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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梯上跳舞的女孩(外一篇) (短篇小说)

2019-09-09王欧雯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9年5期
关键词:裤子小林楼梯

王欧雯

我是我们家出生的第一个孩子,目前看来,似乎也是最不受欢迎的一个孩子。我对此并无怨言,因为直至今日我仍是家里的独子。

据我的保姆说,我刚出生那段时间常常被好奇的大人们围绕着,我吃不了的糖果和不能理解的玩具模型堆满我的婴儿车附近。然后人们渐渐发现,作为一个婴儿,我不爱哭,也不笑,像是一个苦着脸的布偶,远没有医院房间里别的孩子来得有趣。在我父母决定外出闯荡后,他们把看着他们离开仍然不会哭的我交给了我的保姆。

保姆是我们的邻居,从我出生起她就心疼我这个小不点,她让我和她的三个热热闹闹的孩子们一起吃饭睡觉,肚子里怀着第四个孩子。我保持着每年见父母两次的频率升到了中学。有一天,我回家的时候怎么敲门都没人回应。傍晚时警察在家里发现了保姆一家人的尸体,并且认定是意外的,煤气中毒。这么一来,母亲回到了我的身边,决定抚养我成人。我叫她妈妈,尽管我记得我的妈妈死于煤气中毒。

母亲回来的时候,欣喜地告诉我她的肚子装着我的弟弟,未来我应该承担起照顾弟弟的责任。这个弟弟不爱动,她很担心他和我一样木讷不聪明。几个月后,医生剖开了她的肚皮,宣布这个孩子几小时前死在了她的子宫。

母亲悲痛欲绝。我这才意识到我突然多了一个悲伤的母亲和死去的弟弟,我待在医院照看她,很久都没有去学校。父亲回来了,我以为可以松一口气,但在几次争吵后,父亲把母亲送入精神医院,然后離开了这个城市。我从此成为医院的常客。

我经常在下午下课后赶去医院陪母亲。有时她会和我聊天,有时她咒骂我打我。她讨厌我时我无处可去,便坐在楼梯下的转角,等待她说不讨厌我。

有一天,我看见了一个穿着病人服的女孩走下了楼梯。她蹦蹦跳跳走着,手在木制的扶手上滑动。她动作很优雅,以至于我以为这是一种舞蹈。我记得那天医院门口那棵只看得见绿叶的树落下了一片黄叶。第二天傍晚,我思考在哪里解决晚饭时,她再次出现了。她环顾四周无人,便真正地在楼梯上跳起了舞。她的脚步轻盈,在上下阶梯上不停跳跃,有力又纤细的手臂像天鹅伸颈一样舒展。有时她跳得很高,像是火山喷发,有时她脚掌贴着地面画圈。我想起来的不是我曾见过的舞蹈,而是某天傍晚我无意间看到的变化迅速的火烧云。一周她会在楼梯上跳三个傍晚,这是医生护士下班后的时间,而巡床护士又在忙手头工作。某天她换上了白色的裙子,转着圈在楼梯上跳舞时,我看着她,心跳得很快。

从那天之后我喜欢上违反常规的事物,比如井盖丢失的深井。我也开始沉浸幻想,想象着父亲的回家和母亲的出院。也许母亲也能接受我是她唯一的孩子。最时常的幻想是我和这个女孩成为了朋友,我迫不及待地了解她的一切,每个傍晚和她一起在楼梯上跳舞。我甚至愿意换上病人服陪伴她。

我忍不住向护士打听会跳舞的女孩的消息,护士回答:“这个楼层只住了一个小女孩。我不负责她的房间,但是我知道她不会跳舞。”“为什么?”“她走路内八,四肢僵硬,没有哪个学跳舞的女孩这样。”我打听到了她的病房,傍晚的时候我守在她的房间附近,看着她走出房间,看到她的腿像佝偻一样内拐。但是到了楼梯上,一切都不一样了,她高高抬起腿,把手臂越过头顶,让我再也想不起她的走姿。她跳舞的时候我便不住地幻想,森林,火烧云,荒野和父亲。在她结束舞蹈,气喘吁吁回房间时,我向她跑了过去,结结巴巴道:“我经常看到你跳舞,我们以后可以一起跳舞吗?”我看清了她的五官,她的脸被厌恶的表情扭曲:“滚开。”她回到病房,没有再看我一眼。

