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自由,寻找真我
2019-09-09郑超
从2019年3月起,钢琴家李坚将用两年的时间在全国举办系列独奏会,演奏贝多芬钢琴奏鸣曲全集,成为国内钢琴家中完成这一壮举的第一人。如今已过知天命的他,虽已褪去了早年“神童”的光环,却依然在“天路”历程中行走,“亦余心之所向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此次巡演音乐会的标题是“自由—真我”,在与李坚的交谈中,我感到这个标题确实表达了他的心声。“我不想把这次演奏贝多芬钢琴奏鸣曲全集称为挑战……理解贝多芬不必先设框架……要把作曲家当作一个活生生的人……”关于这次巡演,他有很多话要说,但更多的话他将用琴键说出。当灯光暗下来,他将坐在钢琴前倾吐,留给我们慢慢去聆听、回味。
● - 郑超 ○ - 李坚
● 你是怎么想到要举办贝多芬钢琴奏鸣曲全集巡演的呢?
○ 很多人都会认为这是精心策划的,如果换成是我来看别人,也会揣测其用意,会想是不是与纪念贝多芬诞辰二百五十周年有关。但其实这纯粹是个巧合。2018年11月,我已卸任上海音乐学院钢琴系系主任一职,有了更多自己可支配的时间。有一个朋友给我提了这个建议,当时我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贝多芬诞辰二百五十周年即将到来,我只是觉得有很多话要说,所以想弹,而不是一定要借着一个机会,也不是想接受一个挑战。我不喜欢把这说成是一项挑战,因为这意味着你自己的能力达不到,或者我没有可说的话。
我们不要认为自己是教育听众,强加于人。别人是来听音乐会,不是来上学,有一定程度的娱乐性,想要放松、清净。有些伟大的钢琴家像牧师“传道”一样,但音乐是传达感受的,你的感受是从作曲家那里来的,你是来与大家分享的,有的很微妙,作为诠释者我们都是各干各的,没有一个团体把我们组织起来。就像画家一样,谁都不敢讲自己属于什么派别。你没有办法去和别人沟通或去模仿,我年轻时也曾经有过模仿的经历,但最后发现是死路一条。弹琴是你觉得直觉让你怎么做,你就应该那样弹下去,不能有太多其他因素摻杂在里面。
● 你觉得现在是你的最佳状态吗?钢琴家年轻时可以应对很多技术上的难点,而年龄上去之后能表现出深邃的精神境界。
○ 我觉得自己最好不去想这个问题,就好像动物一样,不去想现在是多大年纪。很多强加在自己身上的标签我是不以为然的,比如六十岁就要退休,教授可以工作到六十五岁。其实每个人的生理年龄和心理年龄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六十五岁的精神状态和三十五岁没有区别。阿格里奇是我崇敬的钢琴家之一,今年5月刚刚来上海演出过,她已年近八旬,但技巧并没有衰退。你自己是否喜欢音乐,这个才是关键。
要上台弹琴,首先要把谱子背出来。专业钢琴家都能做到,这是最起码的功课。一首不是特别难的奏鸣曲,一周时间就能背出,但这时才是正式开工。我每次练琴都会把谱子放在面前,因为我发现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对每个音、每个乐句都充满了好奇,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 能否介绍一下你学习演奏贝多芬钢琴奏鸣曲的经历?
○ 我从小就开始弹奏贝多芬钢琴奏鸣曲,最早弹的是《第五钢琴奏鸣曲》(Op. 10,No. 1),还弹过《第八钢琴奏鸣曲》(Op. 13,No. 8),很多早期作品都弹过,大概弹过二十多首。有些比较容易的奏鸣曲,我以前虽然没有弹过,但一天时间就可以练出来。
我早年随洪腾老师学琴,她是我最重要的两位老师之一,我一直到1981年法国比赛得奖之前都是随她学习,她手把手教我,她说我没有必要练完全部练习曲,直接弹肖邦和李斯特的作品,这很创新和大胆。我在法国得奖之后,得到法国政府的奖学金,在那里有过短期的学习。
后来,1985年我被柯蒂斯音乐学院录取,于是又去美国留学。当时我也不知道这学校有多难考,到了那里才知道居然是随霍尔绍夫斯基这样的顶级大师学习。他是实至名归的“贝多芬第四代传人”。
● 霍尔绍夫斯基给你带来了怎样的启迪?
