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里的光（中篇小说）

安杰

一

到公司的时候，孟良柱再次看了一下手机短信收件箱。这已经是今天第五次了，他担心刚才公交车上嘈杂听不到短信提示的声音。尽管和预料中一样，还是没有萌萌的回信，他的心依然刺痛了一下。

明天是萌萌生日，早上才起床孟良柱就给她发了短信，可是过去很久萌萌都没有回信。尽管他知道，她依然怨恨他，回复的可能基本没有，但他不死心，幻想她能突然回心转意，给他这个悲伤的父亲一个意外的惊喜。萌萌五岁以前其实都是特别亲他的，只是后来有八年时间他被公司派到外地分公司，几年下来慢慢和女儿有了隔膜。几年前他和她妈妈徐晓静离婚，萌萌跟了妈妈，就不怎么和他联系了。前年她考上大学，他想去送送她，才试探着提出来，就被她断然拒绝。虽然同在一座小城，这三年他再也没能见萌萌一面。打电话她不接，发短信她不回，微信和QQ全部拉黑。不管他怎么费尽心思想和她重建联系，最终无一例外都会像今天一样失望。

昨晚本来应该在医院陪床，七十多岁的父亲住院六天了，晚上都是孟良柱在看护。但公司有重要事情必须加班，他只能硬起心肠让父亲一个人留在医院。加班结束已是凌晨三点，他没敢去医院，怕反倒惊扰了父亲。大街上空荡荡的看不到人，他骑着单车在料峭的秋风里瑟瑟发抖地回家。小区正在进行棚户区改造，到处乱七八糟的，他绕过一堆一堆的建筑材料和建筑垃圾，上楼蹑手蹑脚进了门。没有开灯，打开手机手电筒，借着微光进到卧室。饶是小心翼翼，熟睡中的苏红秀还是醒了，说才回来？他嗯了一声，很快褪了衣服躺下。

和徐晓静离婚的时候，两套房子一人一套，他住了两居室的旧房子，徐晓静和萌萌要了新买的三居室。现在这个面积不到九十平米的两居室，他与父母、现在的妻子苏红秀、岳母一起住。父母本来有自己的小独院，后来老城区改造，父母的安置楼不知道什么原因时建时停，几年了还没有到位，只能和他住一起。平时父母住一间卧室，苏红秀、儿子和岳母住另一间，他只有睡在沙发上。这几天父亲住院，母亲和岳母住一起，他才有机会睡在床上。

苏红秀靠过来轻轻拥住他冰冷的身子，说赶紧暖暖吧，天也太冷了。她的身子真热。他感动片刻，小腹瞬间有一股热浪涌起。超过三个多月没有那个了吧？苏红秀无意中碰着了他突发的昂扬，但他没有回应反而很快偃旗息鼓。孟良柱太疲惫了，哪有时间精力和她去温存？他听见她哀怨地叹了口气翻身睡了，心里微微有些歉意。虽然极度疲惫，但脑子乱哄哄，一时竟睡不着。屋子里好像比任何时候都黑，他有一种窒息的感觉。躺了不到三个小时，迷迷糊糊才睡着，却已是起床时间了。看看熟睡的苏红秀和两岁的儿子，他轻手轻脚出来，到另一间房间看了看母亲和岳母。她们一切都正常。他悄悄从家里出来，买好早餐，急急忙忙到医院去看父亲。

父亲已经醒来，坐在病床边呆呆看着别的病人出出进进。孟良柱知道，父亲是在等他。看到父亲气色还不错，他悬着的心算放了下来。他给父亲擦洗了脸和手，照顾他吃了早餐，扶着躺好，又再三叮嘱了一番，才匆匆离开医院赶往公司。下楼的时候，他又看了下手机，还是没有萌萌短信。她会不会已经换了手机号码？

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孟良柱先把想萌萌的念头强压下去，销售部经理赵广宇要带他去见分管销售的李副总，这是他现在要考虑的大事。昨晚和销售部几个骨干坚持加班到凌晨，才完成促销方案。公司本月销售业绩大幅下滑，这是近三年没有过的现象，高层震怒。五天前李副总约谈了赵广宇，据消息灵通人士讲，整个约谈过程长达四十三分钟，李副总连坐都没有让赵广宇坐，可见他的恼怒。一向顺风顺水的赵广宇首次挨了这么严厉的训责，灰头土脸回来马上召集部属研究对策，研究了半天也拿不出一个有建设性的方案，最后这个任务就落到孟良柱的头上。作为销售部副经理，销售业绩下滑，孟良柱明白自己和赵广宇一样负有直接责任。用了三天时间，他跑遍和公司有密切往来的客户，心里有了底，昨晚加班订了方案。往日不管多么重大的事情，加班必定不见赵广宇，但昨晚他也在，陪着他们一直到方案出来。

孟良柱用不到十分钟把相关资料再熟悉一遍，才去见赵广宇。其实这个方案他已经烂熟于胸，但这些年一再失败，他不得不凡事小心翼翼。

赵广宇正和销售部有名的风流美女沈若兰头对头商量什么事情，看他进来，不约而同止住了话语。风姿绰约的沈若兰回到班台前的座位边，转头和他打招呼。她实在太漂亮了，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她在，四周都会荡漾着一种让人心驰神摇的气息，再萎靡的人也会变得两眼发起光来。顶着一个大秃瓢的赵广宇示意他坐下，还破例起身很客气地给他倒了一杯咖啡。沈若兰说声两位经理谈事我回避一下，转身走了出去。

孟良柱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赵广宇已经字斟句酌地告知他一个宛如晴天霹雳的消息：他被公司免职了，要么退回去做一般销售员，要么辞职走人。赵广宇递给他一份文件说：“这是公司人事部刚刚通知的，本来公司业绩下滑，十九楼已震怒，不知谁又进了谗言，说你这一年多时间一直私事太多。李副总理解你的不容易，据理力争，十九楼才没有解雇你。你现在不用马上答复，考虑一下，明天早上再告诉我你的选择！”

这个消息宛如当头一棒，让孟良柱眼前发黑，若不是坐在沙发里，一定会烂泥般瘫倒。他抖抖索索接过文件，勉强扫了一眼，果然是关于他免职的人事通知。他先是震惊，继而愤怒，想冲到十九楼质问——十九楼分为两半，东面是董事长办公区，西面凉台是个大花园——平常公司同事，说到董事长，都称“十九楼”。但是他很快沮丧起来，再三强忍才没有哭。他稳住心神，喃喃问：“怎么会这样？”