我还是有坐在楼梯下幻想的习惯,并且知道她再也不会来楼梯上跳舞。但是我猜测,某天在医院外,也许我会看到她在窗边自由地跳舞。

擦掉一块泥渍

这一片植物已经开始抽芽,林里每天需要花约莫一个小时的时间去打理它们,一个星期内只有三株花苗死去。忙完后林里下意识在裤子上蹭了蹭手——糟了,今天穿的是校裤,那条常穿的裤子还晾在太阳下,现在也只好就这样沿着主道走去了。

这条主干道还很新,还没来得及被人们踩得发暗,单元栋颜色整齐,顺着道路的方向扩展领地。林里的邻居是一个没有什么职务的公务员,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大。他远远便看到了笔直路上的林里。他叫住林里,像是窥探似的盯着她。你种的什么花?还是菜?你要花多少时间打理它?这样或者那样吧。也许吧。你得多陪着你妈。邻居看着她,琢磨着她。林里抓紧裤子上的那块泥印。再晚也许就洗不掉了。临走邻居突然说:“等下你回家你妈会让你去警察局做笔录。”林里本来不打算回家,现在她只好登上那个长长的楼梯了。

刚开门的时候林里还在想着怎么洗掉那块污渍,但小林顺着开门声抓住了她。“林里。”小林总是这样的开头,一遍一遍,不厌其烦。“林里,林里。”林里注视着小林的眼睛,很快又转到她的颈纹,皱巴巴的和末季的花一样。“什么事?”“林里,他死了。”“谁?”“他,他死了。”林里明白过来了。她先想起的是一张厚重油腻的桌子,它使整个房子都显得老态。“我们最好今天就去做笔录,要不下午,不,还是现在去吧。”“我不想去。”“那去医院看看他吧。”“我不想去。”“要不去看看他的屋子。他都死了。”林里不知道那块污渍被汗水磨成什么样子了,“如果不是外公拦着你,你还得再嫁给他。”小林又是眼泪汪汪。林里绕过她把自己锁进房间。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他,和那个很大的房子。那时候小林每天把那张油腻厚重的桌子擦得更加发亮,深棕色的桌子边缘反光到看不清苍蝇;把酒瓶洗干净放进啤酒箱子,攒起来每周一卖给收废品的。林里稍大一点这些事情就交给了她。他清醒的时候会吼:谁又拉开了窗帘!

林里进了屋子后翻箱倒柜找起自己的日记,那时她写日记比现在种植还要勤快。她突然想起,他一次喝醉后进了她的屋子烧掉了她的日记,指责她幼稚和“毫无文采可言”。她低头看了看裤子,土泥似乎镶进黑布料,也许她现在应该去洗掉它。她的日记里面会写些什么呢?她曾经发誓要忘掉那间房子里的一切,但绝不包括她心爱的日记本。那时候的她一定想要自己的房间,一间真正属于自己的。房间里不应该被杂物和啤酒瓶或者拖把或者他写的乱七八糟的文稿堆满。哦,他说他是一个作家。作家。她恨死了诗人或者小说家什么的。那些文稿她几乎没看过。她狭小的床的另一半也是他的书,旧得泛黄,半夜她经常撞到书醒来或者在地上醒来。

还有些什么?她总是梦到那张油腻厚重的桌子。她总苦恼着如何完成作业。他把啤酒白酒都摆上了桌子,每晚,小林和林里都必须放下手上的事情。作业是不能做的。他谈论他的小说情节,他的诗歌,现在的文坛,和他过去的文友。他足不出门,却谈论不休。

数不尽的酒瓶。总有一天她会用啤酒瓶砸向他的脑袋,尤其在他要求她辍学打工“为家里作贡献”之后。但是很遗憾林里没有这个机会了,外公和舅舅先她一步举起了酒瓶,接着强迫小林和他离了婚。搬家后小林翻看了她的作业,她的奖状,多好呀,林里成绩这么好,怎么能让林里辍学呢。

林里发现自己正扑在枕头上泪流满面。这是很奇怪的。过去林里一心想着怎样学习,怎样离开那个房子,搬家后又忙起了升学和种植,她种花,还种蔬菜。当然这些一开始都不容易。总之,林里可不希望自己哭泣,还是在他死掉以后。

