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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马科长逛“群众街”

2019-09-09张衍荣

当代工人 2019年14期
关键词:科长广州群众

张衍荣

那是1982年,我们启程去兄弟省市取经——学习人家体工队办文化教育的先进经验。科长领着我们一男两女三个老师,经北京、天津、沈阳、大连、上海,于5月初风尘仆仆赶到羊城。

平生头一次到广州,一切都分外新奇:湿热清新的海腥空气,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气根如髯的古榕树,奇装异服的红男绿女,不知所云的广东话,莫名其妙的喝早茶,神秘兮兮的鱼骨天线,嗲声嗲气的靡靡之音,满大街的港台电视剧、录像……珠江之畔的别样风情,以及浓郁的商业气息,完全不同于因循守旧的中原腹地。

当时我三十啷当岁,大学毕业刚分到省体工队不久。按说当过两年知青,又有8年工厂经历,还是两个孩子的父亲,阅历、见识都应该不算太缺,可我还是像刘姥姥一样,东张西望,惊奇不已。

我们的公务活动,包括饮食起居,全在广东省体工队所在的二沙头。恰逢改革开放之肇始,一个禁锢已久的人,偶然到了这么个繁华之所,宽松之地,哪里愿意转身就走!同来的两位女士和我一樣,她们要我去找头儿,争取在广州多待两天。

头儿叫马玉音,一个挺动听的名字,可偏偏单位的人都头痛她,讨嫌她。她50出头,一张瓦刀脸,一头“清汤面”,鼻梁上架副老花镜,镜腿老是用胶布那么缠着,手里永远提着一只又老又破的人造革公文包,里面始终装着笔记本和钢笔。她终日一脸严肃。我到新单位半年多,从未见她笑过一次。

面对两女士的撺掇,我只得苦笑。我说,你们数数看,这一路上,她在哪里让我们喘过一口气?恨不得连夜晚都拿来开会呢!

谁料,我们到达广州的当晚,老天爷突然变脸,一场罕见的特大暴雨袭击了整个中国南部!铁路中断,机场关闭,别说不想走,就是想走也走不成了。

马科长急得跳脚:“这怎么办啊,张老师?”

怎么办?该取的经取了,该开的会开了,该写的材料也写了。说良心话,我也麻脑壳啊!无奈之下,我鼓足勇气给她支招,建议利用这“无奈”的机会,就地进行一次爱国主义教育:黄花岗、沙面、中山纪念堂……

上面那些地方都“教育”光了后,我便硬起头皮,试探性地向她提出,能不能让大家逛逛“群众街”。所谓“群众街”,是广州人的智慧结晶。那时这种群众有需求,民间有活动的市场形式,处于地下状态。精明的广州人便给它取了个幽默通俗的名称,叫作“群众街”。这条街上的舶来品,如化纤衣料、尼龙服装、电子手表、计算器、打火机、折叠伞、人造革背包等,都是抢手货。

出发前,马科长给我们开过会: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不该传的不传,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不该去的不去,等等。在她的观念中,“群众街”明显属于我们不该去的地方。

我担心马科长会尴尬,会教育,会生气,便赶紧补充道,我们去那里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看看能不能买点儿便宜货。

万万没有料到的是,老人家居然没给我们“上课”,更没有生气。她声音低沉地说,既然大家都想去,我就带你们去一次。不过,有些事你们一定要注意:一是要保管好钱包,那个地方扒手多。二是只用眼睛看,别说话,广州人也很欺生。三是看好要买的东西先告诉我,你们不要先开价,讨价还价的事由我来。四是不买的东西,千万不要打听价钱,不然,他一听外地口音就会缠住你。五是莫沾火星别惹事,万一有事了也不要怕,我在广州有亲戚……

