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弈荒野向晚钟
2019-09-09权蓉
权蓉,青年作家,杂志编辑,开设专栏“蚯蚓九段”。作品发表在各刊物和文摘选本。《读者》签约作家。曾获“周庄杯”全国儿童文学短篇小说大赛三等奖,《内蒙古日报》“十佳文学新人”,内蒙古大学第六届文学创作高级研究班学员。
教我们体育的老师总是不够硬气,不是被别的老师把课霸占了,就是在上课时被承包了学校小食堂的师娘叫去炒菜、打下手。被安排在上午和下午最后一节的体育课常常处于两个极端,要么圈禁,要么放养。
体育课地位不高,处于“失业”边缘的体育老师们便被德育处征去抓逃课的学生,一抓一个准。不是因为体育老师身手敏捷,而是学校所在的小镇很小,什么都只开一家,网吧、电影院、租书店……晚自习他们出去走一圈,守株待兔就行。
“待兔”的其他老师都很勇猛,收获颇丰,只有我们的体育老师总是漏洞百出,不是大声说话惊了人,就是大意地忘记了还有后门。几次之后,这种联查也不让他去了。
某个初夏的上午,一个回家探亲的奥运冠军顺便回校访问,校领导集体全程陪同,整个教学楼的阳台、窗户旁全是热血沸腾的围观学生。
等到热闹散去,班里的体育生说,那个冠军就是教我们体育的这位老师当年挖掘和培养起来的。大家半信半疑,因为刚才那个盛大的场面他完全没有出现。
衣锦还乡者和伯乐难道不应该在操场上热情拥抱,对那些当年不看好自己的甲乙丙丁横眉冷对吗?最好当年还有落井下石的,要专门站到他们面前去昂首挺胸地示威……不过事实证明,我们这些幼稚的幻想打不倒语文,打不倒数学,更打不倒英语、综合,反倒是它们被上课铃打断。随着铃声走进来的化学老师,对与有荣焉的我们说:“都收心上课,奥运冠军才有几个。”
但因为奥运冠军的这次归来,我们体育老师热爱体育的心又被激发起来。体育课也由放养似的场面变成了备战训练,由“准备活动完了就自由活动”变成“运动量太小的就给我检讨”,并且他和我们保持相同的训练节奏。他最爱干的事情是跟体育尖子生们比赛跑步,有时比得太尽兴,下课了还没结束,其他班下课的学生在教学楼上起哄,他是不管的,只是风一般地在操场上继续奔跑。
学校运动会有女子篮球项目,我们班一上场,队伍就散了,因为对手竟然不按常理出牌,明明目标是篮球,她们却拖住人又掐又咬。在场外指导的体育老师叫了暂停,对围上来的队员们恨铁不成钢地说:“你们就不能掐人、咬人、踢人吗?这是战场啊。”
不过,最终女子篮球赛没有比下去,因为惨烈的场面让在场外加油的男生们都瑟瑟发抖。直到我毕业,这项赛事都没再恢复。
也是在这次运动会上,体育老师坐在裁判席上当起了排球比赛的裁判,谁知打得激烈酣畅的时候,排球越过球网,直接朝他脸上砸去。我们也没有想到体育老师如此不堪一击,他没有把球挡回,而是直接从裁判席上摔了下去。
体育老师这一摔,受伤休息了,体育课就被正大光明地“还给”了班主任。班主任秉着公平公正的原则,又把体育课的课时均衡地分给了其他科目,偶尔空出那么一节,就把我们交给隔壁班的体育老师,和其他班合并着一起上。
隔壁班的体育老师很年轻,不过对占课一类的事也随大流,不争不抢。但轮到一节,他就会高效利用,把课外活动加进来组合成一节大课。他的体育课在操场上待的时间不多,常用来搞野外活动,这对一贯接受封闭式管理的学生来说太有吸引力了。让他代课时,我们也就跟着出去放风,大家爬到山顶后便鬼哭狼嚎地吼,他坐在远处抽烟,笑着骂我们是小屁孩。