赵广宇摊摊手，一副爱莫能助的樣子：“我向李副总抗议了，但是没用啊！”

孟良柱首先想到的是申诉，但马上知道无济于事，在公司六年，除了在网站和宣传图册上，他连董事长的面都没有见过，到哪里去申诉呢？况且最近公司上下疯传，高层人事很快要有大的变动，董事长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才不会为一个连面都没有见过的销售部副经理费脑筋。他知道和赵广宇说什么都没用，无力地站起来说：“我考虑一下！”

孟良柱慢慢向外走，脑子乱哄哄的，眼睛潮湿一片。赵广宇肯定知道内幕，而且说不定昨晚就知道他今天要被免职。他真后悔昨晚把父亲一个人留在医院。

他像脚上拖着沉重的镣铐，向从现在开始不再属于自己的那间办公室走去。无意中回头，人影一闪，沈若兰像一只翩翩飞舞的蝴蝶，又折进了赵广宇办公室。可能她刚才就没有走，一直候在门外。她和赵广宇互相为谋铁板一块，这是销售部公开的秘密。好几个同事都曾提醒他，赵广宇一直在向高层说他的坏话，想挤走他把沈若兰提拔上来。在销售部的一亩三分地里，赵广宇完全可以做到这一点，他深信不疑。

难道这次免职，是赵广宇和沈若兰的缘故？

二

孟良柱赶到医院，已是上午十一点。

尽管担心父亲一个人在医院，他还是在办公室独自坐了近两个小时。他需要一点时间，把愤怒和悲哀调整一下。六年负重前行，好不容易得到的副经理的位子，不到两年突然失掉，这和当年与徐晓静离婚一样，成为他生命里的伤口。销售员和副经理的收入差距是很明显的，失去这个岗位，最重要的是会失去一大笔薪水，此刻的他，太需要钱了。他愤愤地想，公司销售业绩冰冻，将他免职就可以回暖吗？当初他为公司挣得巨大利润，现在怎么没人提？

在萧飒的秋风里，孟良柱仰头望了望公司大楼，这座十九层的大楼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要冰冷。他感到在一刻，秋又加深了一层，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到底是做销售员，还是直接辞职，他得好好想想。以他现在的年纪和每况愈下的境遇，要找个适合的工作很不容易。这段时间父亲住院，他一直来往在公司和医院之间，赵广宇说十九楼恼火他私事太多也是实情，但他不得不如此。

父亲是一家煤矿的退休人员，母亲是农转非家属，除了偶然头疼脑热外，两人身体一直还可以，孟良柱一直不相信偉岸如山的父亲和温厚慈爱的母亲会老去。父母亲年轻时候都是要强的人，事事追求最好，哪知晚景如此凄凉。先是哥哥所在的公司倒闭，为了生计哥哥不得不远走东北，接着是自己陷入旷日持久的离婚大战，继而妹妹出事，接二连三的打击让父母亲先后大病，突然老去，很快成了两段被秋风吹干的枯木。这一年多时间里，不是母亲住院，就是父亲住院。哥哥远在漠河，家里只有他，他不照顾还有谁？想到妹妹，他又开始流泪了。

路上孟良柱给苏红秀打电话说不回去吃饭，要她照顾好母亲、儿子和岳母。母亲有病，岳母老年痴呆，儿子太小，都不让人省心。她柔声答应着要他放心，他心头又一阵酸楚。三年前，和徐晓静离婚两年，他认识了苏红秀，相处一段时间，他请了三位要好的朋友，在一家中等档次的酒店为她过了一个还算温馨的生日。那天晚上，她没有走，住到了他家里。空旷了两年多，终于酣畅淋漓地释放一次，他内心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那一刻他下定决心选择身边这个女人。

苏红秀比他小七岁，之前有过一段婚姻，但没有孩子。本来朋友给他介绍的是市医院的一位护士，身材高挑，模样周正，为人也还温厚，他满心喜欢，但接触几次知道她有个上初中的儿子。选择苏红秀，不是他太狭隘，而是于他而言，没有孩子，就是没有过去，他怕那个护士会因为孩子和他吵闹。和徐晓静生活的那些年，无休止的争吵让他心力交瘁。即使离婚已经五年，很多夜里他还会梦见和徐晓静打架，凶神恶煞的徐晓静把他追得满世界跑，他总是无路可逃。现在那个护士已经是护士长了，就在父亲住院的这个医院，偶尔碰见他，会很鄙夷地看他，远远绕开。

苏红秀没有固定工作，一直在做短工与找工作之间徘徊。他们认识的时候，学幼儿师范专业的她在一家民办幼儿园做保育员。结婚不久，她就怀孕了，只能干些零活，生了儿子之后就一直在家带孩子。所有吃穿用度，都得他供着。尽管捉襟见肘，日子过得倒也风平浪静。他暗地里曾经把徐晓静和苏红秀作比较：徐晓静有一份不菲的收入，但颐指气使，张牙舞爪，随时都会闹得鸡犬不宁;苏红秀虽然没有固定收入，却性格贤淑，为人谦和，时时谨小慎微。就拿私密的夫妻生活来说，徐晓静会一直让他使劲儿，而苏红秀却不断要他轻点儿，两人性格可见一斑。比起经济收入，安定和谐更加重要。苏红秀无怨无悔操持家务，这让在和徐晓静的婚姻中饱受折磨的孟良柱欣慰不已。可现在他要失业了，平静的生活马上要被打破，往后的日子怎么维持呢？

孟良柱硬着头皮走进父亲的病房，感到一种极度的不适。父亲大部分时间一个人在医院，除了晚上陪床，他只在有空闲的时候过来看看。父亲是加床，两间的大病房里有六个病人，加上陪护的家属，人群一直熙攘。今天来探望的人更多，空气很不好，虽然医院明令禁止病房内不许抽烟，有个探望的中年男人居然陪着一位病人在吞云吐雾。强忍着不适，他走到父亲床前。吊瓶里黄色的液体不急不慢地滴着，那一滴一滴进入父亲脉管的液体是他的希望，他希望可以尽快把父亲从病痛中解救出来，也让他从焦头烂额中得以解放。

看上去父亲气色比早上好一些，孟良柱稍觉安慰，强行把悲伤压下去，陪着说了一会儿话。这中间，他两次拿出手机。萌萌依然没有回信，他差不多绝望了。这孩子性子太倔强了。但是他很快又怜惜起来：不怪孩子倔强，是她受的伤害太深了。萌萌上了大学后，他想到学校去看看她，又怕没有征得她的同意会伤了她的面子。他悲伤着，犹豫着，谁能理解他这个落魄的父亲呢？

