对难得一见的孤本如《倪文贞诗集》,善本如《咏怀堂诗集》,难读之书如《樊文汇录》,先生多濡墨随手抄录,并朱笔批校,每爱奇书手自抄,乐而忘倦。经他批校的经史子集竟有235部之多,书上朱墨灿然,眉批或题注存其研读心得。
他中年书王闿运《圆明园词》扇面,自“宜春苑中萤火飞,建章长乐柳十围”,至“相如徒有上林颂,不遇良时空自嗟”止。凡24句,868字,一笔不苟的蝇头小行楷。这首怀古之作,触动了他的心弦,他把这首“模范唐贤,踵武梅村”“宗尚庾鲍,上窥建安,华藻丽密,词气苍劲”,“可媲美杜甫《曲江行》、白居易《长恨歌》、元稹《连昌宫词》”的王壬秋长诗代表作一气呵成地书在扇面上,寄托了他对家国命运的忧思。苏轼谓“小字难于宽绰而有余”。此扇行楷茂密遒美,笔势精妙,承接“二王”一路,清劲秀雅,紧密中见疏朗,严谨中见流丽。
他从明冯梦龙辑散曲《太霞新奏》中选书《八声甘州·训妓》(图7)。此词字字血泪,生动传神,是沦落风尘的妓女生活剪影,写老鸨入木三分,如闻其声,褒贬之意自在其中。
他的大量典籍题跋“无意于佳乃佳”。如《染仓室印存》跋语(图8、图9)以及戴子高校《管子》跋题记等题跋小行书以颜真卿为本,转益多师,以黄庭坚风神上溯“二王”,融会贯通,神而化之,古雅劲秀,形成个人的独特风貌。他在戴子高校《管子》跋题记中说:“子高所为小行楷,以篆文作今体绝古雅。此书每日校记亦各体俱备,虽工整不逮,犹想见挥毫自得之状,弥足珍矣。”既是议论戴氏书法,也是伯沆夫子自道。
伯沆遗存楹联不少,钟泰以为伯沆“所集联语精浑之至”。这些联语中有集古人诗词者,更多为自撰。一味写帖未在碑上下过功夫的书家,如写径尺大字,便觉捉襟见肘,写擘窠大字更觉无从措手。苏东坡云“大字难于结密无间”。先生楷书联《琼窗金带七言联》(图10)以颜字宽博、沉厚为体,兼取篆隶、北碑精华,取精用宏,融而化之。
伯沆所书楹联有集苏东坡《望湖楼醉书》句成联:“水枕能令山俯仰,风船解与月徘徊。”先生是深谙《说文解字》的学者型书家,“船”“徘徊”均作古体。他常不自觉地写出古体字、通假字,似意在避俗,可见其抗心希古之心。他为“明水词人清玩”书“凤臆龙鬐未易识,石黛碧玉相因依”,有颜体纵横刚直之气。他撰书挽黄季刚联“情深文跌宕,气迈酒波澜,白眼看天,世有斯人容不得;生感雀张罗,死拼蝇入吊,青人归远,我来思旧黯相呼”,沉郁伤痛,文情并茂。书法藏锋不露,如绵裹铁,沉厚有力,对故友之深情溢于字里行间。
他晚年身陷沦陷区,贫病缠身,但正气犹存,悲愤中以大篆书就《大般若波罗蜜多经》语“无愿”(图11)。虽“两腕湛弱”,但奋笔疾书,“书为心画”,气势惊人,用书法来“达其情性,形其哀乐”。东南大学校园梅庵右侧有德风亭,匾额为伯沆先生手写。他的书法是高尚人品与渊深学养的结晶。
伯沆先生未見书论传世,遗诗中《天发神谶碑歌》《摄山观二徐篆刻题名因拓之》流露出他的书法观。
刘熙载《艺概》云:“书者,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伯沆先生独具一格的书法是诗人之书,学者之书,书卷气盎然,在近代书法史上应有一席之地。诗人胡先骕(字步曾)《论诗绝句·怀冬饮翁》:“口若悬河泻百川,笔如健鹘出霜天。说诗夜午茶铛冷,如此生涯莫记年。”“笔如健鹘出霜天”,此句可引为其诗文及书法的高度概括与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