我们爬的山就在学校后面,顺着峭壁上蜿蜒的台阶走,台阶走完是土路,再爬一截,就是宽敞的一片空地;再往上走,又是一片平地。这样往上走五六段,才能到达山的顶端。从山顶往下看,山脚下的教学楼早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圈,倒是学校旁边的水库和学校农场更显眼。农场是用来给我们上劳动课的,四季农作物、各种家禽都有,但大家只对里面的橘子园感兴趣。因为校服口袋里装不下苜蓿、圆菜、莴苣、红薯、兔子……但橘子可以装进去。
在山顶虽然看得远,但也再没有什么远处,因为远处云遮雾罩的也是脚下这样的山。盘卧的小镇在这層叠绵延的山中,支撑着我们的落脚点,对再远的路没有太多探索,所以没有期望,也没有恐惧。就连全市排名第一,都不如小镇上新建了一个溜冰场更能让我们两眼放光。
老师们常常恨铁不成钢地教育我们要努力奋进,别人明不明白我不知道,反正我是有些懵懂的。有时上一刻打定主意要悬梁刺股,下一刻又忍不住心猿意马。只有一样是我长情地坚持着的,那就是勤奋地去图书馆借书。
好不容易迎来体育课,我们都不需要老师督促就麻溜地爬到了山顶。下山的时候,正赶上日落,不知是谁提议,说看看再下山,两个班大半的人都留了下来。突然,体育老师问,那边像不像荒野?放眼一望,夕阳下,我们每个人的脸庞都金闪闪的,但我们脚下的小镇在一片蓝黑的暮色里晃悠,淡淡的轮廓无声无息地准备沉进黑暗中去。大概就是那一刻,我对未来才有了很务实的想象,想要结束在小镇之中浑浑噩噩的生活,开始思考怎么去往外面的世界。
秋天的周末午后,和图书馆在同一长串楼里的一间教师宿舍起火,某个老师让人砸了图书馆把书搬出去,免得烧起来“火上添纸”。结果留校的学生在消防员到达之前就用盆舀着小池塘里的水将火灭了,起火的东头只烧了小半间屋,离它老远的西头的图书馆倒完全给毁了——到处是摔破的、踩脏的、水洇的、趁火打劫的书。不咋看书的几个同学说那个老师是防患于未然,有先见之明,但我一直偏执地认为是他毁了我的图书馆。和女子篮球比赛一样,到我毕业时,图书馆因为重建都没再开。
再等橘子红时,提前备考艺考、招飞的气氛让我不自觉地绷紧了高考倒计时的弦。日子也一扫往日的散漫,并向我露出人生的刀锋——
有朋友午间找我闲聊,后来好几天一直都没有再碰见,忍不住去他班里问,才知道他已因病退学。他那天就是来和我告别的,现在我偶然想起,还会隐隐难过,因为当时我们说的竟然是和平常一样的闲话,我都没有好好说“再见”。
我的邻座,和别人发生冲突动了手,被德育处的老师要求写检讨。他硬着头皮不从,几天的拉锯战后,一怒之下退了学。那时空军招飞已过,就等高考,他是我们学校唯一一个过了前期审查和体检的。那几天里,我一直劝他低头,不要冲动,可最终都输给了他的“凭什么,我没错”。
平时很内敛的朋友,忍不住去跟自己喜欢的男生告白,那个样样出众的男生毫无悬念地给出“我们还是做同学吧”的回复。那时才发现,暗恋只要被戳破,就再回不到相安无事的状态了。她不觉得自己是他众多仰慕者中的一个,只承认自己是表白失败的那一个。冲刺阶段她选择自己复习,要回家备考,结果状态太差,最后连考场都没去。
……
还有我们的体育老师,他在痊愈后没有再回来上时有时无的课,直接辞职走了。这个在学校里格格不入的不硬气的体育老师在引来短暂的讨论后,就被忘了。那时,我还完全不了解,这是一个成年人在荒野中跋涉的模样。
可能这就是成长,不管你在荒野还是城堡,在正午还是黄昏,在起点还是途中,每个人都有开关。那开关不管对错,只管触碰某处的心窍,让你突然间拨开迷雾,将脚伸出来,要去走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