○ 一位真正的好老师是会对你负责、帮助你成长的,霍尔绍夫斯基就是这样的。他活了一百零一岁,1993年去世。我们1985年初次见面时,他已经九十三岁了,走路很慢,眼睛也看不出了,所有老年人的衰老特征他都有,但他还能弹琴,还能到处开音乐会,直到九十九岁。他是内心非常纯净的艺术家,他的一生都在兢兢业业地研究音乐,虽然他的手比较小,但他什么都弹,曲目非常广泛,贝多芬最难的《第二十九钢琴奏鸣曲》(Op. 106)他也弹。他有自己的个性,从来不会过于激烈,很尊重原作,节奏非常稳,音色特别好。比如贝多芬的《第十七钢琴奏鸣曲(暴风雨)》,他弹得比较慢一点,但非常有味道。席夫(Andreas Schiff)听了他的演奏后说,这是他听过的最美的“暴风雨”。霍尔绍夫斯基一辈子就干自己的事,就像一个手工艺人。
在美国学作品要非常快,独立性要非常强,没有人能一句一句地教你,一周就只上一次课,一次课一个小时。霍尔绍夫斯基算是比较大方的,有时多上一刻钟。比如莫扎特协奏曲,一遍下来就已经用掉二十五分钟,他会觉得第一乐章速度可以稍微快一点,然后会示范一下,你就能举一反三知道怎么弹。然后到第二乐章,他会说触键再多用一点连音(Legato),可以怎样用手腕来做到;还有怎样来收一个音,这是很大的学问;怎么用止音器,键起来一半之后手指怎样慢慢抬起,做到余韵徐歇的效果,就像声乐的呼吸一样。这都是经验之谈。
● 你认为贝多芬的作品是否有很多的规范,不像巴赫的作品可供发挥的余地比较大?
○ 在研究一个东西的时候,你不能先设定一个框架,如果你拿着框架去听所有人就会有偏见。大家都弹过柴科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谁都不能把自己的主观见解放下。但在音乐学院科班学出来,节奏上不大会出格的。先了解自己有什么要说的,要有自己想说的话,能感动自己,能拿出来和别人分享就好。柯尔托弹肖邦的作品会自己编一个故事,然后围绕着这个故事来演绎,现在还有这种做法吗?每个人可以想象自己的故事,但一定要能自圆其说,就好比肖邦的《第十五前奏曲(雨滴)》(Op. 28,No. 15),你可以自己想象一个情景,但你的“雨滴”和我的“雨滴”是不一樣的。我的“故事”是我自己的,我能让人感受到其中有内容,每个人的感受都不一样。
● 贝多芬后期的作品被很多人怀疑速度太快了,有的演奏者会刻意放慢速度,但施纳贝尔仍按谱面的速度来弹,关于这个问题你怎么看?
○ 贝多芬《第二十九钢琴奏鸣曲》第四乐章的赋格谱面上标注的速度是一百四十四。我的看法是,不管你用什么速度,只要你有话要说,说出来是有分量的,大家可以接受的都可以。贝多芬的音乐是很有力量的,而力量不一定需要靠速度来取得,稍慢一些仍然可以有力量。在准备时可以首先试一下原作谱面的速度,有时是你没有练好造成你达不到这个速度,你练好了就能达到,在这种情况下就不用怀疑节拍器是否出了问题。但也有可能贝多芬那天喝了点酒,一时兴之所至标注了一百四十四,很有可能他本人也弹不出来。他是专业钢琴家,但他不是李斯特,而且耳聋导致他的脾气也很古怪,说不定他就是想难倒弹奏者。如果是这样,那为什么不能将速度放慢一点呢?如果你的直觉感觉根本不对,不可能这么快,那就可以放慢一点。杨燕迪认同陈宏宽部分段落达到贝多芬谱面要求的快速度,我能够理解。比如第一乐章的第一主题,我觉得原谱要求的速度可以弹,如果放慢速度就背离贝多芬的原意了。到了第四乐章,索科洛夫是用手腕的,他只有用稍慢的速度才能弹得很清楚,因为手腕的抖动是有限度的,用一百零八的速度对他来说也很好,他的演奏也让我折服了,这就可以了。一个作品在你手中,一定程度上也是你的作品了,有的人技巧达不到,速度慢些可以吗?当然可以。前提是你要让演释做到合情合理,能够自圆其说。
《第二十九钢琴奏鸣曲》对一个演奏家来说是毕生的修炼。我曾在法国闭关一个月,专门练习这首作品。我有一架很好的施坦威钢琴,还有一架在仓库里,我给自己下了一个命令,在弹好——也就是速度基本到位之前,我先用电钢琴来弹,否则在钢琴上视谱练习会吵到邻居,这个阶段将近有一个月的时间,我遇到了很大的瓶颈。贝多芬不是肖邦,很多作品自己是不去演奏的,是凭想象写的,是否容易弹,他根本不管。赋格其实就是数学,一个主题已经很怪,接着同样的主题在另外一个调性上出现,主题是三度下行,过了一半之后又三度上行,他不是为了好听,他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玩数学,弹奏难度的问题他不考虑。我们不妨把一个已故的作曲家当作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有缺点的人来看待,而不能把他们当成一个神,这样你就会觉得好过得多。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在东京听过日本元老指挥家朝比奈隆指挥的贝多芬《第九交响曲》,速度很慢,低音提琴上的每个音都要用全弓来拉,但他很有内容,这个速度没有问题。此外,演奏者还需要根据各个场地不同的混响时间对速度做出调整,这也会影响效果,艺术上没有绝对的对与错。
● 你是如何安排这次贝多芬钢琴奏鸣曲全集音乐会的曲目的?