快十二点的时候，孟良柱到医院附近的饭馆给父亲买了午饭上来。还在输液，父亲行动不方便，他扶起父亲半躺着，想给他喂饭。这时液体滴完了，他按了呼叫器，一个胖乎乎的护士风风火火进来换了药。他看吊瓶滴得正常，就打开饭盒，拿起勺子盛了半勺汤，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父亲的嘴唇一直在颤抖，汤怎么也喝不到嘴里去。他突然意识到，这是父亲身体在发抖，呼吸也很急促！他吓坏了，浑身冒汗，手足无措，赶紧按呼叫器，很快大夫和护士来了一大片。高高瘦瘦的主治大夫愠怒地问这问那，他机械地应答着。大病房里其他病人对眼前的情况视而不见，说笑的、抽烟的、听音乐的，嘈杂一片。他恼怒地让护士制止他们，但是没用，嘈杂依然。

在大夫的安排下，一个矮个子护士把刚刚换的药停了，另外拿了一瓶药换上。另一个护士给父亲夹了体温表，没过三分钟，拿出来看，体温居然四十度以上。又来几个护士给父亲插上氧气，打了一支不知什么针。这些程序走完，主治大夫先走，然后护士们也都散了，只是叮嘱他注意观察，有异常立刻通知他们。他心里恼怒，嘴上无奈地应着。他想，这是药物反应吗？但没有人告诉他。

父亲突然颤颤巍巍自己坐起来，说：“走吧，咱们走！”

父亲好的时候，自己坐起来也有困难，现在居然像装了弹簧，一下弹起来。孟良柱再次吓得不轻，忙应答着去哪里？他很快明白，是父亲烧得在说胡话。他心里一紧，扶着他躺好。

父亲很快又挣扎起来说：“你听，谁来了？”

父亲前后两次的话连起来，让他强烈感到一种不祥。他再次抱父亲躺好，拉着他的手，心想，要是有个人和他一起照顾父亲就好了。他不是要帮忙，就是给他壮壮胆。妹妹已经不在了，哥哥又离得太远，这一年多时间，在这个打小就熟悉了的城市里，他其实是一个人在挣扎。泪水瞬间涌出了他的双眼，除了他陪父亲，还能有谁呢？他擦擦模糊的双眼，泪光中父亲还是老样子，不停地说着胡话。他只有按照护士的叮嘱，不停地拿酒精给父亲擦拭退烧。不知道是他方法不对，还是这办法本来就不管用，父亲的高烧一直不见消退。

父亲忽然又支起身说：“谁在敲门？是萌萌回来了吧？”

提到萌萌，孟良柱一下子泪水长流。他知道父亲和母亲都想萌萌，萌萌小时候是他们带大的。跟徐晓静的这几年，萌萌不仅不见他，也不见爷爷奶奶，这一直是父母亲心上的伤。他急得冷汗直流，父亲却还在絮絮叨叨，虽然听不清言辞，但他知道，依然都是些不祥之语。他越发害怕了。想了半天，他打电话让二叔赶过来。二叔从运输公司退休后闲居在家，父亲住院的这一年多时间里，多亏了二叔，他顾不过来的时候都是叫二叔来帮忙。

二叔很快赶过来了。身边有了个人，孟良柱多少安下些心。二叔比父亲小十多岁，身子骨还很硬朗，他拉着父亲的手，应承着父亲的胡话。有些话孟良柱不大明白，感觉父亲和二叔兄弟俩好像在进行着一种神秘的交流。他俯在父亲身边，继续慢慢用酒精擦拭。

一個多小时过去，父亲总算安静下来。

三

看到父亲吃了一点东西，孟良柱才放下心来，这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他让二叔回去休息，这几个小时，二叔一直伏在床前应承父亲的胡话，很累了。出门的时候，二叔招手叫孟良柱也出来。在楼道的僻静处，二叔说：“你要有心理准备，以我的经验，你爸爸这不是病，是老！老你明白吗？”

孟良柱心轰地一下沉到无边的黑暗里。在他的老家江离镇，说人“老”其实就是说他即将去世。他不能相信，父亲有一天也会去世。在他的潜意识里，父亲是会一直陪他走下去的。呆了半晌，他僵硬地点点头，泪水倏然而下。二叔长叹一声，再三叮咛，满怀不放心地回去了。

孟良柱一个人坐在床边，久久地看着父亲。他不能想象，一旦失去父亲，他会怎么样。父亲安静地躺着，双眼睁着，看上去有些空茫。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把他架在肩上让他骑马，恍如就在昨天。现在那个曾经支撑他天空的人老了，躺在病床上要他照顾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天空其实早已坍塌了一大半，岁月真的太无情了。肚子咕咕叫起来，他才想起到现在还没有吃饭。他不敢走远，在医院附近的小饭馆里草草吃了一碗兰州拉面又赶紧跑回病房。

前几年父母住院，是孟良柱和妹妹轮流照顾。妹妹在报社采编部工作，忙得夜以继日，但是她明白哥哥身陷离婚和事业打拼的双重磨难，总是体贴地抽空多照顾父母。一年多以前的一天，妹妹骑着电动车下班，被一个醉酒的人驾车撞倒，肇事者逃逸。围观的人很多，却没有人救。他和妹夫闻讯赶去，还没有送到医院，妹妹就走了。想到妹妹，他心底再次一阵刺痛。妹妹走得实在太惨也太年轻了，她上有父母，下有儿子，本该好好活着才对。妹妹去世才半年，妹夫就和一个比他小好几岁的女人结婚了，对此他一直不能原谅。他有一个隐秘的想法，就是当初看上去开开心心的妹妹可能过得并不幸福。

刚走到病区门口，销售部同事刘再励给他打来电话。从父亲病房门口往里看看，父亲一切正常，他才折回身在楼道里接了电话。

和徐晓静的婚姻出现状况，工作上又遭遇前所未有的挫折后，孟良柱离家出走过两年。两年里他做过很多工作，最终都没有什么出路。之后他只好又回到这座城市。几经周折，有个朋友推荐他进了现在的公司。虽然专业不对口，但他在业务上表现出超常的能力，再加上他异于常人的努力，才做到销售部副经理。到底是辞职，还是回去做普通销售员？就像刚才吃的兰州拉面，纠结缠绕，他理不出头绪。刘再励这时候打电话给他，他预感他要说的事情和他被免职有关。这几年都是他罩着刘再励，现在轮到他来同情自己了，真是世事如棋局局新啊。

