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调
2019-09-09黎戈
黎戈
午后准备休息,闭上眼,空气中却总是萦绕着淡淡的甜香,徘徊不去。
香气源在哪里?起床,鼓起鼻翼如蝉翼,四处嗅闻。本嗅觉侦探,继续逡巡着空气中的那一抹轻甜,一一排查:早晨出门前,喷了点儿橙花味的香水,那香气是接近茉莉花茶的清冽,而且它的持香力有限,现在尾调余威早已散尽;涂的护手霜也是橙花味的,甜得温厚老实,但也不是那种乖巧的甜味;为了祛除厕所异味,有时在扩香石上滴几滴用剩的大吉岭茶之类的香水,但香型不对;洗衣服时用了柔顺剂,是有冰凉洁净感的白兰花香,也可以排除了。
还是继续午休吧……可是那个找不出来的香源,就像挠不到的痒痒、掏不出的耳屎、遍寻不着的换季衣服,让我周身有种隐隐的不爽。闭眼休息,继续鼻观不止,我的鼻子,突然发现了香源,是买书附赠的桂花香薰书签,混着我中午当餐后水果吃的荔枝剥下的壳,是这两种混合而来的香气二重奏,在我的房间里低低地奏响了午后的气味谣曲。
我想起来了,荔枝壳,自古就是香料。午觉也不睡了,起床,把书架里的香谱、香谱研究资料、香具、香道相关书籍,一并搬出,仔细查找。
找到了!《通志·昆虫草木略》云:“荔枝,亦曰离枝,始传于汉世,初出岭南,后出蜀中,今闽中所产甚盛。”《南海药谱》云:“荔枝熟,人未采则百虫不敢近,才采之,则乌鸟、蝙蝠之类无不残伤……去其壳合香,甚清馥。”《香乘》中记载的四和香方是:“以荔枝壳、甘蔗滓、干柏叶、黄连,和焚,又或加松球、枣核、梨核,皆妙。”苏东坡的笔记里也有记载:“温成皇后阁中香,用松子膜、荔枝皮、苦楝花之类;沉、檀、龙、麝皆不用……贵人口厌刍豢,则嗜笋蔽;鼻厌龙麝,故奇此香,皆非其正。”荔枝壳这个方子,就是文人崇尚的“山林四合方”,簡朴清雅,无论在香料配置上,还是在精神诠释上都不同于俗丽的官家四合香的香方。
“合香”这个词,总是激起我诗情的联想。有一年过年,我带着一本研究宋代香学的书,天天去母亲家吃饭。饭后,一页页翻读,有一个篇章就是讲“合香”之巧的。这个场景、技巧、原理都和中医有点类似,也是“君臣佐使”,捣碎、炮制、合香、窖藏,主香是君,佐香用于加强香方的层次感,平衡和牵制其中个性过强、抒发过度的某种香味,稳定和持续散香。古代合香理论和现代香学,也是相通的,把这些段落和西方人谈论香水的篇章同读,特别好玩。读到过一位女调香师的受访陈述:“在你脑海中有个形象,你可以确切地闻到协调之味,就像音乐的和弦一般……调香很像作曲。”
在除夕家宴上的觥筹交错中,我常常会走神,穿梭于古代和现代的时空里,想到一个合香的古人,多半是个文人——宋代文人最热衷合香,他们都有自己的独门香方,比如黄庭坚的“意可香”“深静香”。“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不过那砧如果是捣香料的,就不是孤寂的苦情而是幽静的诗情了。话说黄庭坚的朋友欧阳元老为他做了一斤香作为离别礼物,每次黄庭坚焚香时,都会“如见其人”,这个香味是“恬淡寂寞,非时所尚”……调香和诗文一样,属于创作,可以记录心境、抒发情怀,气味自有其表达能力,是可以寄情寓志、沟通心曲的。别后音信稀,那就且用香气对答,倒是有趣。
他焚香时:“熏炉宜小寝,鼎制琢晴岚。”我打开香具画册,一一看了宋代的鼎型小熏炉,不能确认。想起陆游的《焚香赋》中有写类似的:“闭阁垂帷,自放于宴寂之境。时则有二趾之几,两耳之鼎……暴丹荔之衣,庄芳兰之茁。徙秋菊之英,拾古柏之实。纳之玉兔之臼,和以桧华之蜜。”这个“丹荔之衣”就是荔枝壳,这首诗写的倒是很清楚,陆游用的香具是“两耳之鼎”,但不知道黄庭坚用的是哪种鼎形香炉。
气味穿梭在文艺生活的边边角角,发出它的无声之声:午间小憩时、三两好友共聚谈诗论画之际、参禅悟道之余,都有暗香盈于衣袖,“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这个幽也可以是幽香啊!
就是垃圾盒里的荔枝壳,让我甜蜜开心了一个午后,不知为什么,社交总是让我疲惫不堪,而独处却可以衍生出无限的乐趣。想起阿加莎·克里斯蒂在其自传里说,她们那个年代的女孩没有幼儿园可以上,家庭老师授课时间有限,女佣都有手头的杂事要忙,父母更是困于工作和交际,兄姐都上学以后,她是没有同龄玩伴的,必须自己找乐子。阿加莎就去编故事,自娱自乐(就这么玩出了一代“推理女王”)。她说:“我这一生没有为‘无事可做而苦恼过。”后来看到晚辈小朋友在放假时郁郁寡欢、很无聊的样子,阿加莎不解地说:“你有很多玩具啊!”“可是我一个人玩不了啊!”小朋友回答。阿加莎就帮小朋友创造游戏:“或者你可以剪一只鸟,用积木搭个鸟笼,把鸟放在那个笼子里……”擅长独处和不擅长独处的人,确实是两个世界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