○ 我将用八套音乐会完成贝多芬钢琴奏鸣曲全集,每套之间间隔一段时间。我知道韩国钢琴家白建宇分成七套,在广州用一周的时间弹完,一天一场。我不想这么做,因为我会觉得自己没话可说,要能说得出内容,我就要休息得好。有的钢琴家可以一气呵成完成全集,比如巴伦博伊姆两天可以弹完贝多芬钢琴协奏曲。他就是这样的工作方式,每个人的工作方式不一样。现在有太多讲究效率的事情了,但艺术没有办法这样“追求”效率,我不是刻意逼自己,因为艺术是从生活中来的,而生活是不可能按部就班的。
如果要保持自我,别人怎么样与你无关,你不必被别人左右。我听别人演奏贝多芬作品的录音,听一遍大概了解“路子”是怎样的就够了,不会去模仿,我要把别人的全都忘掉,我让大家看到的百分之百是我自己的,到什么程度只能由别人去评价,我觉得只有这样我才是真实的。
李坚小传
李坚是国际著名钢琴家、指挥家,中国音乐家协会钢琴学会副会长、纽约音乐家基金会艺术总监。
李坚六岁时开始跟随其母——小提琴家、教育家俞丽拿学习小提琴,同时跟随上海音乐学院洪腾教授学习钢琴。1981年,十六岁的李坚在巴黎参加了享有盛誉的玛格丽特·隆-雅克·蒂博国际音乐大赛,斩获大奖,并由此获得法国国家奖学金和桑松·弗朗索瓦基金会的赞助,在巴黎国立高等音乐学院跟随Pierre Sancan教授进修,并在欧洲进行了大量演出。1985年,李坚考入美国柯蒂斯音乐学院,受教于“贝多芬第四代传人”、钢琴大师霍尔绍夫斯基(Mieczyslaw Horszowski)。1987年,二十二岁的李坚与首次赴美巡演的中央乐团合作,留下“少年乐手与成人乐团合作”的佳话。
李坚合作过的乐团有:柏林广播交响乐团、英国皇家交响乐团、英国皇家BBC交响乐团、法国国家交响乐团、美国亚特兰大交响乐团、香港管弦乐团、新加坡交响乐团、中国爱乐乐团、中国国家交响乐团、上海交响乐团等知名乐团。李坚以独奏家的身份频频出现在美国纽约林肯中心、卡内基音乐厅、华盛顿的肯尼迪中心、维也纳金色大厅、巴黎香榭丽舍大剧院、东京三得利音乐厅和柏林爱乐厅等各大世界知名音乐舞台。
1989年,李坚成为首位应邀赴中国台湾地区演奏的中国大陆音乐家。他还为BMG等唱片公司录制了十几张唱片。他于1995年至2001年在柯蒂斯音乐学院任教;2009年至2018年,在上海音乐学院担任钢琴教授和系主任,上海市授予他“东方学者”称号;2004年至今,他担任美国纽约音乐家 基金会艺术总监。
他还以指挥家身份活跃于乐坛。2019-2020演出季,李坚将继续在欧美亚各大城市巡回演出并录制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