果然刘再励顾不上寒暄，一开口就激愤地说：“孟哥，现在咱们销售部同事议论纷纷，都说你被赵广宇和沈若兰算计了。你为人太实在了。你走后，赵广宇和沈若兰拿了你的方案去找李副总，李副总大加赞赏，马上和保险公司联合启动了促销，并让沈若兰负责这次活动！你想她一个普通销售员，怎么有资格见李副总？还不是背后有赵广宇这个推手！看样子，这次她当副经理的事情毫无悬念！你是为他人作了嫁衣裳啊！”

孟良柱拿着电话，好久没有说话。他提出的方案，核心内容就是和保险公司联合，只要客户买了公司的年卡，就送一年的保险。赵广宇挤走他然后拿他的方案邀功提拔沈若兰，真是太卑鄙。耳边刘再励还在喋喋不休：“我有绝对可靠的证据，可以反击赵广宇，一举将他拉下马来。孟哥你晚上八点钟过来，我在新溪桥附近的‘上岛咖啡等你。咱们合计一下，转败为胜。你为公司清除败类，立下汗马功劳，很快就能做到销售部经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一定要来啊！”

清除败类？刘再励的话可是大有深意。孟良柱清楚，刘再励和赵广宇关系不行，他想把赵广宇拉下马的愿望由来已久。两年前沈若兰来到销售部，因为都单身，刘再励对她穷追猛打，一心想让这个宛如五月花般风流灵巧的女子做自己的女朋友。可是沈若兰却总是冷若冰霜。就在他想加大攻势的时候，无意间撞见赵广宇和她在一家豪华酒店共进晚餐。赵广宇一个十二岁孩子的父亲，有什么资格约会单身女孩呢？他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分明想把沈若兰金屋藏娇呀。刘再励气不打一处来，又无能为力，他由此对赵广宇万分憎恨。刘再励私下在很多人面前表现出对赵广宇的敌意，浅薄地以为赵广宇不知道。同事明着对他不错，暗里撇得很清。这样的人，能掌握赵广宇什么把柄呢？孟良柱这么想了一下，马上警觉起来。尽管刘再励城府不深，但也不是彻底没有头脑。可别被刘再励当枪使，最后引火烧身。

孟良柱假装淡然地说：“赵广宇为人阴险，做事滴水不漏，你切不可轻举妄动。要是他知道你和我联合对付他，一定会炒了你！我现在这样了，不怕他对我再报复，你可要当心啊！”

刘再励着急地说：“孟哥，你也太懦弱了，大家伙儿都为你不值呢！这几年要是没有你，他赵广宇有什么能耐让销售额直线上升？这个月业绩突然下降，其实是他做了手脚，我手里的证据就是这方面的！你放心，只要你愿意，我们一定能扳倒赵广宇，到时候你做销售部经理，大家跟着你干才有心劲！”

刘再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反败为胜？哪有那么容易？孟良柱直觉并不是刘再励想得简单，而是他想把赵广宇扳倒的愿望太强烈了。这就有危险。和孟良柱一起工作的兩年里，刘再励一直只顾冲锋陷阵从不提防身后的冷箭，做事总是虎头蛇尾，甚至有头无尾，如果没有孟良柱罩着，说不定早被赵广宇开掉了。他想没必要再把刘再励搭进去。他止住他的话头，说晚上见面再说。以刘再励的性子，电话里是劝不动他的，见了面相机再劝吧。刘再励却依然愤懑，说：“孟哥，我现在就给你发证据，看到证据，你一定会有信心的！”

刘再励到底有什么证据呢？孟良柱虽然好奇，但基本上还是不相信他。以赵广宇的精明加上沈若兰的细心，能让别人这么轻而易举地掌握证据？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看看手机依然没有萌萌的短信。这孩子，太执拗了。他知道，在这一点上，萌萌其实很像他，典型的爱憎分明，永远不会模棱两可。经过这二十多年的摸爬滚打，他明白这是一个人情商太低的表现。情商其实远比智商重要，他见过那些能力不值一提但善于来事的人，个个混得如鱼得水。但愿萌萌走上社会以后会有所改变。

很快微信响了几下，刘再励给他发来几张聊天记录的截图。看截图的微信昵称，是两个和公司有密切合作关系的客户代表，他认识他们，也有他们的微信。聊天记录里，这两个人告诉刘再励，他们的订单交给赵广宇却迟迟不给办理年卡，所以他们公司决定终止合作。孟良柱看得触目惊心，这两个公司是多年合作的大客户，真是这样，赵广宇的胆子也太大了！不过仅凭这两张截图，还不能扳倒赵广宇。前脚赵广宇进谗言把他免职，后脚刘再励就有了扳倒赵广宇的证据，这也太巧合了。这么想着，另一个疑问又涌上心头：这两个人把消息透露给刘再励，又有什么企图呢？

怎么办？孟良柱有些拿不定主意。

四

父亲完全清醒后就一直催他去上班，孟良柱心里酸酸的。他知道父亲的心思，为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父亲也操了不少心。现在到哪里去上班呢？到底是直接辞职，还是退回去做销售员？To be， or not to be，这真是一个问题。他不敢对父亲说真话，只好强笑着推说今天公司没有什么事情，可以专门陪他。父亲比工作重要，他开玩笑说。父亲空茫的眼睛好久都不眨一下，似乎在思考什么。过一会儿又说，刚才看到萌萌了，可是她不说话。父亲让萌萌给他打个电话，说好长时间不见了，他想萌萌。

孟良柱心里再次发酸，眼泪几乎要掉下来。他哪里是见到萌萌了，分明是高烧产生了幻觉。萌萌小时候很顽皮，总把玩具摆上一大堆，孟良柱那时候年轻，看着都不耐烦，但父亲总是笑眯眯地和萌萌玩。父亲特别疼爱萌萌，总是把萌萌逗得格格笑。妹妹去年去世的时候，病中的父亲时常哭哭啼啼的，嘴里念念叨叨，含糊不清的不知道他说什么。有次他专心听了一下，立时心里大恸，难以自抑地抱住父亲大哭。原来父亲一直反复说的就那么两句：我想我女儿，我想我孙女！另一句是：为什么要带我女儿走？为什么不让我替她去呢？父亲的确想妹妹和萌萌，一个生离，一个死别，他多么绝望啊！这成了扎在孟良柱心里的刺，想起来就痛。妹妹走了再难见到，可是萌萌不来看看爷爷奶奶，这让他难以接受。