林里停止哭泣后,意识到隐约的敲门声是真实的。“我在房间里。”“林里,林里。我把你爸爸房子的钥匙放在桌子上,你去收拾一下你和他的东西吧。”那不是他的房子,那是外公留下的。他压榨他父母的赔偿款不够,还要我去挣钱养他。“我可能會烧掉他的房子。”没有声音,小林已经走了。

林里还是去了。在路上她想起她还没有洗掉她的裤子,可是她暂时也没有可以换的衣服了。其实两个房子隔得并不远,一株一株的树木在道路上绕来绕去,翠绿发亮。她远远地就看到那栋单元楼的出口有封条。她钻过它走了进去。一楼。二楼。这些年没什么变化。她数着楼梯的颜色脱落处向上。三楼。刚搬家时他每天都来她的学校。林里看到他就绕到了后门。他甚至找到了班主任。林里早就和所有老师说明了情况。“抱歉,我们无能为力。我们不能提供住址。在学校你不能见她。抱歉。”别见我。他的脸庞从让人害怕变成了让人倒胃。

门口的警察先看到了林里,“你是他女儿吗?长得很像。”“我来拿东西。”“请帮助我们回答几个问题。”“他是被人杀的吗?”“不确定。不排除他杀。请问你的名字是什么。”“林里,九九年出生。第二中学学生。他没有我的抚养权。”警察嘴角动了一下,林里看到他的胡子刮得很干净。进了房子,还有几个警察在四处查看。“这是他平时常喝的酒吗?”“是。”“他死在椅子上,头趴在桌上。这里多个瓶子有不属于他的指纹,都是同一个人的。你有什么线索吗?”“没有。他没朋友,没有亲属。”“没有结仇?”“也没有。”“我们可能需要你去警察局验指纹。”“我很多年都没来过这个屋子了,不可能是我。”“抱歉。”林里深吸一口气:“我先去看看这个房子。”抱歉,你不能见你女儿。抱歉,你必须去警察局证明你和案子无关。抱歉。

屋子里没什么变化。充满了酒味和灰尘味。再没人打扫屋子。也没人和他聊天,他不停喝着酒。他准是酗酒死的,那些人明明就看出来了这一点。林里走到原来的小房间,始终有警察在后面跟着。床上的书都挪了下来, 床边多了一个书桌。墙上多了她的奖状。恶心。让人反胃。他想干些什么。她听到客厅的警察在交谈。他的学历很高……屋子里很多书……本来应该……

真该让警察看看他的稿子,她印象中语无伦次的文字。他的纸张都放在书桌上,意想不到的整齐。钢笔的字迹。也有中性笔。黄色的纸张上蓝色笔墨不停提行,一首诗。

廉价的啤酒是喜悦

破旧的大衣是希望

不变的收入是起点

积蓄的空虚是盼头

站在人造分叉口

一九九九

房梁的暗匣

若藏了支枪

侠客便不用练好刀法

莽夫也不会懂规矩方圆

生离死更近一点

脏话和情话是一种语言

一九七九

什么文字?林里读过作业要求阅读的名著,看过物理化学的搅拌,但是这些她无法理解。但是为什么要理解。乍一看亮眼的文字而已。

灯光熹微

荷叶通往对岸

像向日葵

背对着我

人通过蛛网

像编织的蛹

围绕着我

而我

赞美太阳

林里想起了他带自己去荷花池的那天。“我知道林里很喜欢植物。”她把那天还写进了日记。

林里不准备继续看下去了。反正她的脑子已经乱掉了。她走出房子的时候警察说了些什么,她回答:“我明天就去。”但其实他问的是:“你需要带走什么吗?”

让这个房子属于警察去吧。

林里走在道路的右边,这里没有树荫庇护。她猜测小林应该回家了。他找到她到底想说些什么。她不要道歉。那些指纹,很可能正是她的,他留着这些瓶子。反正他已经死了,谁又知道真相呢?

反正他已经死了。

林里拿手蹭了蹭那块泥渍,那块泥渍越来越硬,像是一块生长在裤子上的深色花纹。林里拼命地擦着,不停摩擦着裤子,那块泥渍的面积却不断增大。现在她只能继续抓着这块泥渍,往家的方向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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