就这样,在马科长的带领下,我们如愿去了趟“群众街”。

那是一条地处偏僻,留有历史痕迹的沧桑老街,两边是浸淫岁月烟火的壁板商铺,中间是光溜平滑的石板路,整条街上人山人海,商贾如云,各种舶来的廉价商品琳琅满目,堆积如山。到处都是大包小包、拥挤不堪的小贩。他们汗流浃背,兴奋无比,有的驮着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子,有的扛着塞满货物的大旅行包,有的挑着用床单做成的大包袱,还有的使用简易手推车,拉着整箱整箱的抢手货……从衣着打扮上看,这支大军显然来自全国各地。

作为观光客,我的视觉神经受到强烈冲击,不由惊叹,如此一条遍地黄金的“群众街”,只要一脚踏进来,踩的都是钱啊!

我们紧跟在马科长身后。老人家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不时操着叽里哇啦的广东话跟人搭讪,回头又把对方的话翻译给我们听,那叫一个活跃!

好不容易挤到一家卖化纤衣料的店铺里,只觉得眼花缭乱,品种那叫一个多,花色那叫一个全!两位女同胞眨眼间不知钻到哪里去了,我则像个跟班似的不离马科长左右。

不一会儿,两位女士又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悄悄示意马科长,说她们已选好了衣料。马科长不动声色,尾随其去看罢货后,将店老板请过来,开始讨价还价。

她将那只须臾不离手的烂提包搁到货柜上,腾出双手,一会儿指指外面大街,一会儿又指指店铺里头,一个劲地画大圈画小圈,还扳起指头一根一根地数给老板看,而面部表情随着这些动作、手势,时阴时晴……

我不知她对老板都说了些什么,却见老板叫苦不迭。一旁的一位女老师则不停地笑,显然她能听懂广东话。最后的结果是,老板的开价竟被她砍去了2/3!

整个过程硬是把我这“老外”搞蒙了,正欲动问时,只见马科长又叽里哇啦跟老板比画上了。她伸出右手巴掌,掌心向下按了按,接着稍稍压低一些又按了按。这回我算是弄明白了,她是在比画小孩的身高尺寸。老板点点头,连忙搬出两匹不同的料子,放宽尺寸后各剪下一截,包好交给她。

这一次马科长没有讨价还价,而是直接从那只烂提包里翻出钱来付款。

听得懂广东话的女老师悄悄告诉我,科长刚才对老板说,她家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大的是女孩,小的是男孩。一个这么高,另一个这么高,从来都没有穿过的卡,想给他们各买一块衣料带回去。你知道的,她就两个儿子,大的刚结婚,小的连对象都没有,家里哪来这样两个孩子?科长是给你姑娘、儿子买的!

未及我开口,马科长不容分说地将包好的衣料塞到我手中:张老师,快拿着,我不爱拉拉扯扯,也不会这一套。你不是说想买点儿便宜东西吗?一个家在农村的人,上有老下有小,本来就够呛,还得管弟弟妹妹。你的担子不轻啊!

马科长的话说到我心坎上了。

返回二沙头后,我才得知马科长砍价时对老板说了些什么。原来,这里是她少女时代的伤心地。她家曾在这条街上开了爿绸缎庄,很有名的。爷爷过世后,祖上辛辛苦苦挣下的家业,不几年就被吃喝嫖赌的父亲败得一塌糊涂。因为听信谣言,新中国成立前夕父亲带着小老婆逃到南洋去了,家里只剩下母亲独力支撑。她从小就是看着母亲做绸缎生意长大的,有多大赚头她能不清楚?

懂广东话的老师说完这些,情不自禁地感叹起来:看样子呀,这“群众街”迟早会在全中国遍地开花呢!

另一位则提出个问题:我们马科长是个好人,不晓得逛过“群众街”后,她还会不会再当回我们熟悉的那个“马科长”?

两位的问题耐人寻味,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便起身推开窗子,想瞧瞧户外。暴雨早已销声匿迹,只见珠江两岸灯火璀璨,历史的大潮排山倒海,势不可挡,谁能无动于衷,谁又能裹足不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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