很快就是晚餐时候，孟良柱给父亲买好饭，照顾他吃了才从医院出来。晚上他要过来陪护，整整一天了，他没有回家，现在得回去看看。苏红秀照顾着病恹恹的母亲、两岁的儿子和老年痴呆的岳母，杂事一大摊，今天都没有顾上给她打电话，他惦记着他们。医院楼道里到处是人，他记得小时候父亲带他来看病，很少碰到人。他不明白现如今社会发展了，什么都在进步，病人怎么反而越来越多。他匆匆出来，想拦一辆出租车，没想到在医院门口看见了妹夫。

妹妹走了之后，孟良柱不太愿意和妹夫来往，他怕父母看到他会触景伤情。现在看见妹夫，他下意识往旁边闪了一下，不想让他看到自己。他躲在人群里看妹夫，才发现妹夫不是一个人，而是和一个大肚子女人在一起，一副小心翼翼而又格外骄傲满足的样子。很显然，这个女人是妹夫现在的妻子，一个生活着妹妹生活的人。妹夫再婚的时候，他没有去，只是给他微信里转了份子钱。他明白，妹夫这是带着新婚妻子来做产检的，他心底不觉憎恨起妹夫来。

望着妹夫和他的新婚妻子走远，孟良柱转身要走的时候，有人拍了拍他的肩。沈若兰提着一个大果篮，带着一束鲜花，笑盈盈婀娜优雅地站在他面前。一瞬间，他不得不叹服，风姿绰约的沈若兰走到哪里都是人群中特别出众的一个。她来医院探望谁吧？这么想着，他冷冷地和她打了个招呼。

沈若兰说：“孟哥，怎么人还没有走，就不想理我了？”

孟良柱看着这个马上要取代自己成为销售部副经理的敌人，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依然春风满面笑靥如花对他说：“孟哥，你的事情我听赵经理说了，很替你遗憾。本想找你谈谈心，刚听说伯父在住院，所以先过来看看老人家。你带我先去看过伯父，然后我请你喝咖啡，咱们好好谈谈心！”

孟良柱想，今天怎么了，时时有人请他喝咖啡。可这两人的咖啡不是那么好喝的。他对沈若兰能来探望父亲感觉很意外，赵广宇和沈若兰实在太会演戏了。他们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他猜不出，也不想费力去猜，很快真相就会大白的。孟良柱说：“谢谢你了，我父亲也没什么大问题，就是老年人都有的病，住几天就好了。不麻烦你了！”

沈若兰妩媚一笑，嗔怪说：“别呀，我可是真心来看望伯父！去年你妹妹出事，我不知情，都没有来看看伯父和伯母！我知道你对我有偏见，迟早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

沈若兰提起妹妹，孟良柱心里又在发痛。他不愿别人当面提起这件事，只愿把它深深埋在心中，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流泪。现在她这么说，他有些不悦，越发不愿带她去看父亲，怕她在父亲面前提起妹妹，惹老人家伤心。但是她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他实在怕了她。话都说成这样了，再阻拦就没有意思了，他只好说哪里有什么偏见，不过是怕太麻烦她了。一面往医院走，一面叮嘱她一定不要在父亲面前说起妹妹。

沈若兰答应着，两人上了电梯。电梯只有他们两个人且一路没停，孟良柱和她单独相处，微微有些尴尬。她却一直微笑，似乎还特意靠近了一下他。很快到了十二楼父亲的病房，沈若兰甜甜地叫着伯父，打开果篮，一边剥了香蕉慢慢喂他吃，一边关切地叮嘱他好好养病。细心的样子，宛如在照顾自己的父亲。他似乎又看到了妹妹，他的眼睛又湿了。出病房的时候，她在父亲枕边放了一个信封。他知道装的是什么，赶紧拿过来坚持不要，但是沈若兰说这是她的心意，再三让他收下。他不想太矫情，就收下了，他也想看看她到底要干什么。

和沈若兰朝医院附近一家咖啡店走的时候，刚才在电梯里那种尴尬的感觉更强烈了。有多少年，他已没有和一个单身的年轻女子一起在大街上走了。进了咖啡馆，在靠窗户的一处卡座坐定，沈若兰要了两杯蓝山。她轻轻搅动面前的那一杯，似乎有意又无意地说：“刘再励一直在追求我，孟哥你替我把把脉，这个人怎么样？值得托付终身吗？”

孟良柱望着沈若兰，她如此劳时费神跑这么远，就为了征求这么个意见吗？他很快明白，她大概已经知道了刘再励想联合他来打击她和赵广宇。而且说不定她来找他，就是赵广宇出的主意。如果是这样，赵广宇不愧是当经理的料。刘再励一给自己打电话，他马上就知道了，而且这么快做出反应，他不得不佩服赵广宇。他说：“这不好说，古人说：婚事说合，官司说散。要是依我说，刘再励也不错，你们最少该处处才能了解到底适合不适合！”

沈若兰格格娇笑，差点儿把喝进去的咖啡喷出来，“看不出来孟哥是个老派人物！不过我找你可不是为了让你给我和刘再励牵线。李副总和赵经理安排我负责这个促销活动，这个方案是孟哥做出来的，其中不少客户都是你的人脉，我想来想去还得仰仗你！公司不是让你继续留下吗？你就回来帮帮妹妹，等业绩上去了，公司高层一定会收回成命，恢复你副经理的职位！”

沈若兰说的是实情，这个方案里的好多客户都是孟良柱拉过来的，这些年相互配合有不少交情。她接手这个活动，势必有许多不适应的地方。她也真是敢想敢做，和敌手谋求合作，单凭这一点，她将来一定会走得很远的。她看上去很真诚，要不然就是非常会做戏，他拿不定。

当初沈若兰一进公司，就直接由赵广宇管理，没有像别人一样分配到客户经理的小组里，所以尽管同在销售部，孟良柱和她的接触并不多。有一次销售部开会，他听到身边两个同事窃窃私语，一个说沈若兰简直和女神汤唯长得一模一样，另一个就语含轻佻說，你想做梁朝伟吗？两人低头偷偷笑成一片。他才注意了一下坐在对面的沈若兰，果然长得像汤唯，那神采和风韵，惟妙惟肖。关于美女沈若兰，坊间传闻一直有两种版本，一说她曾经沧海但现在还待字闺中，一说她早已是一个三岁孩子的妈，不过离婚了。这个女人行事就像她的身世一样扑朔迷离，引发人们许多想象，难怪会让刘再励那样单纯的男人着迷。

孟良柱和沈若兰曾经有过一次合作，那是她到公司不久，赵广宇委派他和她一起去杭州出差。美人在侧，美景在眼，这无疑是个美差。他虽然没有想过要和她发生点什么，但和美女在一起工作总是令人心旷神怡的事情。然而很快，他就不这么认为了。在这次出差的整整五天时间里，他除了和杭州公司的人接洽业务，就是和她单独在一起。远在千里之外的赵广宇就像安装了远程摄像头，只要他和她单独在一起，他的电话就来了。沈若兰每次都对他莞尔一笑跑出去接电话，一接就是很长一段时间，这让他感到一种受不了的尴尬，仿佛做了什么让赵广宇不放心的事情。他本来对她就像对所有人一样不远不近，就算她再怎么像汤唯，他都不想做梁朝伟。这一次和沈若兰出差，分明就是赵广宇故意安排的，要让他知难而退。赵广宇真是多此一举，他孟良柱现在焦头烂额，哪里还有这样的花花肠子呢？

孟良柱本想说要我回来不怕挡了你升职的路吗？又觉得这话特别没意思。在他这个副经理和沈若兰这个普通销售员之间，顶头上司赵广宇认定谁，谁才能最终上位，口头上的争斗毫无意义。现在既然赵广宇认准的是她，那么她迟早会挤掉他的。他现在虽然落魄，但也不必太没有志气。他说：“我会考虑的，本来公司也没有炒掉我，还是要我做销售员的嘛！”

沈若兰欣喜地说：“好！孟哥，说定了！既然这样，不管别人怎么传谣，咱们也都不信谣了，对吧？”

她望着孟良柱，迷人的眼睛仿佛两泓秋水，似乎要把他融化。她把话说透了，孟良柱越发相信，赵广宇知道刘再励给他打电话的事情了。他感到不寒而栗，赵广宇简直太可怕了。

五

沈若兰走远了，孟良柱还望着她的背影发呆。他想自己败在她手下，真是白活了一大把年纪。转念一想，这女人实在是职场里的高手，不败也不由他。项羽说过，天亡我也，非战之罪，他此刻就是从垓下逃到乌江的楚霸王。沈若兰在人群中隐没不见，他才慢慢收回心思，拿出手机，再次看看萌萌是不是发来了短信。虽然他死心了，到底还没有绝望。他又一次失望了，萌萌根本就没有理他。他给萌萌打电话，振铃好久，她没有接。再打，还是没有接。他懊丧得想哭，但是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哭，一定会被人当做疯子送精神病院的。

孟良柱发了半天呆，才慢慢踱到公交车站台，坐上106路公交车。这路公交车，此前他曾经多次坐过，后来自己买了车，就再也没有坐过。后来车留给了徐晓静，他每次出行只要时间允许都坐公交车，但他总是不自觉地避免坐这趟车。今天再次上了车，他禁不住心酸难耐。这路车通向徐晓静所在的工商银行分行，现在他万分不愿意地要去找她。车窗外，高楼、人群和树木向后快速退去，一如他凌乱的心。他想让徐晓静劝劝萌萌，能和他通个电话。今天真是吓坏他了，要是父亲没有看到孙女就那么走了，他会自责一辈子的。

在临街一楼信贷部的玻璃门口朝里看了看，原本徐晓静的位子上坐的是另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她哪里去了？犹豫半天，最终他还是敲门进去问。那女人说徐晓静现在当副行长了，在三楼办公。他想起当年徐晓静竞争信贷部主任职位的时候，是他陪着她复习金融理论，又是他为她写好演讲稿，并且为她逐字逐句示范如何把演讲做到最好，那次她果然成功了。她后来不止一次说，这成功完全得益于他对她的支持。没有那次的基础，哪有如今她升副行长呢？他揉揉发酸的眼睛，退出来，思索再三，给她打了电话。

正式分手之后，他们几乎再没有交集。在他心目中，是她伤害了他，他一生都不会原谅她，这一辈子也不会再和她有什么瓜葛。但是现在他不得不举起白旗，自己向自己投降，并且向她投降。电话振铃的当儿，他想她现在升了副行长，倒是不错，起码女儿在经济上不会受委屈，不像他现在基本算得上失业，一大家人的生活朝不保夕。

电话里徐晓静说：“不会是想吃回头草吧？我听说，你把自己早已贱卖了啊！”

孟良柱知道徐晓静讽刺他再婚娶的是一个没有固定职业的女人，经济上远不能和她相比。他有求于她，不想做口舌之争，强自压抑了怒火，让徐晓静出来见见面。

算起来孟良柱和徐晓静也有过几年幸福和谐的时光。谈恋爱那会儿，有一年夏天从老家江离回到城里，身上的钱都给了村里几个留守老人和孩子，他们又热又渴，遍搜全身只找到五块钱。三块钱给他买了一瓶啤酒，两块钱给她买了一块西瓜，他们牵着手边吃边走，这成为留在他心中最浪漫的事。婚后几年，她不生育，他带着她回家乡江离治疗，老人们都传说家乡漫山遍野疯长的江离草可以治疗女人不育。她每天都要喝他熬好的江离汤，低眉低眼的样子就像现在的苏红秀一样。那段时间他以为就像一首歌曲唱的那样，她会和他携手一起慢慢变老。江离治好了徐晓静的病，她很快生了萌萌。但还没有满月，他的噩梦就开始了。她由一个小仙女彻底蜕变为老巫婆，他們的手基本再也牵不到一起了。为了萌萌，他忍受了许多年，哪知道这种忍受最终还是没有意义。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不止一次强烈追问命运：为什么要偏偏安排她来毁掉他的人生呢？

徐晓静好一会儿才下来。两个曾经最熟悉的人分开后还是第一次见面，似乎有些尴尬。但很快孟良柱发现，尴尬的只是他自己，徐晓静一点儿也不。非但不，她看他的眼神都有些怜悯。他想要是让她知道他现在失业了，更不知道会怎么嘲笑他。孟良柱大学时代喜欢上一个外省的女同学，只短短交往了三四个月，女同学就移情别恋和他分了手，给他的大学时代留下深深的遗憾。那位女同学妖娆而端庄，简直和舒淇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毕业不久，有人给他介绍了徐晓静，只一眼他就喜欢上了，原因就是她和那位女同学长得简直太像。这一直是他内心的隐秘，不敢让她知晓。现在她看上去越发像舒淇，但妩媚中却透出更多的强悍，似乎离婚一点儿也没给她带来什么打击。

在一块广告牌下站定，徐晓静沉着脸不说话。她根本就不问他有什么事情，也难怪，他现在不是她什么人了，她用不着关心。他看着她这种态度就来气，过去的十几年里，若不是她一直对他是这种态度，他们也不会吵闹不停以至于最后分手。而且他的性格里，现在有了一种莫名的暴躁，这是当年和徐晓静无休止的争吵留下的顽疾。偶尔和苏红秀拌嘴，尽管他努力克制，但瞬间的火山爆发还是会吓得她手足无措。他忍住气，把要徐晓静劝劝萌萌的意思说了，然后眼巴巴地望着她，像等待宣判的犯人一般惴惴不安地等她答复。

徐晓静冷漠地说：“你自己的孩子你不明白？她和你一样，天生犟种，我也没办法和她沟通。对不起，我爱莫能助！”

孟良柱知道，因为离婚，徐晓静到现在对他还恨之入骨。这仇恨可以理解，他们本来就是互相伤害对方到体无完肤无以为继才分手的。共同生活的那十几年里，他一直感觉他没有成为她的“自己人”，顶多就是个一起吃饭的陌生人。只要一言不合，她就会歇斯底里和他闹，萌萌夹在其间实在是受尽了委屈。分手之后，他细细反思，感觉萌萌更可怜，如果时间可以再来，他一定会逆来顺受，让萌萌不受一点儿委屈。可这一切都迟了，萌萌受过的伤害再怎么抹不去了。

孟良柱说：“你也别怨气太大，我和你都没有资格这么说她，是我和你无休止的争吵才让孩子变成这样的！分开这几年，你反思过没有？她一个小小的孩子，每天都要担心爸爸妈妈会不会吵架，这孩子，生在咱们家，实在太可怜了！”

他这么说着，眼前似乎出现了萌萌忧愁的面容，眼泪忍不住哗哗往下流。

徐晓静鄙夷地说：“你知道吗？我在上海给萌萌买了一套精装修的房子，她毕业后可以去上海发展！你流泪起什么作用？爱女儿就该给她真正的帮助，而不是这么悲悲戚戚的！你不是不知道，我最讨厌这副腔调的男人！你要是有诚意，就给女儿缴一部分月供！”

徐晓静和孟良柱分开这些年，变着法儿挣钱，给萌萌买下了这套房子，比比孟良柱的落魄，实在扬眉吐气。在她眼里，似乎萌萌有了这套精装修的房子，完全可以一生幸福。看来，她到现在还是没有想明白。而他就算再有诚意，以现在的状况，又拿什么来缴月供呢？孟良柱悲凉地说：“我也不奢望女儿对我怎么样，我知道我这个父亲当得不称职，亏欠她的太多，她不原谅我也不怪她！但是她爷爷奶奶年龄大了，身体不好，往后日子也不多了，你让萌萌偶尔给他们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回家了去看看他们。他们都非常想孩子，你也知道，萌萌是爷爷奶奶一手儿带大的！”

大概是看着他忧心如焚，心里多少也有一丝同情，她出乎他意料地答应了他的请求，这让孟良柱松了一口气，在无望中也起一些欣慰。但接下来她依然如过去一般对他极尽嘲讽之能事，他只有默默听着。或许这种逆来顺受让她感到很没意思，终于止住挖苦志得意满昂着头走了。看着她走远的背影，他越发悲伤，要不是周围行人如潮，说不定会嚎啕大哭起来的。他走上天桥，扶着栏杆，悲戚地抬头望天，似乎想要把他像天一样深不可测的命运看穿。

这时手机突然响了，是苏红秀打来的。他心突地一跳，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情了？她怕影响他工作，一般没事不会打电话给他。果然她着急地说：“我妈摔倒了！有些不好，可能是心脏病发作！”

孟良柱吐了一口气，这个时候岳母心脏病突发，真是雪上加霜。岳父去世多年，苏红秀是独生女，一直和母亲相依为命。他和苏红秀结婚以后，岳母就和他们一起生活。岳母明显的是老年痴呆，尽管脑子不太清楚，神奇的是，居然可以帮苏红秀带儿子。现在父亲还在医院，岳母又要进去，没有人帮着带儿子，苏红秀只好整个儿陷入家务，打短工的想法只能搁浅。生活怎么突然就乱成这样呢？

孟良柱赶紧打车回家。岳母哼哼唧唧躺在地板上气若游丝，苏红秀手足无措早已哭成泪人，母亲守着亲家母叹气。儿子懵懵懂懂，嬉笑自如在地上玩积木，一见他回来，丢下玩具跑过来要爸爸抱。他抱起儿子，心里暗暗叮嘱自己要镇定。苏红秀讪讪的，看着他，似乎是她造成了母亲突发心脏病。他心里直发酸，她真是个命苦的人，结婚不久就分手，后来一直颠沛流离，现在看上去有个稳定的家，可是这么多麻烦事要她负担。她性子柔弱，遇事总是逆来顺受，叫人不胜怜惜。

孟良柱一边安慰着妻子，一边收拾着把岳母送到医院。

六

孟良柱赶到“上岛咖啡”的时候，已经过了八点。

值得欣慰的是，虽然要住院，岳母心脏病不是太严重。恰好父亲住的病房里有个病人下午出院了，为了方便照顾，孟良柱请主治大夫协调，把岳母和父亲安置在一起。在附近匆匆吃了快餐，苏红秀坚持自己留下照顾两个老人，让孟良柱回去好好睡一觉，这几天他一直陪床很辛苦，昨晚又加班没有休息好。她这么说，他眼睛潮潮的，只好转过头，怕让她看出来。和徐晓静吵了这么多年，没有一个女人像苏红秀这么关心他。但是一想到自己的失业，他又揪心起来。这女人这么好，应该给她一份至少不再提心吊胆的生活，可是他居然就做不到。

母亲和儿子在家里，还没有吃晚饭。母亲身体不好，做不了饭。孟良柱在快餐店买了吃的赶回家，想着母亲和儿子现在都不能按时吃饭了，免不了又心痛不已。照顾他们吃完，和刘再励约定的时间已经快到了。他叮嘱母亲看着儿子，迅速打车赶过去。

霓虹灯闪烁，夜空一片迷离，宛如孟良柱苍凉的心。刘再励现在应该没有把这一切告诉别人吧？他是个沉不住气的人，真怕他满世界张扬。来到新溪桥的“上岛咖啡”，刘再励看上去等得已经有些不耐烦。见到他向侍者叫了一杯咖啡，马上开始倾诉：“孟哥，你人太实在了，你根本不知道，销售部这个月业绩下滑，根本原因就在赵广宇身上。他把几个老客户的单子压到下个月，然后向公司高层反映你私人事情太多，影响了本月的业绩，董事长发怒才炒你的！中午我发给你的那些，足以扳倒他，就看你干不干了！”

孟良柱琢磨了一个下午，有理由相信他说的是真的，那些证据也是真的。他思索着该怎么说，刘再励已怒火中烧起来：“孟哥，你怎么这样啊？我替你着急，你怎么一副没事人的样子？你知道赵广宇这么做，就是因为沈若兰这个贱女人在逼他的宫吗？他占了沈若兰的便宜，无以为报，就踢走你让她上位！孟哥，人都说秃瓢是色鬼，你不看赵广宇就是一只大大的秃瓢吗？”

按照刘再励的想法，孟良柱知道这些隐情必定会火冒三丈，然而不管他怎么义愤填膺，孟良柱却似乎一点儿不曾被怒火点燃。刘再励明显不痛快，对他的漠然恨铁不成钢。孟良柱明白，他自己早已是一堆死灰，不管再怎么烧，也不会起火焰了。他再次看清楚，有了这个刘再励，还没有向赵广宇反戈一击，自己阵营里就会先起内讧。刘再励此刻就像是逼迫范疆张达做白衣白甲的张飞，暴躁冲动不计后果，这样头脑简单的人，对付深谋远虑的赵广宇和沈若兰，也太不自量力太盲目自信了！他不愿刘再励因为自己身陷其中，不能让他像自己一样突然失业。他明白，这个决定与中午沈若兰来看父亲无关。赵广宇和沈若兰是算计了他，但他除了承受还能怎么样？这些年他承受过的事情还少吗？

孟良柱说：“你可能不知道，沈若兰找过我了！”

刘再励一时没反应过来，孟良柱把沈若兰来找自己的事情告诉了他：“赵广宇已经知道你要联合我来弄他，他焉有不防备之理？再说，赵广宇既然敢这么做，他肯定是有恃无恐的！我听说，下个月董事局马上换届，李副总要当总经理了。赵广宇是他的心腹，说不定这次他压下订单，就与李副总有关。我不过是恰好当了炮灰而已，哪里有我申诉的地方呢？你只不过给我打了个电话，他马上就知道你的企图，他的消息如此灵通，你想想，他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人？”

刘再励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显然被孟良柱的话吓着了。孟良柱拿出手机，把他发过来当证据的截图全部删除，又向他伸出手。这回刘再励倒是一下子就反应过来，立刻把手机划开交给他。他接过来，把刘再励微信聊天记录全部清除，并在图片文档里把给他发送的原始截图删掉。

刘再励愣愣地看着他做这一切，没有说一句话。

回到家，母亲勉为其难地在陪孙子做游戏。孟良柱看到母亲身边放着一张照片，那是前年母亲七十岁生日的时候，哥哥嫂子从漠河回来，和父母、妹妹妹夫、苏红秀一起拍的全家福。母亲什么都没有说，但他知道母亲是想妹妹了，心又一阵刺痛。在三个孩子中，父母最疼妹妹，不光因为妹妹是唯一的女儿，还因为妹妹是父亲在上班路上捡回来的弃婴。小时候那些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他和哥哥可以沒有，但是妹妹却必须有。他想起中午在医院碰到妹夫和他新婚妻子的情景，忍不住用力咬了一下牙。

孟良柱给母亲冲了一杯牛奶，看她喝完送她到卧室去躺下，又抱着儿子哄他睡觉。儿子没有睡着他自己的眼皮却早已在打架，这几天他实在是太困了。好不容易儿子睡着，他躺到床上，浑身像散了架。这难熬的一天，实在太长了，他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

萌萌到底没有回短信，孟良柱心里的痛越来越深。明天是她的生日，本来他希望她能加他的微信，给她转点钱。睡着的前一刻，他还在向上天祈祷，希望明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能收到萌萌的短信。再怎么说，毕竟明天是女儿萌萌的生日啊。朦胧中，萌萌加了他的微信，他欣喜若狂想给她转点钱，可是手机银行却空空如也，他急得大哭。他向苏红秀要钱，却见她抱着儿子手里都是拾荒得来的零碎纸币。他突然惊醒过来，浑身汗涔涔的，下意识拿起手机，萌萌当然没有加他微信。想到睡梦里给她转钱的情景，他惶惑不安起来，好像正在感叹茅屋被秋风掀破的杜甫。他记起一位作家说过：对于一个国家，改革是硬道理，但对于一个家庭，钱就是硬道理。他又想起徐晓静说的缴月供的事情，作家说得真是不错，一定时候，责任是要拿钱来尽的。

孟良柱从床上一跃而起。谁知道下个月董事局会不会改选，可是刘再励这种人，一旦自以为掌握了真理，就可能向全世界昭告，还没有发起冲锋早被人一箭射下马来。在赵广宇心中，孟良柱和他就是同谋，刘再励的所作所为一定会株连到他的。刚刚和刘再励见面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他憋屈而又悲哀。他不能让苏红秀和儿子风餐露宿流落街头，也不能有朝一日给萌萌转不起钱。他不管时间多晚，打电话说：“赵经理，我想过了，明天回来当销售员！”

电话里赵广宇的周围很嘈杂，一个熟悉的女声伴着如水的音乐在宛转悠扬地唱着一首老歌：来易来，去难去，数十载的人世游。分易分，聚难聚，爱与恨的千古愁……他很快就听出来了，这个唱歌的女人正是沈若兰。赵广宇很客气地说：“这就对了！我知道你会回来的，销售部的同事都等着你呢！好好干，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好久孟良柱才把电话放下，感到浑身虚脱一般无力，只好又仰面躺下。

医院里父亲和岳母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事情，苏红秀一个人应付得过来吗？他有些担心。没有开灯，屋子幽暗，空间像比平时小了许多，他仰面躺着，头枕在交叠的双臂上，两眼圆睁，望着无处不在的幽暗，似乎想要从中望出光来。